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终于找到你

作品:《暖阳灼冰

    苏简棠这几天过得同样煎熬。


    她给林霜弦发了很多信息,打了无数个电话,全都石沉大海。她去林霜弦的公寓楼下等过,厚重的窗帘始终紧闭,像一道无声的拒绝。琴房的门锁着,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林霜弦仿佛人间蒸发了。


    苏简棠的心从最初的担忧、困惑,渐渐变成了焦虑和恐慌。林霜弦最后逃离时那惨白的脸色和眼中巨大的恐惧,始终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她会不会出事了?她的胃病那么严重,她那样把自己关起来。


    那个吻带来的羞涩和悸动,早已被更深的担忧和自责取代。是不是自己太冒失了?是不是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靠近,真的给林霜弦带来了无法承受的压力和痛苦?


    第四天清晨,苏简棠顶着两个黑眼圈,再次来到林霜弦的公寓楼下。她仰望着那扇紧闭的窗户,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找到了公寓管理员。凭借她医学生的身份和脸上毫不作伪的焦急担忧,以及提到林霜弦可能有严重的健康问题(胃病发作无法自理),她终于说服了管理员用备用钥匙打开林霜弦的公寓门。


    “林霜弦?林霜弦你在家吗?”管理员在门口喊了几声,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他皱了皱眉,打开了门。


    一股沉闷的、带着淡淡尘埃和冰冷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公寓里光线昏暗,窗帘紧闭。


    苏简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顾不上其他,第一个冲了进去。


    “林霜弦!”


    客厅里没人。卧室的门虚掩着。


    苏简棠一把推开卧室门——


    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林霜弦蜷缩在地板上,身体微微颤抖着,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几缕被汗水浸湿的黑发黏在脸颊上。她紧闭着眼睛,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一只手死死地按在胃部,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冰冷的地板上。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在初春微凉的清晨里显得格外脆弱。


    “林霜弦!”苏简棠惊呼一声,立刻冲了过去,跪在林晚身边。她伸手探了探林霜弦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再碰碰她的手,却冰冷得吓人。


    “快!叫救护车!”苏简棠头也不回地对管理员喊道,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变调。她迅速检查林霜弦的情况:呼吸急促,脉搏快而微弱,腹部触诊有明显的压痛和肌紧张。


    多年的医学训练在这一刻压过了所有的慌乱和情绪。苏简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小心地将林霜弦的上半身扶起一些,靠在自己怀里,避免她因呕吐物窒息。她快速解开林霜弦睡衣领口的扣子,让她呼吸更顺畅一些。然后,她紧紧地握住林霜弦那只冰冷的手,试图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


    “林霜弦…林霜弦你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到!听见没有?坚持住!”苏简棠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看着林霜弦紧闭双眼、痛苦不堪的脸,看着她失去血色的唇瓣,一种巨大的心疼和恐慌几乎将她淹没。


    她终于找到了她。却是以这样糟糕的方式。


    冰封的世界终于被外力强行破开,暴露出的,是内里早已岌岌可危、濒临崩溃的脆弱核心。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苏简棠紧紧抱着怀中冰冷颤抖的身体,感受着她微弱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琥珀色的眼眸中,第一次充满了凝重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


    无论林霜弦的世界里藏着怎样冰冷的秘密和恐惧,无论那个吻意味着什么,无论未来会怎样……此刻,她只知道,她不能让她就这样破碎下去。


    阳光试图融化坚冰,却可能被冰的碎片割伤。但此刻,阳光只想先温暖这块即将碎裂的冰。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浓烈刺鼻。单人病房里,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低沉的“嘀…嘀…”声。


    林霜弦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比之前好了一些。她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手背上扎着留置针,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流入她的静脉。急性胃溃疡伴轻度脱水、低热。这是医生的诊断。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苏简棠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像。她换下了被林霜弦冷汗浸湿的衣服,穿着一件干净的T恤,头发有些凌乱地束在脑后,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显然一夜未眠。


