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作品:《正义

    “蜀香阁”大堂的喧嚣如同温暖的潮水,包裹着刑侦支队围坐的角落。红油翻滚的毛血旺蒸腾起辛辣的雾气,金黄的辣子鸡在瓷盘中堆成小山,水煮鱼雪白的肉片在红亮的汤汁中若隐若现。食物的香气、杯盘的碰撞声、邻桌的谈笑声交织成一张充满烟火气的网,暂时隔开了外面世界的沉重与阴霾。


    赵虎被辣得嘶嘶吸气,灌下一大口冰镇啤酒,脸颊通红,又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裹满花椒和辣椒的鸡丁,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爽!这才叫活着!张师傅,再来一段,就您上次说那个,追嫌疑人追到澡堂子,结果…” 众人一阵哄笑,气氛难得地轻松。张龙端着酒杯,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难得的松弛,慢悠悠地品着酒,正讲到兴头上。


    李知寒安静地坐在李星星旁边,面前的水煮鱼几乎没动。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茶杯,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落在身旁李星星的侧脸上。暖黄的灯光下,她因为辣意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微微弯着,盛着一点难得的笑意,正听张龙讲得入神。她夹起一片鱼肉,小心翼翼地吹着气,红润的嘴唇微微嘟起,那专注又带着点孩子气的模样,让李知寒冷峻的眼底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暖意。他默默地拿起茶壶,将她手边空了一半的茶杯续满。


    李星星感受到了他的动作,侧头对他飞快地弯了弯嘴角,算是感谢。这短暂的眼神交汇,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她努力让自己沉浸在这短暂的放松里,试图将王海涛的阴影、网络的喧嚣、陈建军的枯槁背影都暂时抛在脑后。然而,当她目光扫过坐在对面的韩又又时,心头那点刚升起的暖意瞬间冷却了几分。


    韩又又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她穿着素雅的米白色高领毛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如同上好的细瓷,却带着易碎的脆弱感。即使化了淡妆,也难掩眼底深重的青影和那份挥之不去的惊惶。她低着头,小口地喝着碗里的清汤,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仿佛将自己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王海涛寄来的那块幽蓝的矿石切片,笔记本上那句如同诅咒的“迷途的羔羊(Ovis Errante)”,还有矿洞深处那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每一次咀嚼,每一次吞咽,都让她感到一种生理性的反胃。李星星几次关切地给她夹菜,她都只是勉强地、小幅度地摇头,露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低声说“不太饿”。


    “又又,尝尝这个水煮鱼片,很嫩,不太辣的。”李星星夹了一块雪白的鱼肉,轻轻放到韩又又面前的小碟子里,声音放得很柔。


    “谢谢星星,我…真的不太饿。”韩又又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端起茶杯,想用温热的茶水压下喉头翻涌的不适,手指却冰凉。


    李知寒也注意到了韩又又的异常,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知道王海涛的“问候”对她造成了多大的精神冲击。那个恶魔对韩又又的病态执念,是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去下洗手间。”韩又又轻声说,像是要逃离这让她窒息的热闹。她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我陪你去?”李星星不放心地问。


    “不用,很近,我很快回来。”韩又又勉强笑了笑,转身穿过嘈杂的大堂,走向位于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却孤单的声响。


    走廊的灯光比大堂昏暗许多,隔绝了大部分喧嚣。韩又又感觉稍微松了口气,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不安地跳动。她刚走到洗手间门口,脚步却猛地顿住了。旁边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灯火阑珊的街道和对街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大楼。大楼灯火通明,像一座巨大的发光蜂巢。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潜意识里对医院的某种关注(法医的本能?),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对面大楼。


    她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对面住院部大楼七楼,一个靠近走廊尽头的窗户前!一个高大的身影静静地、如同雕塑般伫立着!


    虽然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和两层玻璃,光线昏暗,但那个轮廓——接近190公分的身高,宽阔得如同山脊、带着无形压迫感的肩膀,沉稳如山岳、纹丝不动的站姿——瞬间击中了韩又又记忆深处最恐惧的角落,与矿洞笔记本上的描述、与陈建军口中“黑铁塔”的形象轰然重叠!


    是他!王海涛!


