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庆考中

作品:《那些花儿

    许魏考上市一中的消息在家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奶奶特意做主,召集几位伯伯姑姑回乡团聚,就连远在外地的魏妈妈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只有许爸爸因要看守店铺未能成行,但他精心准备了一大包G省特产,生怕女儿在乡下受委屈。


    自从父母外出务工,许魏和他们的联系日渐稀疏,起初她每天都要跑到村长家打座机电话,后来因为排队的人太多,被不耐烦的村民说了几句,自尊心强的她便改为每月一通电话,这次魏妈妈突然归来,站在大门口唤她名字时,许魏竟一时踌躇不前——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近乡情怯"吧。


    "许魏~"魏妈妈从三轮车上卸下行李,付完车钱后朝女儿招手,声音里带着久违的温柔。


    许魏慢吞吞地走近,悄悄打量着母亲,半年时光在魏妈妈脸上刻下了明显的痕迹,曾经警校里面的飒爽英姿已被岁月磨平,略微丰腴的身材和眼角的细纹无声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当母亲的手抚上她蓬乱的头发时,许魏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刚从河边回来...爷爷带我去采蘑菇了..."她生硬地转移话题,既渴望母亲的亲近,又不知如何表达思念。


    魏妈妈皱了皱眉,目光扫过女儿身上沾着草屑的旧衣,又看向这老旧的院落,一丝心疼掠过眼底,却又因她考上重点中学而舒展眉头,她从行李中取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浅蓝色连衣裙,裙摆的花边在风中轻轻摇曳,"试试看合不合身。"不由分说地把裙子塞进女儿怀里,便拖起其他行李,风风火火地进了院子。


    许家是个枝叶繁茂的大家族,爷爷奶奶那辈没有计划生育得束缚,共育有四子二女,名字连起来正是"保家卫国爱映荷"——这要放在现在,准会被人笑话爷爷是个恋爱脑,许爸爸排行老三,处在最容易被忽视的位置,上有哥哥下有妹妹,因此也导致了许爸爸的性格格外细致温柔。


    老远就听见“突突突”的破锣嗓子,是二伯许爱家到了,他那辆二手摩托喘着粗气,车后座捆着半扇猪肉,二伯一身膘悍气,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杀猪匠,嗓门也跟他的刀一样利落:“哎哟!咱们许家的大秀才回来啦!”他扛起猪肉,像扛着座肉山,脚下生风地闯进院子,声若洪钟,“一会儿可得好好教教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回回考试垫底,气死个人!”他风风火火地往里走,魏妈妈赶紧跟进去帮忙,不一会儿,魏妈妈又出来,塞给许魏一把青翠的空心菜和一个竹簸箕,“坐门口择菜,顺便看着点还有谁来了。”


    没几分钟,二伯娘就带着大堂哥许峰过来了,二伯娘穿着筒靴,收拾的利索,头发挽的高高的,半抬个下巴,她一眼瞧见坐在门口安静择菜的许魏,扭头就对着儿子拔高了嗓门:“看看!看看你妹妹!书读得好,人还勤快!你再看看你?木头疙瘩一个!”许峰莫名其妙挨了顿数落,也不恼,只憨厚地挠挠头,冲许魏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跟着母亲进了院。