    她的目光落在林霜弦毫无血色的脸上,落在她紧抿的、带着一丝倔强弧度的唇线上,落在她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加清晰的锁骨上……心头像是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又酸又涩。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林霜弦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起初有些茫然,似乎不适应头顶刺眼的白炽灯光。她眨了眨眼,视线逐渐聚焦,然后,对上了苏简棠那双写满了担忧、疲惫却又异常坚定的琥珀色眼眸。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冰冷、刺鼻,无孔不入地渗透进空气里,试图覆盖掉所有属于生命的复杂气息。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倾泻而下,将单人病房里的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得病床上的人脸色更加苍白透明,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人偶。


    林霜弦已经醒了。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同样惨白的薄被。手背上扎着留置针,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缓慢而固执地流入她的静脉。胃部的剧痛在药物的作用下已经褪去,留下一种深沉的、仿佛被掏空后的钝痛和疲惫。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窗外。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和冰冷的高楼轮廓,没有飞鸟,没有阳光,只有一片压抑的铅灰色,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试图将自己缩进被子里,但身体的虚弱和手上的束缚让她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显得力不从心。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林霜弦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头。


    苏简棠走了进来。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便装,不再是急诊室里那副狼狈紧张的模样,但眼底的疲惫和浓重的黑眼圈却无法掩饰。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轻手轻脚地放在床头柜上。


    “醒了?”苏简棠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像是在对待一件极其易碎的瓷器。“感觉怎么样?胃还疼吗?”


    林霜弦依旧看着窗外,没有回应。浓密的长睫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隔绝了所有的窥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言的沉默,比刚才的安静更令人窒息。


    苏简棠看着她拒人千里的侧影,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疼。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动作自然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和棉签。


    “嘴唇都干裂了,润润吧。”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她没有试图去触碰林霜弦,只是用沾了温水的棉签,极其轻柔地润湿她干涩起皮的唇瓣。


    微凉的棉签触碰到皮肤,带着湿意。林霜弦的身体再次细微地颤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剧烈地抖动,像受惊的蝶翼。她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了头,避开了那温柔的触碰,目光落在苏简棠拿着棉签的手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带着医学生特有的那种沉稳和力量感。此刻,却因为用力握着小小的棉签而指节微微泛白。


    “……”林霜弦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只发出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浓重沙哑和疲惫的音节,“……水。”


    苏简棠立刻放下棉签,小心地扶起林霜弦的上半身,在她背后垫好枕头,然后才端起旁边准备好的温水,插上吸管,递到她唇边。


    林霜弦小口地啜吸着温水,温热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她的目光低垂着,始终没有看苏简棠的眼睛。


    喂完水,苏简棠重新坐回床边的椅子上。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林霜弦。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监护仪的“嘀嘀”声规律地响着。


    “急性胃溃疡,伴有少量出血。”苏简棠终于开口,声音平铺直叙,带着医者的冷静,像是在宣读一份病历报告。“幽门螺杆菌阳性,加上长期饮食不规律、精神压力过大、滥用刺激性药物——比如咖啡因。”她的目光落在林霜弦苍白的脸上,“医生说了,再晚点送过来,穿孔的可能性很大。”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压抑着的愠怒和一丝后怕:“林霜弦,你是真的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吗?”


    林霜弦依旧沉默着,放在被子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看着自己缠着胶布的手背,看着那透明的输液管,看着一滴一滴落下的液体,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值得研究的东西。


    “为什么?”苏简棠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深沉的困惑和痛楚。“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起来?为什么不吃东西?为什么……”她的话音顿住了,那个在植物园里发生的、如同惊雷般炸开的意外之吻,像一根无形的刺,卡在了喉咙里。她最终只是换了个方向,“……为什么连求救都不会?”


    “求救?”林霜弦终于抬起了头,目光第一次直直地看向苏简棠。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有被看穿的狼狈,有浓重的自我厌弃,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荒诞感。她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却带着冰锥般的尖锐:


    “求救……有用吗?”


