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玻璃牢笼
作品:《强抢》 国贸三期79层,“云酷”酒吧。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外,是北京城最昂贵、最璀璨的夜景。车河如流淌的金色熔岩,摩天大楼的灯火勾勒出钢铁森林冷硬的轮廓,一直延伸到视线无法穿透的远方。这里悬浮于尘嚣之上,是权力与资本无声角力的观景台,空气里弥漫着金钱、**与顶级雪茄混合的冷冽香气。
顾珩选了一个靠窗的卡座,视野绝佳。他姿态舒展地靠在深色丝绒沙发里,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与这奢靡的环境浑然一体。他慢条斯理地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目光落在对面,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审视。
程屿坐在他对面,身体微微前倾,显得有些拘谨。他身上那件因奔波和会议而显皱的衬衫,与周围衣香鬓影的精致格格不入。顾珩抛出的几个关于分布式系统架构优化的前沿问题,像精准的钩子,牢牢抓住了程屿的注意力。他的眼神逐渐被点燃,疲惫被一种遇到知音的兴奋所取代,语速加快,手势也带上了技术讨论时特有的专注力度。
“对,瓶颈确实在数据同步的实时性和一致性保障上,”程屿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抽象的架构图,“传统的共识算法在高并发、多节点写入的场景下延迟太高,我们尝试引入了一种改进的Paxos变体,结合了预写日志的批处理优化……”
顾珩微微颔首,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这正是他想要的程屿——剥离了林晚带来的那层阴翳,他思维的锐利和技术的天赋如同钻石般熠熠生辉。他适时抛出自己的见解,引经据典,提到哥大实验室最新的相关论文,华尔街某个高频交易系统里应用的类似思路……每一个点都精准地落在程屿最感兴趣的专业领域,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他眼中更热烈的光芒。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形的、高速运转的思维场域,充满了专业术语、逻辑推演和对技术极限的挑战。那是属于顶尖大脑的共鸣,是旁人难以企及的智力交锋。
而林晚,就坐在这风暴眼的边缘。
她紧挨着程屿,身体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卡座柔软的丝绒靠背仿佛变成了冰冷的针毡。面前那杯色彩绚丽、价格不菲的鸡尾酒,她一口未动,吸管被她无意识地咬出了深深的齿痕。她的目光,像被冻住一样,粘在程屿的侧脸上。
她看着程屿因为兴奋而微微发亮的眼睛,看着他与顾珩交谈时自然流露出的那种自信和光彩——那是她很久、很久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过的神情了。在北京这几年,她看到的更多是他加班后的疲惫,是被客户刁难后的沉默,是为了房租水电精打细算时的蹙眉。那种因为纯粹的热爱和智力碰撞而迸发的光芒,似乎早已被生活的尘埃所掩埋。
而此刻,在顾珩这个从天而降的“学长”面前,在这样不属于她的奢华空间里,那个光芒四射的程屿,回来了。却离她,如此遥远。
顾珩偶尔会侧过头,对她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询问一句:“林晚,你觉得呢?”或者“这个创意方向,你们当时是怎么考虑的?” 语气礼貌,甚至带着点前辈的关怀。
林晚的心脏在每一次被点名时都会猛地一缩。她强迫自己扯动嘴角,试图给出一个得体的、符合项目成员身份的回应。但那些精妙的架构、复杂的算法、拗口的术语,像一堵无形的、高不可攀的墙,将她隔绝在外。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精心准备的腹稿在顾珩和程屿高速运转的思维面前显得幼稚而可笑。她能感觉到自己声音里的干涩和底气不足,甚至能捕捉到顾珩眼底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漠然——那是一种对她思维层次和存在价值的漠然。
“呃…这个…我们主要是考虑到用户体验的流畅性…”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手心渗出冷汗。
顾珩只是微微点头,目光很快又回到了程屿身上,仿佛她的回答只是一个不得不走的、无关紧要的过场。程屿也正沉浸在技术探讨的兴奋中,只是下意识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带着安抚的意味,眼神却依旧灼灼地盯着顾珩,等待着他下一个问题。
那轻拍的手,带着熟悉的温度,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林晚强装的镇定。安抚?他以为她只是听不懂吗?不,他根本没意识到,她正身处怎样冰冷彻骨的恐惧之中。
她像一个笨拙的闯入者,误入了只属于天才的领域。所有的声音——舒缓的爵士钢琴、远处模糊的笑语、冰块碰撞的清脆、程屿与顾珩热烈讨论的每一个音节——都变成了巨大的、令人眩晕的噪音,在她耳边轰鸣、放大,撞击着她脆弱的神经。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鼓噪。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窗外那辉煌的万家灯火,不再是壮丽的画卷,而是无数双冰冷的、嘲讽的眼睛,穿透玻璃,聚焦在她身上,审视着她的狼狈、她的格格不入、她的“不配”。程屿和顾珩的身影,在迷离的光影里模糊、拉长,仿佛要融进那片璀璨的背景里,将她彻底遗弃在冰冷的阴影中。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疯狂尖叫:他要离开了!程屿要离开她了!
