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霏也一眼认出了那张熟悉的脸，而众星捧月的少年却没能留意到没入茫茫人海中的两个旧相识。


    他专注地做着手中的事：


    一手是捻细成千丝万缕的灵力银线，另一手是半透明的仿若月光凝就的小锤。他用锤不断地敲打在线上，发出琅然的金石之声。线自九天泼洒而下，连在每一个被炼魂者的后颈上，就像是操纵木偶的提线。


    而“小木偶”们在他的驱使下，或摆弄着打铁炼器的动作，或操练着功法招式，俨然一副营地备战的模样。


    “真的是他小子。”


    祝灵轩扫看着身周这壮观又诡谲的一幕。


    “居然是他小子。这姓陆的平日里看上去文文采采的，是个谦逊知礼的模样，没成想背地里竟然在用这等龌龊的手段豢养私兵，他想做什么，干翻现如今的道尊，自己称王么？”


    余霏倒不觉得陆清光会有这样的心思。


    可她的手，却也不由自主地在他的操控下，做出敲敲打打的动作。


    祝灵轩大手一张，就将她的两只手腕都钳进自己的掌心里：


    “不许听他的。”


    他兀自较劲。


    这时，不受控的这根提线在陆清光指尖弹动了一下，他立刻转眼，向二人望来。


    等祝灵轩再抬眼时，那莲花坐台中的人已然高扬银锤、身携炉火，向他逼来。


    “怎么？”


    祝灵轩不慌不忙地将余霏转至身前，换了个单手托抱的姿势，另一手折下路旁杏枝，代剑直指陆清光。


    “你还想要炼我的魂？”


    杏枝随即上挑，发出比神剑更尖利的长啸。


    陆清光无论如何都不是祝灵轩的对手。


    不过三两回合，人就被杏枝抽回了莲座中。


    祝灵轩一手抱着余霏，一手杏枝下指，抵住仰倒在莲花瓣中的，陆清光的胸口。


    “不对。”


    他俯看着像小狗一样灰头土脸但不服哼叫的少年。


    “你身上也有炼魂的痕迹了，恐怕也是个为奸人所用的傀儡。”


    与此同时，仿佛是在驳斥他的话一般，陆清光猛地收紧手中的银线——


    地上数以万计的傀儡一齐停下手中的活计，拧身向祝灵轩看来。


    祝灵轩：……


    靠。


    他杏枝下指，随身形在周遭一扫。枝头扫过的地方亮起一道金圈，金圈轰地一声光芒大盛，暂时格开了飞扑上来的众傀儡。


    祝灵轩有些没底地看看余霏，余霏依然平静淡漠地看着众人。


    这时，黑猫突破人墙飞掠而来，于半空月下化作青衣女子，一把将余霏接入怀中。


    冷冽的青竹气息里，是更冷的一句：“没一骑当千的本事还臭嘚瑟什么？”


    枝友狠剜了祝灵轩一眼，利落地转身就走：“小姐我接走了，你自己收拾自己创下的祸吧。”


    祝灵轩孤身一人被留在黑压压的包围圈里，神色反而轻松了许多。


    他戏谑地挑眉，眸子里蕴出些玩世不恭的笑意，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他收拢杏枝斜在胸前，微微欠身，像是行了一礼：“请赐教。”


    .


    余霏趴在枝友肩头，望着天边不断聚拢又打散，打散又聚拢的万人军团。


    枝友将人撂在一早收拾好的软床上，按住她不受控制的手，贴近擦着她额间的湿汗。


    锦帕在掠过眉心那点鲜红旧伤时，不由得一颤。


    “小姐。”


    枝友的嗓音也跟着颤抖起来，哀哀放下锦帕。


    “我记得你当年为了能承继照夜剑，狠下心来叫司金神女将你炼魂，成了一段不死不灭不伤不痛只会练功的傀儡。你的魂锁就是在那时受到不可修复的损伤的，你这次被轻易炼魂，恐怕也是被那小鬼钻了魂锁有损的空子吧？”


    余霏直直瞧着枝友，说不出话。


    “可是明明是司金神女炼化你在先，按理说你不该受这小鬼的操控的……”


    枝友说着，忽然抬眼。


    “还是说，你可以用司金神女留在你身上的锤炼，冲破这小鬼对你的桎梏？”


    她说完，就心领神会地用耳朵贴上余霏的前额，听她识海里的答复。


    “你说得没错，显然司金留在我身上的锤炼比新的这一轮更长久也更深刻，可以用来让我行动如常。我来教你如何做。”


    余霏交代一句，枝友就跟着做一步。


    “你从我袖中取出一枚铜钱，用指尖血在铜板正面画一道傀儡符，在背面写上司金神女的法号，然后把铜板压在我的舌下。”


    枝友一一照做。


    “就让我最后，再做一次任凭司金驱使的傀儡。”


    .


