第2章 第2章:妻子自杀案:时间差偏移

作品:《冷渊见骨

    警局观察室,比外面零下二十几度的冰天雪地暖和不了多少。墙角的暖气片有气无力地哼唧着,夏竞手摸上去只有一点温吞的热气。墙皮剥落的地方露着灰黑色的水泥,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茶叶泡久了发出的苦涩、陈年灰尘,还有一种类似铁锈的、挥之不去的冷硬味道。


    张国强坐在冰冷的铁质靠背椅上,像一滩被抽掉了骨头的烂泥。他裹着那件深灰色的羽绒服,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沾着污渍的旧毛衣,脸上的泪痕和雪水混在一起,干涸成一道道灰白的印子,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比起在坠楼现场的崩溃哭嚎,此刻的他更像一个被恐惧彻底掏空的人偶,眼神涣散,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知道是恐惧还是被冻得,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等了一会燕知白和老王,进了询问室之后,坐在张国强对面。观察室夏竞还是那副流里流气的样子,油亮的皮夹克敞着,跷着二郎腿,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手里把玩着一个一次性打火机,发出“咔哒、咔哒”的单调声响,在这压抑的寂静里格外刺耳。王启荣风风火火的把外套随意搭在椅子后座,与燕知白正儿八经形象形成对比,燕知白坐得笔直,警用棉大衣的扣子系到了最上面一颗,双手平放在桌面上,目光像探照灯,沉静却极具压迫感地笼罩着张国强。


    “说吧,张国强。”老王的声音不高,有股平易近人劲“把你刚才没说完的,一五一十,从头到尾,说清楚。一个字都不许漏。”


    张国强猛地哆嗦了一下,仿佛被那声音刺穿了皮肉。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咕噜”声。他不敢看老王,更不敢看燕知白。夏竞看到燕知白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审视和讥诮,轻笑了一下,没办法的张国强他只能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雪的旧皮鞋,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后怕的颤音。


    “我…我撒谎了…我对不起晓羽妈妈…我不是人…”他开口就是一连串的自责,鼻涕眼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淌,“我…我不是刚下班…我是…我是刚从…从民政局回来…”


    “民政局?”老王笑到说“我听李奶奶说你刚接完孩子,孩子不见了,你又从民政局回来?一天干的事情很多嘛!”


    “我... ...我怕吵架对孩子不好,所以先接孩子,把... ...把孩子送去她爷爷... ...爷爷家”张国强像被抽了一鞭子,猛地一缩脖子,手抖的更腻害,哭得更凶了:“然后!然后我... ...我在民政局... ...局一直等她,但我们最后!最后没…没离成!没离成啊!我们…我们吵了一路!从家里吵到民政局门口!我…我就是个混蛋!我不是东西!”


    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开始讲述。经济压力,鸡毛蒜皮的争吵,日积月累的怨气。这次雪灾,家里水管冻裂,损失不小,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昨天夜里,又是一场歇斯底里的大吵。绝望之下,他提出了离婚。


    “她说…她说这日子没法过了…离了吧…一了百了…”张国强捂着脸,肩膀剧烈耸动,“我…我当时也在气头上…脑子一热…就答应了…说离就离!谁不离谁是孙子!”


    燕知白打断说“说重点,你们约的几点?她没来你几点回去的交代清楚?”


    “我... ...我接孩子是11点... ...可能是10.30吧,我没有表,他爷爷家住的进10... ...可能是15分钟就到,我... ...我把孩子放下就... ...走了,真的,一直等到12点,民政局下班我......我才离开”张国强补充道“我们约11.30,我在等她的过程中昨晚的邪火突然就泄了,我现在很后悔!后悔啊!”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攫住了他。


    “其实我昨晚…我拉着她…我说小羽…咱…咱别离了…这日子…凑合也能过…孩子不能没妈…”张国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可她…她甩开我的手…她看着我…那眼神…那眼神冷的…比这鬼天气还冷…她说…张建国…晚了…一切都晚了…她说…她说她受够了…与其这样活着…不如…”


