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望长烛

    戌时三刻,北疆的风裹着沙砾扑在谢裴舟的银甲上。他勒住踏雪乌骓,望着远处明玥医馆的灯火在暮色中明明灭灭,腰间那枚前朝公主的兵符拓本硌得生疼。三日前离京时,陛下握着他的手说:“西北若失,朕无颜面见列祖列宗。”可


    他知道,陛下真正怕的不是柔然铁骑,而是太子党羽借边患死灰复燃。


    “将军,医馆派人来了。”副将陈越递上封信,羊皮纸边缘染着暗红,“说是有位姑娘拼死从柔然王庭逃回来,带了不得了的消息。”


    谢裴舟展开信笺,明玥的字迹被血渍晕染得模糊:“哥,花名册上的‘雀儿’回来了,她亲眼看见太子与柔然大王子密会,他们……”字迹戛然而止,末尾画着朵被撕碎的海棠——那是遇险的暗号。


    “备马。”谢裴舟握紧缰绳,银枪在暮色中划出冷光,“让前锋营即刻出发,目标明玥医馆。告诉楚家暗卫,守住玉门关的商道——太子私铸的火铳,怕是已经在运往柔然的路上了。”


    与此同时,京城楚府书房。楚临盯着案头新到的密信,信纸还带着海水的咸腥。三日前漕运码头截获的火铳里,藏着枚刻着梵文的铜扣,暗卫追查后发现,那竟是从南海番邦进贡的贡品。


    “太子的手,伸得够长。”他指尖划过密信上“周怀安胞弟任南海市舶司”的字样,忽然想起大姐楚湄说过,半月前江南商号的船队在南海遇袭,货物里就有本该进贡给皇室的精铁。


    “公子,左丞求见。”阿九掀开竹帘,神色凝重,“他说御史台收到匿名信,指控楚家与前朝余孽勾结。”


    楚临瞳孔骤缩,摸出袖中那封尚未拆封的密信——正是今早神秘人送来的,封口印着半朵海棠。他拆开信笺,泛黄的宣纸上只有一行小字:“楚家祠堂第三根立柱,藏着前朝公主的信物。”


    祠堂里,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楚临望着祖父的牌位,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这里听的故事。那时祖父总说,楚家先祖曾救过一位落难的贵人,却从不提那人是谁。他握紧短刀,撬开第三根立柱的暗格,里面躺着枚鎏金蝴蝶钗,钗头镶嵌的红宝石,竟与谢裴舟提及的前朝公主兵符上的宝石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楚临猛地转身,见谢裴舟斜倚在门框上,银甲沾满尘土,却在腰间别着枝新鲜的海棠,“楚家守护的不是什么贵人,是前朝皇室最后的血脉——而太子,怕的就是这个秘密被揭开。”楚临握紧蝴蝶钗,金属的凉意渗入手心:“将军不是在北疆?”


    “明玥没事。”谢裴舟走进祠堂,目光扫过墙上的楚家祖训,“雀儿带回的消息证实,太子与柔然约定,等我的军队深入大漠,他们就突袭玉门关。但他忘了,医馆的姑娘们,早就在商道上布下了眼线。”他忽然抬手,指尖擦过楚临眉骨的旧疤,“我来,是为了借楚家的‘眼睛’——京城暗处,还有多少太子的人?”


    楚临还未及回答,院外忽然传来喧哗声。阿九匆匆跑来:“公子!大理寺的人包围了楚府,说要搜查通敌证据!”


    谢裴舟冷笑一声,银枪挑开祠堂窗户的竹帘:“来得倒快。楚统领可敢与我演场戏?”他忽然扯破楚临的衣袖,在他手臂上划出道血痕,“就说我夜闯楚府,意图杀人灭口——毕竟,前朝余孽的秘密,死人才守得住。”


    楚临望着他眼中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醉仙楼顶的那个月夜。他握紧蝴蝶钗,任由鲜血滴落在青砖上:“将军想如何?”


