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困卧壑

作品:《我笑庙堂累白骨

    “秦家的小废物收复平岗城了!”


    北收失地不过几天,军书刚刚递到皇宫陛下手上,就像插了翅膀一般飞遍了全京城。并非是战况如何旷日持久,平岗城饿殍遍野也传不到奉京城内,而是这次率兵出征的小将领,是秦家的小废物。


    一时之间,明堂市井都议论纷纷。


    “她还有这本事?怕不是顶了谁的军功。”


    “一个女人,秦老将军活着的时候靠她父亲,死了不知道又靠上哪个男人。”


    “对,连自己父亲留下的亲兵部曲都保不住,让人活活打死,哪儿来的本事收复失地。”


    “听说秦小废物在平岗城,还杀了小何将军,真是无法无天了。”


    “她做的荒唐事还少吗?为了袭爵逼走长兄,现在秦大公子还守孝呢!”


    “果真是寡廉鲜耻之徒……”


    秦书颜一度是过街老鼠般的存在,父亲自刎于孤城之后,秦书颜背上了临阵脱逃的名声。兄长养名,自请辞官结庐守孝三年,秦书颜又背上了重利轻义、逼走兄长的黑锅。她想要拿回父亲留下的部曲,却被父亲昔日部下构陷,降职削官,彻底坐实了废物一词……


    长松卧壑困风霜,沉寂半年有余,奉京城中渐渐忘记了秦书颜这号人物,直到皇帝下令:拜秦书颜为偏将军、从军收复平岗。诏书似惊雷般让奉京炸开了锅,嘲讽再次席卷而来,满城风雨。


    奉京城外,秦书颜率军风尘仆仆而归。


    “何现也是这么说我的,不过他已经入土了。”听了属下禀报奉京流言,秦书颜捋了捋头发,不甚在意。


    看着远处奉京城门显现在眼前,秦书颜心里戾气更重:当年她孤苦无依,在多方打压之下苟延残喘,今日再立功勋,绝处逢生,誓要让曾经迫害她秦家的所有人付出代价!


    秦书颜纵马行过奉京主街,穿过红漆宫门,脚踩白玉砖石,立于重檐庑殿顶之下,琉璃瓦在阳光照耀之下折射出金黄光辉--这便是檐角高翘、斗拱交错、装饰华丽的未央宫。


    住在如此天宫之内,不见路边冻死骨也是情理之中。


    艳阳天下,薛常侍的脸臃肿垂下,眯眼抿嘴,对面前的秦书颜嘲讽开口:“小秦将军,你刀下亡魂的父亲,可是就在殿内等着你呢!中年丧子,怎一个惨字了得?你哪儿来的脸面,在苦主跟前儿讨赏?”


    秦书颜不怒反笑:“按伦理来说,您算是我外祖父,您都敢指着我这个苦主骂,我怎么就没脸去讨赏了?”


    薛常侍骇然,他断没想到,秦书颜直言不讳。


    “当年害死我父亲的那封书信,这一年我受的打压诽谤,还不足以让我成苦主吗?我就站在这儿,等着何灿来报复我,您老也得好好活着,等着苦主来寻仇!”


    薛常侍被气得惊得肥肉抖三抖,一时语塞。


    秦书颜置之不理,越过他,径直进入未央宫。


    未央宫正殿宣室,不惑之年的皇帝坐于高位之上,翻阅着车骑将军程端递上来的请封表。十二旒白玉冕冠掩着帝王的神色,不知喜怒。


    皇帝携薛常侍居于高堂之上,秦书颜随程端跪坐在左位,右位正是何现的父亲、薛常侍的女婿——何灿。


    车骑将军程端上前一步,俯身行礼:“禀陛下,此番收复失地,北击匈奴,秦将军率领本部兵马为前锋,坚营固守,有攻拔之功,可见良将之风。臣乞增其户邑。”


    程端声音粗犷,更显得大殿静谧。秦书颜跪拜在侧,屏住呼吸,不敢言语。


    “良将之风。”皇帝合上请封表,面色晦暗不明:“孤可从未听过,有哪个良将外敌未除、先杀同胞!”


    声音虽轻,却带着愠怒,尽是帝王威严。


    “请陛下明鉴!”


    秦书颜早知如此,即刻叩首,解释道:“卑职作为前锋,深入进军,唯恐被匈奴断了退路。于是命令部署何现退守,哪知何现不听调遣,不肯留下。大战在即,卑职只能执行军法,斩首何现,震慑全军,拼力死战。”


    “微臣居于后方,已经将前线统兵之权交由秦将军,部队皆听从秦将军调遣。”程端既是补充,又是推卸责任。


    “前线将领是秦将军,军法亦是由秦将军执行,在秦将军的军队里,谁人又能清楚其中缘由?此事确有疑点。”


    陛下身旁的薛常侍缓缓开口,被军法处置的何现,正是他的外孙。


    “陛下……”


    何灿怆然开口:“秦将军属实立下了汗马功劳,若是能换得边境安宁,犬子死了,也就死了。”


    说罢抹了抹不存在的泪珠,一副受尽委屈苦楚、但深明大义的做派。


    “什么叫死了就死了?!边境之地,自然也受大虞律法所管辖。孤看在已故秦将军的面子上,就准你功过相抵罢了!”