    “不如什么?”燕知白的声音像冰锥。


    张国强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手抓住了羽绒服:“她…她说…不如死了干净…一了百了…省得互相折磨…”


    第二天张国强家门口,两人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黄羽情绪彻底失控,指着张国强的鼻子哭喊:“张国强!我告诉你!今天这婚离定了!你要是不离!我…我就从楼上跳下去!我死给你看!让所有人都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当时... ...当时孩子还在她就吵闹。”


    “我以为…我以为她就是气话…就是吓唬我的…”张建国涕泪横流,悔恨得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孩子在,我...我…我当时也气疯了…我也吼…我说你跳啊!我把门锁着有本事你就跳!跳下来民政局见,不跳就不离,你就被锁一辈子吧!”


    话赶话,恶毒的诅咒像刀子一样互相捅。


    “我…我骑着车…心里慌得要死…一路都在骂自己不是人…我怕她...她还生气想着买好菜...她喜欢的菜...做顿好吃的...吃完就...!”张国强回忆着,身体筛糠般抖起来,“我不知道她那么傻,真跳了,刚进小区大门…我就…我就听见……”


    他猛地顿住,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濒死的灰白,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荒谬,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俩人。


    “……我就听见那‘嘭’的一声!闷得…闷得我心脏都停了!紧接着…紧接着就听见…听见我自己摇车铃铛的声音!‘叮铃铃、叮铃铃’…疯了一样响!我…我那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摇铃铛!我就想着…完了…黄羽她…她真的……”


    他再也说不下去,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像一截被彻底抽掉筋骨的朽木,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冰冷的询问室里回荡。


    “几点?”夏竞在对讲机里说,脸上的玩世不恭消失了,眉头皱得死紧。燕知白打断询问室沉默的气氛“你几点送的孩子?几点锁的门?”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时间在压抑的呜咽声和暖气片微弱的哼唧中缓慢流逝。


    “8点...左右,送的孩子...顺便...顺便把门从外面反锁了”张国强低着头,抽泣“其实她有钥匙可以开锁”。


    “为什么不签署尸体解剖知情同意书”老王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


    “哇...我老婆本来就是被我逼死的,要是我不锁门她就不会跳楼,我...我本来就...对不起...对不起她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折腾她...我只想留个全尸”张国强边说边止不住哽咽“我...只想让小羽死后安宁...她活着...活着的时候不快乐,死了之后也不行...不行吗?还要折腾她...”抓住羽绒服口袋的手不停地颤抖。


    燕知白突然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几步走到张国强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吓得他一哆嗦,惊恐地看着燕知白。燕知白没看他,却弯下腰,一把抓起张国强羽绒服。动作粗暴地在衣服口袋里翻找。张国强不明所以,吓得不敢动弹。


    燕知白的手指在羽绒服内袋里摸索着,突然,他的动作顿住了。他掏出来一个东西——是一个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条。被揉得很皱,边缘沾着点污渍。


    燕知白展开纸条。


    上面几行潦草的字迹,墨水被雪水洇开了一些,但内容依然清晰可辨,语气充满了绝望和最后的控诉:


    张国强,我恨你!我受够了!民政局你不离,好!我自己走!我让你一辈子后悔!让所有人都知道你逼死了老婆!你等着看吧!


    落款是:黄羽;日期正是今天。


    燕知白捏着那张纸条,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王启荣,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最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将纸条递向王启荣。


    之后谁也没说话,只是将纸条轻轻放在桌面上。那张薄薄的纸片,像一个冰冷的句号,压在黄羽短暂而绝望的一生上。


    一日后,南山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会议室。


    “操!又他妈被阴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暴躁,“这傻逼队友!坦克藏树林里当摆设呢?基地都被偷了!”


    旁边一个老刑警老王裹着军大衣,被他的动静惊得哆嗦了一下,不满地嘟囔:“夏竞,开会呢!消停点!”