    “你假意不敌,让我抢走信物。”谢裴舟将鎏金蝴蝶钗揣入怀中,“明日朝堂,我会当着陛下的面,用这钗子撬开太子的嘴——但在此之前……”他忽然凑近,呼吸扫过楚临耳畔,“你要保住楚家,也要保住京城那些替我们守着秘密的眼睛。”


    院外传来踹门声。谢裴舟旋身跃出窗户,银枪在夜色中划出残影:“楚统领,后会有期——等北疆的雪停了,我带你去看真正的春棠。”


    楚临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手臂的伤口传来刺痛。他摸出袖中绿萝的肚兜,血绣的“太子令”在烛光下泛着暗红。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这场权谋之争从来不是简单的正邪对立——而是要用沾满鲜血的手,在淤泥中捧出一朵干净的花。


    “公子!大理寺的人进来了!”阿九的声音带着焦急。


    楚临整理好衣衫,指尖抚过祠堂里被破坏的暗格。当大理寺官员举着搜查令冲进祠堂时,他踉跄着倒在地上,装出虚弱的模样:“快……快追!那人抢走了楚家的传家宝,还说……还说要献给太子!”


    为首的官员眼神一凛:“果然如此!带走!”


    被押解出楚府时,楚临望着夜空。云层中透出半轮残月,像极了谢裴舟折扇上那朵未开的海棠。他知道,今夜的戏不过是序幕,明日朝堂,才是真正的腥风血雨。而在北疆,谢裴舟的军队正在与时间赛跑——他们要赶在柔然的铁骑之前,截断太子通敌的证据。


    朔风卷着沙尘掠过京城的屋檐,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楚临闭上眼睛,想起谢裴舟说过的“雪覆春棠”。或许正如沈清照所言,权柄上的雪,总要有人用滚烫的心去焐热——哪怕这过程中,要背负通敌的骂名,要亲手撕开家族的伤疤。


    因为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比如大姐楚湄在江南织就的云锦,比如谢明玥在西北点亮的医馆灯火,比如绿萝用生命换来的真相——而他与谢裴舟,不过是这漫漫长夜里,两个举着火把的人,执意要在黑暗中,走出一条光明的路。


    大理寺地牢的霉味混着铁锈气息扑面而来,楚临被铁链拖拽着跌坐在潮湿的青砖上。狱卒离去前,火把的余光扫过对面牢房,他看见角落里蜷缩着的身影——那人蓬头垢面,却死死攥着半截鎏金蝴蝶钗,钗尾红宝石在昏暗中泛着幽光。


    “你是谁?”楚临挣扎着起身,铁链哗啦作响。


    对方缓缓抬头,露出半张布满鞭痕的脸,眼神却亮得惊人:“楚家第十七代嫡孙,楚昭。”沙哑的声音里带着嘲讽,“不过现在,他们叫我前朝余孽。”


    楚临瞳孔骤缩。记忆中确实有位族中长辈提过,楚家曾有个自幼被送去皇宫当质子的孩子,却在一场大火后不知所踪。他握紧自己手中的半支钗,金属的凉意顺着掌心蔓延:“太子……是因为这个抓你?”


    “太子?”楚昭突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地牢里回荡,惊起几只老鼠,“他不过是被人当枪使的蠢货。真正想让楚家死的人,藏在更深的地方——深到连陛下都要敬他三分。”他艰难地爬向牢栏,骨节分明的手穿过铁条,“把钗子给我,你该知道,合二为一才能打开真正的秘密。”


    与此同时,北疆大漠。谢裴舟勒马停在明玥医馆前,沙丘上蜿蜒的血迹尚未干涸。医馆的木门虚掩着,门板上用朱砂画着半朵破碎的海棠——是撤退的信号。


    “将军,有埋伏!”陈越突然将他拽下马来。利箭破空声中,谢裴舟滚入沙丘的凹陷处,瞥见不远处的沙雾里,柔然骑兵的弯刀泛着冷光。他摸出腰间的铜哨用力吹响,尖锐的哨声刺破夜空,三长两短——正是召集暗卫的暗号。