    又过了半小时,五姑许爱映和六姑许爱荷还有两位姑爷都到了,因为门口是泥巴路,两个姑爷把摩托车停在大路边,一脚一个泥巴印的走进来的,还好前两天没下雨,路还不算难走,五姑许爱映完美的继承了奶奶的容貌,站一起有八分相像,她又把眉毛剃的细细的,嘴上浅浅抹了一层红,鹅蛋脸,大大的眼,一笑起来右边脸颊还有个浅浅的酒窝,是一个难得的美人,只那半腿子泥巴破坏了这种精致感,五姑爷跟在后面,探出半个脑袋张望,五姑爷是隔壁村的,瘦高个,容长脸,白皮肤,俊秀的跟个小姑娘似的,往五姑旁边一站,倒把娇小的五姑都衬的魁梧了几分,他们的女儿还在读书,今天没来,站五姑旁边板着一张脸的就是六姑了,六姑也好看,不过她眉眼锋利,鼻梁高挺,带有几分男相,不笑的时候就像在发脾气,眼皮一扫,锋利如刀,和五姑截然不同的气质,让许魏从小到大一直有点怕她,她身边站着六姑爷,六姑爷是开货车的,高高大大的,浓眉大眼,还留了络腮胡,瞪起眼睛,就像要吃小孩,和六姑有异曲同工之妙,她们家也是一个女儿,不过和五姑家一样,在上学没来,五姑瞧见择菜的许魏,脸上立刻绽开笑容:“魏魏真勤快!听说你妈回来了?”六姑只淡淡瞥了一眼,鼻子里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算打过招呼,脚下不停,径直进了院子,五姑“哎”了一声,忙拉着五姑爷追了进去:“六妹,等等呀!”


    日头快爬到头顶,最后一个才姗姗来迟的是四伯许爱国,他骑着摩托,带着一身尘土和烟草味,四伯是泥瓦匠,在那年头是吃香的手艺,活儿多,钱也挣得不少,气性也随之见长,与兄弟姐妹关系疏淡,对父母也多有怨言,只在年节露个面,四伯娘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惯常是掐着饭点来,吃完就走的主儿,因为常年在外奔波,明明是老四,看着却比老大还显老,黝黑干瘦,像被烈日和砖石榨干了水分,粗糙的大手上裂着深深的口子,刚停好车,他就闷声不响地转到屋后,掏出烟卷,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烟雾缭绕中,一张脸更显阴沉,只有他一个人,三堂哥许志刚和四伯母都没来,抽完烟,他抬脚进院,目光掠过门口择菜的许魏,像看一块石头,一声没吭,径直朝里屋走去,许魏早已习惯这种冷漠,摇摇头,继续低头对付手里的空心菜。


    人算是齐了,除了远在外地务工的大伯许爱保一家,许魏端着择好的菜进了院子,小院里像炸开了锅:五姑和六姑挤在水井边,一边麻利地洗菜,一边头碰头地低声说笑,时不时爆出一阵清脆的笑声;五姑爷和六姑爷正对付一只刚放完血的鸡,烧着开水准备褪毛;二伯的砍刀在砧板上“哐哐”作响,那半扇猪肉在他手下迅速分解;爷爷佝偻着腰在灶膛前添柴,火光映着他沉默的脸;主厨魏妈妈围着旧围裙,在临时搭起的灶台前挥铲如飞,油烟升腾,菜香四溢。许魏扫了一圈,没见奶奶身影,她放下菜,轻手轻脚地往正屋走去,许家虽不算穷(爷爷当过大队长,奶奶是村小几十年的老教师),但几个儿子成年后便分了家,老两口只守着这两间二进的瓦房和一个小院,院里搭了个简陋的厨房,正屋两间房加一个堂屋(饭厅),另外一间能住人的,自许魏来了便归了她,她刚跨进堂屋门槛,就听见奶奶那间房里传来压低的争吵声。


    “妈!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您孙子,凭什么两样看待?新红(四伯母名)身子骨不争气,您帮我带带志刚怎么了?”是四伯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恳求。


    “许爱国!你少来算计我!”奶奶的声音冰冷坚硬,是许魏从未听过的严厉,“我带魏魏,那是因为她是个姑娘!一个丫头片子,在我这儿住几天,没人嚼大舌头根子!你把志刚一个半大小子塞过来算怎么回事?好让你们两口子心无旁骛出去挣钱?我要是带了志刚,你让你大哥二哥、你两个妹妹怎么想?让他们戳我脊梁骨,说我偏心眼儿,只给你老四家带孩子?你安的什么心!”


