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补丁
作品:《沉安归处》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传来一丝细微的动静。
陆沉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掀开。初时带着浓重的茫然和雾气,失焦地对着水晶吊灯。几秒钟后,瞳孔才艰难地凝聚,恢复了惯有的沉寂。只是沉寂之下,多了一层被剧痛和虚弱冲刷后的、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似乎花了一点时间才确认自己身处何方,目光缓缓扫过房间奢华冰冷的陈设,最终,落在了瘫在扶手椅里、浑身散发着“老子很烦别惹我”气息的林予安身上。
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凝固,林予安莫名有些心虚,别开了眼神。
陆沉的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唇纹清晰可见。他尝试发声,喉咙里却只挤出几个沙哑破碎的音节。
“水……” 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林予安耳朵动了动,假装没听见。
“水……” 陆沉又重复了一次,声音稍微清晰了一点,带着久未开口的虚弱,但语气里多了些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林予安没好气地瞪过去:“使唤谁呢?真当自己是少爷了?”
话虽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地站了起来。他走到床头柜边,拿起那杯温水——水已经凉透了。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拿起保温壶重新倒了一杯温热的。
他端着水杯走回床边,看着陆沉挣扎着想自己撑起来。那单薄的身体刚离开枕头几寸,就因为虚弱和腹部的疼痛而剧烈颤抖,额头上瞬间又沁出一层冷汗。
“行了行了!逞什么能!” 林予安看得眼皮直跳,语气更冲了,“躺好!张嘴!”
他故技重施,一只手穿过陆沉的后颈,托起他一点。这次动作虽然依旧称不上温柔,但比上次熟练了些,避开了他腰腹的位置。指尖再次感受到对方皮肤的温度和颈动脉微弱的搏动,林予安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又冒了上来。
他把杯沿凑到陆沉唇边。陆沉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顺从地小口啜饮着温水。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几滴水珠还是沿着嘴角滑落。
林予安这次没伸手去擦,只看着那水珠滑过线条清晰的下颌,没入衣领。
喂完水,林予安像完成任务一样,迅速把人放回枕头,抽回手的速度快得像甩掉什么烫手山芋。
陆沉闭着眼,似乎在积蓄力气。片刻后,他再次睁开眼,目光恢复了部分清明,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子属于“陆秘书”的、近乎顽固的秩序感开始回归。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伸向自己病号服的领口——那个被林予安暴力撕开、留下歪斜豁口的地方。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却异常固执地摸索着,试图将那敞开的领口合拢,想要将暴露的脆弱重新藏回布料之下。然而,那颗崩飞的扣子不知所踪,努力徒劳无功,只是让那个豁口显得更加刺眼和狼狈。
林予安看着他这近乎偏执的举动,心里那股邪火又“噌”地冒了上来。装!还装!都他妈咳血咳得快见阎王了,还惦记着那点体面?他刚想开口讽刺两句,目光却猛地被陆沉抬起的脚踝吸引了。
陆沉大概是觉得冷,下意识地想蜷缩一下身体。宽大的裤腿随着他的动作向上缩了一截,露出了一小段苍白瘦削的脚踝。
以及,脚踝上方,那深灰色、洗得发薄、甚至边缘有些磨损起球的……袜子。
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袜子的脚后跟处,赫然缀着一块颜色略深、针脚细密但绝对称不上精致的——补丁!
一块补丁!
在这金碧辉煌、连地毯绒毛都恨不得熨烫整齐的林家公馆里,在这张铺着顶级埃及棉床品的奢华大床上,这个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却还在强撑着整理衣领的男人脚上,出现了一块手工缝制的、灰扑扑的补丁!
这反差带来的冲击力,让林予安目瞪口呆。像是一幅价值连城的古典油画上,被人用廉价的油漆喷了个歪歪扭扭的涂鸦。
荒谬!刺眼!又……该死的让人心头发堵!
陆沉显然也察觉到了自己袜子的暴露。他整理领口的动作猛地僵住,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飞快地、几乎是慌乱地想把裤腿往下拽,试图盖住让人窘迫的补丁。但身体还很虚弱,根本无法顺利完成动作,反而更显得欲盖弥彰。
林予安清晰地看到,陆沉苍白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薄红。那红晕迅速蔓延至脖颈,与他苍白的脸色形成诡异的对比。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目光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仿佛那光芒能灼烧掉他此刻的难堪。那是一种无声的倔强。
林予安到了嘴边的嘲讽,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陆沉强撑着最后一丝体面、却连脚上一块补丁都藏不住的狼狈,看着他那红透的耳根和紧绷的下颌线,心里那点幸灾乐祸的邪火,“噗”地一下,被一种更复杂、更酸涩的情绪取代了。
妈的!这“小数点”活得真他妈累!