    他站在那里,背对着病房透出的、在他身后形成一圈模糊光晕的灯光,脸完全隐没在深沉的阴影里,看不清任何表情。但韩又又能清晰地、无比确定地感觉到,那两道冰冷、如同实质的目光,正穿透黑暗和距离,牢牢地、如同淬毒的锁链般锁定在她身上!那是一种被顶级掠食者锁定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更让她浑身血液都快要冻结、灵魂都在尖叫的是,她似乎看到,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中,握着一个东西,在病房透出的微光下,反射出一点幽冷的、她永生难忘的蓝色光泽——像是一块蓝锥矿切片!如同他无声的、**裸的死亡宣告和挑衅!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惊呼从韩又又喉咙里挤出,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四肢冰冷僵硬,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个窗户,仿佛被钉在了原地。时间仿佛凝固了。


    “女士?您没事吧?需要帮忙吗?”一个路过的服务员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关切地走上前询问。


    这声询问如同救命稻草,将韩又又从灭顶的恐惧中短暂地拉了出来。她猛地回过神,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大口地、贪婪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她再定睛看向对面那扇窗户——那里空空如也!刚才那个高大如山的恐怖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了!仿佛刚才那惊魂一瞥,只是她精神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没…没事…谢谢…有点…头晕…”韩又又声音发颤,勉强对服务员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她扶着墙壁,手指冰凉,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幻觉?不!那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触感,那种深入骨髓的、源自灵魂的恐惧,太真实了!他就在那里!他一直在看着她!甚至可能…就在她离开包间走向洗手间的那一刻,就锁定了她,欣赏着她此刻的恐惧和崩溃!那句“迷途的羔羊”和“何时归来”的诅咒,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脖颈。


    她再也没有吃饭的心情,也失去了走进洗手间的力气。她像躲避猎鹰的兔子,低着头,脚步虚浮,几乎是踉跄着快步走回包间,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


    包间里气氛依旧热烈。赵虎正被张龙讲的一个关于警犬追错嫌疑人的蹩脚笑话逗得前仰后合。李星星也被辣得吸着气,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眼角眉梢难得地染上了一丝毫无防备的轻松。李知寒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看到她被辣得吐着舌尖、用手扇风的可爱模样,他冷峻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暖意,仿佛冰川初融。


    韩又又默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脸色比出去时更加苍白,眼神涣散,带着难以掩饰的惊魂未定。她端起面前的茶杯,手指抖得厉害,茶水几乎要泼洒出来。


    “又又?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真不舒服?”李星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立刻收起笑容,关切地低声问,手自然地覆上她冰凉的手背。


    李知寒的目光也立刻投了过来,带着询问和审视。他看到了韩又又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


    “没…没事,可能有点累,刚才…洗手间门口…有点闷,透不过气…”韩又又勉强笑了笑,低下头,避开了李星星和李知寒探究的目光。她不敢说。她害怕那真的是自己的幻觉,更害怕…那是真的。王海涛的阴影,已经化作了实质的恐惧,让她不敢声张,唯恐引来更可怕的注视。她怕说出来会让李知寒担心,怕打乱他们难得的放松,更怕…那个恶魔知道她看到了他,会采取更疯狂的举动。


    聚餐结束,已是深夜。街道冷清下来,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空旷的马路。霓虹依旧闪烁,却驱不散深沉的夜色。


    “我送你回去。”李知寒很自然地走到李星星身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带来一种沉稳的安全感。


    李星星没有拒绝,连日来的疲惫和压力让她此刻也懒得推辞,内心深处甚至有一丝隐隐的、不愿深究的期待。她拢了拢身上的薄外套,抵挡夜风的凉意,点了点头:“好。”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赵虎很有眼色地拉着还在回味辣子鸡的张龙和其他人先撤了。张龙临走前,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露出老父亲般欣慰的笑容,意味深长地看了并肩而立的两人一眼,仿佛看到了某种在黑暗中悄然萌发的希望,低声对赵虎说了句:“走吧,别当电灯泡。” 赵虎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嘿嘿笑着跟上了张龙的脚步。


    两人并肩走在寂静的、被昏黄路灯笼罩的街道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夜里回响,带着某种默契的节奏。城市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只有夜风的轻吟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车笛声。一种微妙的、带着些许尴尬却又莫名令人心安的暖流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李星星能闻到李知寒身上传来的淡淡皂角清香,混杂着一丝清冽的烟草味,奇异地让她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放松了一些,仿佛找到了短暂的避风港。她能感觉到他离得很近,手臂偶尔会不经意地轻轻擦过她的外套,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感。


    很快到了李星星租住的老式小区楼下。楼道狭窄而陈旧,声控灯接触不良,光线忽明忽暗,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不规则的阴影。


    “我到了,谢谢你。”李星星站在单元门口,抬头对李知寒说。昏黄的光线映着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明亮的眼睛,眼底深处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夜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路灯的光晕柔和了她的轮廓。


    “嗯,早点休息。”李知寒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难辨,却比平时多了一份温度,那温度如同深潭下的暖流,不易察觉却真实存在。他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李星星转身准备从包里掏钥匙开那扇老旧的、漆皮剥落的单元门时——


    “啪!”


    头顶那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在短暂地闪烁了几下后,毫无征兆地彻底熄灭了!整个楼道入口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如同被一只巨大的黑手猛然捂住!