    “妈!您就忍心看着我们难……”四伯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顿住,似乎是被奶奶的眼神逼退了,接着是几声粗重的喘息,然后是门被大力拉开又“砰”地撞上的巨响,四伯铁青着脸,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看也不看院子里惊愕的众人,几步跨上摩托,引擎发出一阵暴躁的轰鸣,卷起一股尘土,绝尘而去。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洗菜的笑声停了,剁肉的砍刀顿了,连灶膛里的火苗似乎都矮了一截,魏妈妈举着锅铲追出来:“四哥?四哥!饭快好了……”回应她的只有远去的尾气和呛人的灰尘。


    爷爷坐在堂屋门口的旧藤椅上,一直眯着眼,这时才重重地“哼”了一声,手里的蒲扇往腿上狠狠一拍:“甭理他!老四这混账东西,又在他妈跟前犯浑了!准是又想占便宜没占着,撒泼打滚!三十好几的人了,当自己还是穿开裆裤呢?由他去!”


    午饭最终还是热热闹闹地摆开了,两大张八仙桌拼在一起,凉拌鸡的红油鲜亮诱人,青椒炒肉镬气十足,萝卜炖排骨汤色奶白香气扑鼻,炒空心菜碧绿爽脆……满满当当,是乡村待客的最高礼遇,魏妈妈端起一杯饮料,眼圈微红,声音却洪亮:“今天多谢各位哥哥嫂嫂、姐姐姐夫抽空回来!不为别的,就为咱们许魏争气,考上了市一中!这是咱许家的光彩!许魏,跟伯伯姑姑们说几句?”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许魏身上,带着赞许、羡慕和殷切的期望。


    许魏红着脸站起来:"谢谢...谢谢各位长辈的关心,我一定会继续努力的..."


    五姑笑着插话:"那可说好了,放假回来要给我们家丫头补补课!"


    "对对对,"六姑也附和,"我家那个数学差得很,就指望你了。"


    杯盘交错,笑语喧阗,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也吃出了几分各怀心思的人情冷暖,饭后,女眷们收拾碗筷,厨房里又是一片锅碗瓢盆的协奏曲,魏妈妈趁着混乱,悄悄拉过许魏,闪身进了她那间小屋,反手轻轻掩上门。


    狭小的房间里还残留着午饭的油烟味,魏妈妈背对着门,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时,眼神变得无比郑重,她解开外衣扣子,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衬衣内袋里,掏出一个用旧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布包,布包带着她的体温,微微有些潮湿,她一层层揭开,露出一叠簇新的、边缘挺括的“老人头”(百元钞),昏黄的光线下,那抹红色格外醒目,她低着头,手指有些颤抖,快速地数出八张,顿了顿,又抽出两张,一共十张,紧紧地卷成一卷,塞进许魏汗湿的手心里。


    “拿着,”魏妈妈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长途奔波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市里开销大,吃饭穿衣、买书买本子,别太省着委屈自己。但是……”她抬起眼,深深看进女儿眼里,那里有疲惫,有担忧,更有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期望,“记住,咱为啥去的,好好学习,拼了命也要学出个样子来。给妈争口气,给咱家争口气!听见没?”


    许魏的手心被那卷钱硌得生疼,纸币特有的油墨味混合着母亲身上淡淡的汗味和体温,直冲鼻腔,一千元!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亲手握住如此“巨款”,它沉甸甸的,几乎压弯了她的手腕,她猛地点头,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那卷钱,仿佛攥住了通往未来的船票,指节都泛了白,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哽咽的承诺。


    “妈,我知道了,您放心,我一定……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屋外,院子里收拾碗筷的叮当声、伯娘姑妈们高声的谈笑声隐隐传来,屋内,母女俩在这片喧嚣的缝隙里,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关于未来与出路的郑重交接,阳光透过小小的木格窗棂,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的微尘,仿佛也染上了沉甸甸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