    她的目光扫过苏简棠的脸,那眼神冰冷而破碎,像是蒙着一层终年不化的寒雾,又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的废墟。


    “我求救过……”她的声音更轻了,几乎被监护仪的“嘀嘀”声淹没,却清晰地砸在苏简棠的心上,“很多次。用我的音乐,用我的沉默,用我的……身体。可结果呢?”她看着自己输液的手,指尖冰凉,“结果就是躺在这里,像一个需要被修理的……故障机器。”


    “林霜弦!”苏简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刺痛的愤怒和无法理解的挫败感。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你……”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护士推着治疗车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林小姐,该量体温和血压了。”


    苏简棠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侧身让开位置。护士动作麻利地给林霜弦量体温、测血压、检查输液情况,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


    “体温还有点低热,血压也偏低,好好休息,按时吃药,饮食要清淡。”护士记录着数据,声音温和。


    林霜弦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任由护士摆布,目光再次飘向了窗外,恢复了那种拒人千里的空洞。


    护士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两人。刚才那短暂的打断,像是一盆冷水,浇熄了苏简棠刚刚燃起的怒火,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悲伤。


    她看着林霜弦那仿佛将自己与世界隔绝开来的侧影,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唇瓣和眼下浓重的阴影。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她想砸碎这病房冰冷的墙壁,想撕开林霜弦那层坚硬的壳,想大声质问那个盘踞在她心底的诅咒到底是什么!


    但她最终只是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为了找到林霜弦,为了送她来医院,为了处理各种手续,她几乎一夜未眠。身体上的疲惫尚能忍受,但林霜弦那如同深渊般的沉默和绝望,却像沉重的锁链,拖拽着她的心不断下沉。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但这时,苏简棠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安静,“你把自己关在家里三天,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我很担心。”苏简棠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指责,只是在陈述事实,“找到你的时候,你倒在地上,高烧,胃痛得几乎休克。”


    她停顿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林晚,仿佛要看进她灵魂深处那片冰封的荒原。


    “林霜弦,”苏简棠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不知道那天在植物园里你是不是因为那个吻,所以才让你那么害怕,那么痛苦,甚至要这样惩罚自己。”


    “但是,”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更加坚定,“我既然把你从那个冰冷的房间里带出来了,就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躺回去。”


    “我是学医的。”苏简棠指了指自己,“我的职责是治病救人。现在,你是我的病人。在你胃出血好利索之前,在你把自己搞垮的身体养好之前,我不会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霜弦依旧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唇,声音放缓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至于其他的……等你好了,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说。或者……永远不说,也可以。你现在只需要做一件事:好好休息,配合治疗。”


    苏简棠的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却让林霜弦的心湖表面,漾开了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没有追问那个让她恐惧的吻。


    没有指责她的逃避和自毁。


    只是以一种近乎蛮横的、专业化的“医生”姿态,将她划入了自己的“责任区”。用最直接的方式,强行介入了她试图自我封闭的世界。


    林霜弦怔怔地看着苏简棠。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看着她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看着她身上那件普通的T恤……一股极其复杂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酸涩得让她几乎立刻就要落下泪来。


    她慌忙闭上眼,将头扭向另一边,面对着冰冷的墙壁。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着。


    沉默在病房里蔓延。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过了许久,久到苏简棠以为林霜弦又睡着了的时候,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浓重鼻音和哽咽的回应,才如同叹息般,从林霜弦面对墙壁的方向,低低地飘了过来:


    “……嗯。”


    很轻,很轻的一个字。


    却像一根被强行按下的、颤抖的琴弦。


    发出了第一声微弱、却不再死寂的余音。


    苏简棠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丝。她看着林霜弦单薄的、微微颤抖的背影,轻轻呼出一口气。


    冰,暂时被搬离了寒冷的深渊。


    但融化它的过程,注定伴随着碎裂的声响和刺骨的寒冷。这场以“治疗”为名的强制靠近,是新的救赎,还是将两人更快拖入风暴中心的引线?


    苏简棠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她不能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