    皇帝自幼丧母,冷居掖庭,受薛常侍恩惠,登基之路也少不了薛常侍帮扶,因此对薛常侍多加倚重。


    “功过相抵”的处理法子,不仅安抚了薛常侍,照顾了他的脸面,还没有重罚秦书颜,毕竟她现在已经崭露头角,又何必急于一时。


    当然最重要的是,皇帝用秦书颜做刃,既拔除了北方边境的一条蠹虫,又奖惩不明,引得程薛二党相斗相争。


    不过秦书颜并不想按这般轻轻放下,她立起身子,掷地有声道:“卑职绝对没有滥杀无辜!”


    “何现此人平日里仗着自己身份,横行霸道,欺男霸女,贪污军饷。卑职此番北上,听得不少消息,为了前线安宁,暂且隐而不发,何现却屡屡挑衅大虞律法,视若无物,甚至煽动军心,影响我军!”


    秦书颜从袖中掏出一封帛书,厚度约有一指。


    “这些是受何现迫害的百姓名录,还有他们亲人的画押证词,请陛下过目。”


    程端接过帛书,递给皇帝。薛常侍与何灿怒目圆睁,无力阻止。


    秦书颜从被任命出征,到班师回朝,不过半年有余,哪来的时间搜集了罪证?


    “秦将军做事越过官府,私自审问画押,谁给你的权力?”何灿倏地站起身,指着秦书颜破口大骂。


    “越职之罪,卑职认罚。卑职闭门已久,因为有父亲为国捐躯在前,卑职又岂能看生灵涂炭而不为所动?卑职实在是不敢辱没了父亲清名。”


    秦书颜学着何灿的模样,也拭了拭眼角,做出忧心悲壮的样子,会演戏的可不止他一人,谁不会挤出两滴眼泪。


    提到秦书颜父亲,已故镇南将军秦遂,皇帝和薛常侍眼底都闪过了一丝复杂。


    “孤会命人彻查此事,看在秦爱卿忧心百姓的份上,便免去此次越职责罚。秦将军讨贼有功,封偏将军秦书颜为横野将军,增邑二百石。暂免何灿中军校尉一职,退下吧!”


    大殿之内只余皇帝和薛常侍二人,薛常侍见秦书颜升官,知道这次是自己触了霉头,立马憋红了双眼,扑通一声跪在了皇帝面前,怆然哭喊道:“陛下,是奴才愚钝,竟然不知道那个小畜生干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纵然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啊!”


    声泪俱下,闻者伤心。


    可是皇帝只是冷眼睨着他,把手中帛书抛在一旁,不甚在意。戏谑开口:“方才升官的,还有死了的,可都是你的外孙。”


    “这……”薛常侍一瞬间怔愣,这句话是要治他个结党营私的大罪?


    “孤倒是害得你家人反目、互相残杀了?”


    顷刻间,薛常侍浑身冷汗。


    他砰砰磕头:“奴才十六岁进宫,一心侍奉陛下。秦将军和死了的小畜生,都只是奴才族人扯上的关系。”


    “嗯……”皇帝敲打了一番薛常侍,看着他磕得额头发红,面色稍霁,缓缓说道:孤看你是年老智昏,才会被程端和蔺家算计!蔺家最近是愈发得意了,也该让他们安分点了。”


    “喏。”薛常侍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叩首领命。


    秦家中落以后,朝廷百官避之不及,谁又会帮一个黄毛小儿?秦书颜投靠的车骑将军程端,年逾四十,是个自私自利的主,不见兔子不撒鹰,更不可能白费力气助她。


    所以,秦书颜能够倚靠的,只有当年游学时拜访的老师——蔺适。


    这也是最令皇帝头疼反感之处,蔺家自国朝定鼎,功名奕世,在朝堂之上盘根错节。若是秦书颜和蔺家纠缠不清,甚至投入蔺家帐下,他也只能忍痛舍弃这枚可塑棋子了。


    皇宫之外,秋风扑面而来,挟着燥热与尘土。


    秦书颜目送程端上了马车扬长而去,看着澄澈蓝天,呼出一口浊气,尽显疲态。


    昔日她出兵之时,杨柳依依,今朝回京,已是秋风萧瑟,树叶枯黄,难免悲凉。


    一抹碧落蓝衣闯入眼帘,似甘霖驱散燥热。秦书颜眼睛一亮,高呼道:“这是哪家的俊俏郎君,竟然让我遇上了,真是天大的荣幸!”


    策马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蔺家三公子,蔺衡安。


    蔺衡安相貌不凡,面如冠玉俊朗,眼带媚丝不妖,罥眉高鼻,凌厉精致,偏偏下唇圆润,折了些许锐气,添了几分温柔,与眼里的一汪清泉相映成趣。在市井贩夫走卒之中十分亮眼,不愧是被誉为太学三贤之一的蔺三公子。


    蔺衡安对秦书颜放浪形骸已经是见怪不怪,一双眸子紧紧地黏在秦书颜身上,不移分毫,难掩热切。


    “不是遇上了,而是恭候已久。”清泠泠的声音驱散了秦书颜心中疲惫。


    “小将军真是让我好等。”


    可惜秦书颜听不出话里的思念缱绻。


    “那我明日设宴,独请你一人,可好?”


    蔺衡安眼眸微垂,闪过一丝失意,他不想再多等一天。但是又考虑到秦书颜理应先回家拜见母亲,也只能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