房间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陆沉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暴露着他内心的波澜。
林予安烦躁地在原地转了个圈,目光扫过床头柜。柜面上,除了水杯和药,还静静躺着一部屏幕碎裂、边缘磨损严重的黑色旧手机——那是陆沉的。大概是救护车或者转移时被周伯一并收过来的。
一个念头,带着点恶趣味和难以抑制的好奇心,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他几步走过去,一把抓起那部破手机,在陆沉骤然警觉的目光中晃了晃,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试图打破那令人窒息的尴尬:“哟,陆大秘,你这手机挺有‘历史感’啊?屏幕碎得跟蜘蛛网似的,还能用吗?”
陆沉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像冰锥一样刺向林予安:“还给我。” 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急什么?看看又不会少块肉。”
林予安撇撇嘴,手指无意识地按下了侧边的电源键。屏幕应声而亮,碎裂的纹路在光线中更加清晰。屏幕保护状态,需要密码或指纹。
“林予安!” 陆沉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想撑起身,却又因剧痛和虚弱重重跌回枕头,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还给…我!” 他咳得撕心裂肺,脸色由红转白,额上青筋凸起。
林予安被他这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喂喂喂!别激动!老子不看你**!” 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被亮起的锁屏壁纸吸引。
那不是什么风景画,也不是什么系统自带的图片。屏幕碎裂的纹路下,是一张有些模糊、泛着旧日暖黄色调的照片。
照片背景像是一个简陋的农家小院,一个笑容憨厚、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中年男人,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笑得见牙不见眼,门牙还少了一颗。男人旁边站着一个同样朴素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一个更小的、襁褓中的婴儿。四个人挤在镜头前,笑容灿烂得像冬日里最暖的阳光。照片一角,还能看到一只探头探脑的大黄狗。
这……是陆沉的全家福?
林予安愣住了。照片里那个缺门牙、笑得像个傻小子的小男孩,怎么也无法和眼前这个冰冷、隐忍、穿着打补丁袜子的“陆秘书”重叠起来。
照片里那种扑面而来的、朴素的、温暖的幸福感,与这间奢华冰冷的牢笼,与陆沉此刻惨白痛苦的脸,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他像是被那照片里的阳光烫到了眼睛,猛地移开视线,心头那股酸涩感更重了。妈的,这都什么事儿!
陆沉的咳嗽终于稍微平复,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死死地盯着林予安手里的手机,那眼神里有愤怒,有戒备,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被剥开最后保护壳的恐慌和无助。
林予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烦躁地把手机扔回床头柜上,发出“啪”的一声响:“破玩意儿!谁稀罕!” 他掩饰性地大声说,转身就往外走,“老子出去透口气!”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用力拉开房门,又重重甩上。
砰!
巨大的关门声再次在走廊里回荡。
房间里,只剩下陆沉粗重的喘息声。他盯着床头柜上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盯着屏幕上那张被裂痕切割的、遥远的全家福,胸膛剧烈起伏。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用尽力气,够到了手机,紧紧地、紧紧地攥在手里。冰凉的金属机身硌着他掌心的薄茧,也硌着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一道深刻的划痕,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紧闭的房门,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愤怒?难堪?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窥见最深处不堪后的脆弱?
门外,林予安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胸膛起伏。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托起陆沉脖颈时的温热触感。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感觉自己像是刚拆开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炸弹,里面露出的不是糖果,而是生锈的齿轮和冰冷的引线。那个“小数点”,根本就是个行走的谜团和炸药桶!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矮柜上。柜子上放着一个托盘,里面除了药,还有几样零碎东西——陆沉的钥匙串,一个磨损严重的旧皮夹,还有……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不对,他刚扔回去了。
林予安的目光被钥匙串上挂着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简陋的、表面布满细小划痕的不锈钢酒壶扁壶,大概只有掌心大小,扁扁的,边缘有些磕碰的痕迹。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的旧物。
鬼使神差地,林予安伸手把它拿了起来。入手冰凉沉重。他随意地拧开壶盖——里面是空的,但残留着一丝极其淡的、劣质白酒的辛辣气味。
就在他准备把壶盖拧回去的时候,他的动作顿住了。
借着走廊壁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他看见壶盖内侧,靠近螺纹的地方,似乎刻着两个极小的、笔画稚嫩的字。
他眯起眼,凑近了仔细辨认。
那两个字刻得很深,像是用尖锐的东西一点点费力凿出来的,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笨拙的认真:
「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