    “大哥!”谢明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谢裴舟转头,见妹妹裹着沾满血的白裙,怀中抱着昏迷的雀儿,身后跟着十几个手持匕首的姑娘。她们的裙摆下藏着竹筒,里面装的不是药粉,而是自制的烟雾弹。


    “太子的人比我们先到一步。”谢明玥将雀儿交给陈越,从腰间抽出银针,“雀儿说,柔然王庭藏着本账本,记录着二十年来与朝中官员的所有交易——其中第一笔,就是用前朝公主的项上人头,换来了某位大人的步步高升。”


    谢裴舟握紧银枪,枪尖挑起沙丘上的一块碎布——是太子东宫的织锦纹样。朔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他忽然想起楚临眉骨上的疤,想起醉仙楼顶楚湄说过的“这世道需要有人亮灯”。“传令下去,分散突围。”他声音冷得像冰,“我去王庭,活要见人,死要见账。”


    京城这边,楚临将半支蝴蝶钗递过牢栏。楚昭颤抖着将两支钗合二为一,钗身竟缓缓展开,露出内侧刻着的蝇头小字:“景明三年冬,楚氏护主,藏兵符于……”字迹到此处戛然而止,却足以让人心惊——景明,正是前朝公主的年号。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太子一定要楚家死了吧?”楚昭将钗子塞回楚临手中,“只要兵符现世,当今陛下的皇位便名不正言不顺。而那本柔然王庭的账本……”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鲜血,“会让整个朝堂的衣冠禽兽,都在阳光下现形。”


    地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楚临迅速将钗子藏入怀中,听见阿九焦急的声音:“大理寺卿大人,我家公子绝不可能通敌!这其中定有误会!”


    “误会?”一道阴鸷的声音响起。牢门被打开,楚临抬头,正对上周怀安冰冷的眼神。这位户部侍郎如今换上了绣着獬豸的官服,显然是在太子倒台后,攀上了新的高枝,“楚临,交出你从祠堂拿走的东西,我可以保你楚家其他人平安。”


    楚临冷笑一声,铁链突然缠住周怀安的手腕,将他猛地拽向牢栏:“周大人怕是忘了,三日前漕运码头的火铳,可都刻着东宫的印记。”他压低声音,“还是说,你以为换了身皮,就能抹去自己通敌叛国的罪证?”


    周怀安脸色骤变,抽出袖中的匕首刺向楚临。千钧一发之际,地牢顶部的瓦片突然碎裂,谢裴舟的银枪破空而来,精准地挑飞匕首。月光中,他的银甲染着血,却依旧威风凛凛:“周大人,陛下宣你即刻入宫——北疆急报,柔然王庭的账本,已经到手了。”


    周怀安踉跄着后退,撞翻了狱卒手中的火把。火苗迅速蔓延,照亮了他惊恐的脸。谢裴舟挥枪斩断楚临的铁链,低声道:“明玥她们在城外接应,楚昭由我带走。你先回楚府,保护好……”


    话未说完,地牢外突然传来爆炸声。谢裴舟脸色一变,拽着楚临冲出牢房,只见整个大理寺陷入火海,浓烟中传来厮杀声。他转头望向楚临,眼神坚定:“有人想毁尸灭迹。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活下去——权柄上的雪,我们还没尝够。”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京城火光冲天。楚临望着谢裴舟带着楚昭消失在夜色中,握紧了怀中的蝴蝶钗。远处传来晨钟,却掩不住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他知道,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当柔然王庭的账本现世,当前朝兵符的秘密揭开,整个大燕王朝,都将在这朔风血雨中,迎来翻天覆地的变革。


    而他与谢裴舟,不过是这场变革中的两颗棋子,却偏偏要做执棋人——为了那些被碾碎的绿萝们,为了在西北点亮灯火的谢明玥们,更为了这片山河,能真正迎来一场洗净污秽的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