    月下战团里，祝灵轩不得不分出三分精神，专门用来和蒋玉尘缠斗。


    这家伙可太难搞了。


    别看他是个捣药的，一身功法实在利落得有些世家武学的风范，成日用仙草滋补着灵力也足，全然不是他面上看起来的苍白羸弱的样子。


    一道拂尘抽过来，连祝灵轩都被他阴得眼角擦出了血。


    擒贼先擒王。


    祝灵轩心里念着，一脚拂开追上来的蒋玉尘，又一杏枝甩开围攻上来的众人，掌心蕴出法力直向陆清光打去。


    奈何拂尘自背后掠来，死死缠住他的颈项，硬是将他从半空拉回到人群里。


    被无数只手擒住的瞬间，祝灵轩咳喘着，一手抓住颈间不断收紧的拂尘，用猩红色的眼角盯看人潮，另一手中握紧的杏枝仍没有放。


    莲座趁机移来，高扬的重锤对准被完全钳制住的祝灵轩的心口。


    重锤落下，祝灵轩直直看着，硬是没有闭眼。


    电光石火之间，他听到凤凰的鸣叫。


    下一瞬，凤火在他胸前铺展开来，重锤被大力弹开，拂尘烧作齑粉，通明的火光灼痛傀儡们的眼，他们不由得尖叫着退开。


    如此毁天灭地的凤火，却居然没有伤到最近处的祝灵轩分毫。


    “余霏！”


    祝灵轩尾音未落，人就落进了所呼喊名姓的她的怀中。


    余霏舌压铜板不得出声，但一双眼紧盯着祝灵轩颈间的勒痕，面上充满了不必宣之于口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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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灵轩似乎没瞧见她的情绪，满心还想着旁的事：“原来你可以活动的……”


    那为什么还要他背？


    难道是故意的？


    余霏：……


    她看祝灵轩的神情，就能猜到他正在想什么无聊的事。


    于是干脆两手一松，让这不正经的人自由自在地从半空落下去。


    祝灵轩笑眯眯地落了一段，就张开两手让自己悬停在半空，心情极好地擦拭着手中的杏枝。


    余霏不再理他，只向着莲座里的祝灵轩。


    无需余霏开口，祝灵轩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在余霏攻向陆清光时，祝灵轩就张开法相，拦住暴起的众人。


    陆清光手中的银线与锤被夺下时，天边正好泛起一抹鱼肚白。


    所有攻势不复存在，所有被用作傀儡的人随漏下的第一缕天光，神识清明。


    .


    “发生了什么？”


    蒋玉尘看着手中秃尾巴的拂尘，头疼地按住额角。


    “阁下这伤……”


    他抬头，看见祝灵轩自眼角淌至脸侧的血痕。


    祝灵轩抱着手，冷哼一声。


    厉害吧。


    你揍的。


    蒋玉尘并非看不出这伤痕出自谁手，恐慌地丢开手中的拂尘柄：“难道说……”


    难道说他们已经被炼魂术完全操控了？


    祝灵轩心知他不想将这些事告知门人以防引起恐慌，也心知昨晚陆清光的状态定有蹊跷，于是并没有当面挑明，只是说：“贵宗祠堂设立在这古战场上，又恰逢三百年轮回幽魂渐醒，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他并非危言耸听。


    在这晨昏交际的时分，正好可以望见杏林里愈发聚拢的瘴气，以及瘴气里隐约涌动成型的暗影。


    “不会久留的。今日就是祭典的大日子，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我们完成祭礼立刻就走。”


    蒋玉尘迅速说，末了又有些为难。


    “只是……”


    只是他们中的这炼魂术，可怎么办？


    “殿主忧心之事，今日也可解决了。”


    余霏抛接着铜板从空中掠下，身后跟着托抱陆清光的枝友。


    “只要祭典如常。”


    .


    “余半仙，你这算是说大话么？”


    等到蒋玉尘领着迷茫的弟子们走了，祝灵轩才抱着手，用肩膀撞上余霏的，嘴里揶揄道。


    “还是说，你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陆清光身上的炼魂痕迹不见了。”


    余霏淡声作答。


    “你昨晚应该注意到了，那时的他，魂魄上是有炼魂痕迹的。”


    “说明什么？”


    祝灵轩挑眉。


    “说明他被夺舍了。昨晚有一个被炼魂过的鬼魂占据了他的身体，而这鬼魂，正是此次炼魂事件的始作俑者。”


    余霏说。


    “我们都知道，此地是古战场，鬼魂聚集，我们很难一一抓来分辨。而祭典一开，浓重的香火气会吸引来方圆百里的鬼魂，到时候，我们就来个瓮中捉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