    夏竞眼皮都没抬,手指继续在按键上跳跃,嘴里叼着根棒棒糖,葡萄味的酸牙的很,含混不清地回怼:“老王,您老眼皮都快粘上了,听个逑?我这叫保持大脑活跃度,懂不懂?红警,男人的浪漫!战略思维!懂?”


    燕知白直接逼近夏竞,在夏竞震惊的目光中,突然“砰”的一声闷响,后脑勺炸开剧痛。他刚拧起眉毛要问候对方祖宗,转椅腿咔嚓劈裂——整个人天旋地转栽进废纸堆里,翻毛靴的泥水甩上墙痕检流程图。


    “操……”尾椎骨麻劲混着灰尘呛进气管,他眯眼去摸后颈。指尖触到的不是游戏键盘,是份硬邦邦的《死亡证明》。天花板日光灯管滋滋闪烁,哪还有燕知白近在咫尺的脸。


    “锦绣园自杀案,初步报告和相关材料,过一遍。”燕知白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瞬间盖过了“小太阳”的嗡鸣。


    角落里的夏竞终于舍得把目光从破碎的手机屏幕上拔出来,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痞笑:“报告?喏,桌上那堆就是。”他用下巴随意点了点桌角散乱的文件和几张装在透明袋里的照片,“热乎的,还带着楼下煎饼果子的油墨味儿呢。”说完,又低头戳他的手机去了。


    燕知白的目光落在那堆材料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他走过去拿起最上面那份“疆南区法医中心初步尸检意见”。纸张皱巴巴,签名栏龙飞凤舞签着个狂放的“夏”。


    快速翻阅。内容极其简略,充斥着“符合高坠”、“体表无抵抗伤”、“现场排除他杀”的套话。对死者情绪、诱因、目击者矛盾陈述,近乎敷衍。结论潦草:“倾向性意见:自杀可能性大”。再看照片。雪地、血迹、白布覆盖的扭曲轮廓。角度随意,光线昏暗,几张甚至模糊。其中一张,死者丈夫那辆破二八大杠的车铃铛特写倒是异常清晰。


    “夏法医,”燕知白放下报告,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张弛,“这就是你出具的初步意见?”


    夏竞终于按灭了手机屏幕,随手丢在桌上,发出“啪嗒”一声。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瘫着,两条长腿依旧架在桌沿,迎上燕知白的目光,嘴角那抹痞笑加深了,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不然呢?燕队?大雪封山,家属不同意解剖,现场被踩得跟狗啃过似的。初步意见嘛,不就图个快准狠?您这省厅下来的大佛,难不成还想让我在冰天雪地里给您表演个‘冰雕解剖艺术展’?”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这话里的刺儿太扎人。会议室瞬间落针可闻。


    燕知白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心里也清楚,家属不签署解剖,单靠初步检测很难有进一步发现,但这个案件像是环境证供都指向自杀,可是8点到12点这个时间差内死者,在犹豫什么就单单报复自己的丈夫?。


    “队长!收到消息,黄羽丈夫说,明天妻子就要火化了”,郑素秋急匆匆跑进来,打破原本办公室紧绷的气氛。


    燕知白紧了紧眉,“小赵走我们去一趟张国强家”。


    老王站起身说“燕队,我想和你一起去”,燕知白愣了愣神,点头示意同意了。


    夏竞脸上的痞笑消失了,眼神沉了下来,他“咔”地咬断棒棒糖,身体坐直。


    “夏竞,我现在给你去签《同意书》”燕知白叫出全名,字字如冰锥,“还有这里是刑侦队,不是你打红警混分的网吧!在我回来前报告,重做。所有疑点,无论多细,一条条列清楚!下班前,放我桌上。”


    话音落下,燕知白不再停留,一步跨出会议室,反手带上了门。


    “砰!”一声不算重、却异常沉闷的关门声,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会议室内,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小太阳”彻底熄灭后残留的一丝微弱焦糊味,和那扇紧闭的门板,在无声地宣告着刚才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