这个念头像淬毒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剧痛。她猛地低下头,手指死死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那股想要尖叫、想要掀翻桌子的冲动。
恐惧,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将她彻底淹没。那并非仅仅因为此刻的窘迫,而是源于她内心深处最不堪、也最清醒的认知。
北京,这座她梦想中的城市,早已向她证明了它的残酷。这里不是象牙塔,是**裸的战场。而她林晚,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士兵。她的专业能力平庸,她的抗压能力脆弱,她的野心远远超出了她能力的边界。每一次工作上的失利,每一次被上司批评后的深夜痛哭,每一次看到程屿为了项目彻夜不眠而她只能递上一杯温水时的无力感……都在一遍遍敲打着同一个事实:她无法独自在这座城市生存。
程屿,是她唯一的浮木。从大学第一眼看到那个在角落专注演算、眼神清亮的男孩开始,她就知道,他是不同的。他是他们那一届最耀眼的天才之一,他的天赋注定了他会出人头地,会拥有她渴望却无力企及的未来。所以,她近乎本能地缠住了他,像藤蔓攀附大树。她出现在他自习的教室,加入他参与的社团,分享他喜欢的电影和音乐……她小心翼翼地经营着每一次“偶遇”和“共鸣”。
毕业晚会那晚,喧闹的散场音乐中,她借着酒意,在宿舍楼下昏暗的路灯旁,踮起脚尖,吻了他。那是她精心策划的孤注一掷。程屿的回应带着惊讶和温柔,她成功了。她终于用“爱”的名义,将这只注定高飞的鹰,与自己牢牢捆绑。
然而,北京的沙尘暴很快吹散了爱情的玫瑰色滤镜。程屿在技术的道路上越走越快,而她,却频频摔跤。她换了几份工作,都不尽如人意。方案被毙,创意被否,人际关系处理得一塌糊涂。每一次失败,都让她更紧地抓住程屿,同时也让她更清晰地看到彼此之间那道越来越宽的鸿沟。
她开始害怕。害怕程屿的光芒会吸引更优秀的人,害怕他终有一天会看清自己的平庸和无能,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那种被抛弃、被打回原形的恐惧,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
于是,她选择了最极端、也最有效的方式——让自己“生病”。
那些药片,那些被她精心藏起的抗抑郁药,并非全是医生的处方。她研究过症状,模仿过那种消沉和绝望。她故意在程屿加班最累的时候,流露出厌世的念头;她在他面前“无意”地划伤过手腕(当然是极浅的、只流一点血的那种);她会在深夜啜泣,诉说活着的无望,然后看着程屿惊慌失措、丢下一切赶回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发誓“永远不会离开你”。
每一次“发作”,都换来程屿更深的愧疚、更紧的束缚和更多的妥协。她像一个溺水者,用名为“抑郁”的绳索,死死缠住了拯救她的人,拖着他一起下沉。她太爱他了,爱到不惜毁掉他本该拥有的阳光和自由,也要将他囚禁在自己用脆弱和依赖筑成的牢笼里。她深知自己的不堪,但这份爱,早已扭曲成了占有和恐惧的共生体。
此刻,在顾珩这个强大、成熟、与程屿如此契合的男人面前,她精心构筑的牢笼,仿佛变成了一个摇摇欲坠的玻璃房子。顾珩的每一句话,程屿眼中的每一分光彩,都像重锤砸在这脆弱的玻璃上。她能清晰地听到裂痕蔓延的声音。
“抱歉,我去下洗手间。”林晚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不敢再看程屿,更不敢看顾珩,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向灯光幽暗的通道。
高跟鞋敲打在地面上的声音,在喧嚣的背景音中显得异常尖锐而孤独。她的背影,挺直,却绷得像一张拉满即将断裂的弓。
卡座里,气氛微妙地停滞了一瞬。
顾珩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追随着林晚消失的方向,镜片后的眼神深邃难辨。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视线缓缓移回程屿脸上,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若有所思的弧度。
程屿脸上的兴奋还未完全褪去,但林晚刚才那明显不对劲的状态和仓惶的逃离,像一盆冷水,让他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一丝担忧和困惑浮现在他眼中。他下意识地想去追,却又被顾珩那平静而带着无形压力的目光钉在原地。
“程屿,”顾珩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轻易地压过了背景音乐,将程屿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刚才那个关于边缘计算节点资源调度的思路,我觉得非常有潜力。我认识MIT媒体实验室的几个人,他们在做类似方向的前沿探索。或许……我可以帮你引荐一下?”
他抛出的,不仅仅是一个技术交流的机会,更是一把钥匙,一把通向更广阔、更耀眼世界的金钥匙。他满意地看着程屿眼中瞬间被点燃的、混合着震惊与巨大渴望的光芒,那光芒,足以暂时盖过对林晚去向的担忧。
玻璃牢笼内的困兽在绝望地舔舐伤口,而猎人,正优雅地为他唯一的猎物,徐徐展开一幅名为“未来”的、诱人至极的画卷。窗外的城市灯火,在顾珩眼中,变成了狩猎场上最华丽的布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