    “啊!”李星星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连日紧绷的神经和对王海涛无处不在的恐惧被这突如其来的、彻底的黑暗瞬间放大!人在压力巨大和恐惧状态下,对黑暗的本能畏惧会被无限放大,尤其刚刚经历了韩又又的惊魂一幕。她下意识地绷紧身体,摸索钥匙的动作僵住了,心脏在黑暗中狂跳。


    下一秒,一只温暖而略带薄茧的大手,稳稳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令人心安的坚定,握住了她因为紧张而微凉的手!


    是李知寒!


    他的手心干燥而温热,指尖修长有力,瞬间驱散了黑暗带来的冰冷和瞬间涌上的不安。一股强烈的、带着男性气息的暖流,顺着两人相触的皮肤,毫无阻碍地直抵李星星的心底,带来一阵陌生而强烈的悸动,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瞬间扩散至四肢百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黑暗中,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甚至能听到彼此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在寂静中如同擂鼓。李星星能感觉到李知寒的手指微微收拢,将她的小手完全包裹在他宽厚温热的掌心。那是一种无声的、强大的保护与安抚。她甚至能感觉到他靠近时身体散发的热量和沉稳有力的心跳,像最安定的节拍,敲击着她慌乱的心弦。周围的黑暗仿佛不再是威胁,而成了某种私密空间的帷幕,将他们与外界隔绝。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和悸动感交织在一起,淹没了她。


    几秒钟,却又像一个世纪那么长。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交握的双手,在黑暗中传递着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某种即将破土而出的情愫和巨大的、令人沉溺的暖意与张力。李星星甚至忘记了要去寻找钥匙,忘记了黑暗,忘记了恐惧,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两人相握的手上,那温暖而坚定的触感仿佛成了黑暗中的唯一坐标。


    “啪嗒!”


    声控灯终于迟钝地再次亮起,昏黄的光线重新洒落,驱散了黑暗。


    光明重现的瞬间,两人如同触电般,同时松开了手。动作快得有些狼狈,带着一丝被撞破心事的慌乱。


    李星星飞快地低下头,脸颊瞬间飞起两朵明显的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心脏在胸腔里如同脱缰野马般狂跳不止,几乎要冲破喉咙。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钥匙串,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不敢看李知寒的眼睛,声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慌乱和娇羞:“我…我上去了!你…你也早点回去!路上…小心!” 她像只受惊后急于逃回巢穴的兔子,匆匆用颤抖的手将钥匙插进锁孔,拧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留下一阵急促的上楼脚步声。


    “嗯。”李知寒站在门外,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他看着她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刚才握着她的那只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细腻的触感和微凉的体温。他缓缓收拢手指,仿佛要将那瞬间的感觉、那令人心悸的悸动和掌心的余温,牢牢地攥在手心。冷峻的脸上,线条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异常柔和,深邃的眼底,翻涌着从未有过的、复杂而汹涌的波澜——是保护欲被满足的安心?是情愫暗生的悸动?还是对这份悄然滋生的情感未来的不确定?种种情绪交织,在他向来冷静自持的心湖里投下巨石。


    楼道里传来李星星急促上楼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一扇门的关闭声隔断。李知寒又在楼下站了片刻,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凉意。他抬头望向李星星房间那扇亮起温暖灯光的窗户,眼神深邃难明。片刻后,他才转身,高大的身影慢慢融入浓重的夜色里。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间触碰留下的、挥之不去的微妙张力和淡淡的暖意,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皂角清香。


    而在街对面,更高一栋居民楼顶层防火通道的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隐没。冰冷的镜片后(如果戴着眼镜),一双狼一般锐利、冰冷、带着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阴鸷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楼下刚才发生的一切——那短暂的黑暗、那瞬间的牵手、那仓促的逃离。嘴角,勾起一丝冰冷、残酷而充满掌控欲的弧度。


    “归巢?Ovis Errante… Revertetur?”(迷途的羔羊… 将归来?)一个低沉得几乎融入夜风的声音喃喃自语,带着嘲弄和掌控一切的笃定,“游戏,才刚刚开始。下一课,该讲点更深刻的东西了…我的羔羊们。” 最后几个字,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与占有欲。


    城市的霓虹在他身后闪烁,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如同蛰伏的巨兽,悄然覆盖了下方街道的点点灯火。王海涛的阴影,并未因“完美犯罪课堂”第一课的落幕而消散,反而如同弥漫的夜雾,更深、更沉地笼罩下来。李星星窗口那盏温暖的灯光,李知寒融入夜色的背影,韩又又惊魂未定的恐惧,都成了他黑暗棋局上的新坐标。黑暗中,新的教案,正在无声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