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莉娅在山茱萸树丛下勒住马，曼德菲尔公爵跟着她停下马，巴伦在他们后面几步外也停住了。


    小母马感到缰绳松了，便伸长脖子去够垂到地上的茱萸花，塞西莉娅仰起头，望着湛蓝色天空里盘旋的苍鹰。


    “停下来干什么？”公爵脸上露出不解。


    塞西莉娅朝茱萸花深处看了眼，摇摇头：“这里怪安静漂亮的。”


    公爵摸不着头脑，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树上茱萸花一簇簇开得饱满漂亮，在微风里窸窸窣窣地摆动，看了片刻，他忽地一拧眉头。


    “…巴伦。”


    “老爷？”


    “你能听见什么声音吗？”


    巴伦摇摇头：“没能——有什么不对劲吗？”


    曼德菲尔公爵摇摇头，心里嘿地一笑。


    “连鸟叫声都没有了，塞西莉娅，你听，”他顺手拿起挂在马鞍上的弓，“这里头保准有野兽。”


    塞西莉娅一咬嘴唇，眼神里流露出一点儿恐惧：“爸，您小心点。”


    “这算什么，胆子太小。”曼德菲尔公爵眯起眼睛，他隐隐约约看见花丛里一闪而过的黑色身影，立即弯弓搭箭，瞄准了松手。


    只听见嗖地一声，紧接着是利器没入□□噗嗤的沉闷响声。塞西莉娅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她提心吊胆地看过去，只见一道银白色光芒簌地蹿进丛林深处。


    曼德菲尔公爵把箭头放上弓，兴致勃勃地朝塞西莉娅笑道：“这回看见了吧？是一头狼！塞西莉娅，你等着，爸给你剥一身漂亮狼毛来！”


    塞西莉娅口中的小心还没出来，曼德菲尔公爵就一踢马腹，骑马跳过那些不高不低的灌木，一眨眼消失在密林里。


    巴伦下意识想跟上去，塞西莉娅忽然叫住他：“巴伦，我听说野狼都是成群结队的，这儿不会有另一只吧？我有点儿害怕。”


    她曾经受过棕熊的惊吓，害怕也是正常，巴伦这么想，便顺口叫下属跟在她身边，说：“您在这等着，我去帮老爷搬猎物。”


    塞西莉娅勉强朝他一笑，那表情忧心忡忡，担心得很。


    但曼德菲尔公爵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只要不是老虎野熊，谁也不能要他的命，巴伦心态轻松地沿着折断的木枝往前走，走了几步，忽然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马鸣。


    他心头砰地一跳，这下知道不妙了，连忙狠狠地甩马鞭，又把长枪紧紧攥在手里。


    春天的土地有几分泥泞，但马蹄踩上去又能听见新鲜草叶被折断的清脆声响，迸出淡淡的草腥味。


    “老爷？”他的心慢慢地悬起来，大声喊，“您还好吗？”


    四周无人应答，只有远处断断续续的喘气声，像是从破裂喉管里漏出的气音。


    巴伦喉咙发涩，背后慢慢窜起一股似曾相识的寒意，大脑一片空白，就连身下的马一步步往前走都没意识到。


    一根挂了几片叶子的树枝啪地打在他脸上，才让他回过神来，看清眼前场景，脑子嗡地一响。


    公爵老爷最爱的马，横躺在地上苟延残喘，身上有几道深深的爪印，马脖子被犬牙贯穿，两个触目惊心的大洞正汩汩往下淌血，弓箭丢在地上，已经被折断。


    而曼德菲尔公爵不知所踪。


    身后窸窸窣窣地响，塞西莉娅他们听见动静赶了过来。小姑娘立刻意识到什么，脸色透明苍白得就像鬼魂。


    “爸爸呢？”她声音轻飘飘的。


    巴伦吞了吞口水，只觉得有利刃把喉咙划得鲜血淋漓，让他说话也痛得要命，他望着塞西莉娅，汗一滴滴从额角流下来：“我这就去找老爷，您别担心。”


    塞西莉娅没说什么，随行的侍卫小心地偷眼看她，阳光穿透枝叶打下来的光影就像一张交织着的大网罩在她纤细的身躯上，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比天空还要清澈的蓝眼睛瞪得大大的，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流下来。


    如果不是她的胸口仍旧在微微起伏，他们几乎以为这是一座雕像。


    她几次张口，最终长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你们去帮巴伦找爸爸，要快！谁骑马最快？去请医生，快去！只要听我的话，就有钱拿！”


    她这段话说得不快不慢，掷地有声，但所有人能从她微微颤抖的口气中察觉到她强忍的害怕。


    但公爵和巴伦都不在，他们一时也没有使唤可以听，此时有个帮他们做决定的，哪里有不听的道理，忙不迭地为主人效劳去，只剩下一个年轻的侍卫，犹豫了一会，问：“这里不安全，我送您回去吧？”


    塞西莉娅这才转过身，微微朝他一笑：“多谢你关心我，我没事，快去！”


    ——虽然已经是面带惊惧，神色慌乱，但仍然能从她的应答中看出她良好的礼仪举止。


    侍卫抿抿嘴，还是不大放心，犹豫再三留了下来，跳下马牵住缰绳。


    塞西莉娅在看地上的马，就这么一会工夫，它已经断了气。


    “真是匹凶残的野狼，不是吗？”年轻的侍卫说，“这些伤口，怪眼熟的，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塞西莉娅打量他一眼，棕发黑眼，身形矫健，只是从脸上时不时冒出点笨拙的傻气。


    “你叫什么？”她突兀地打断侍卫的苦思冥想。


    “啊，”年轻侍卫被吓一跳，磕巴了一下才道，“我、叫、是…是加西亚。”


    “加西亚，”塞西莉娅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盯着这个帮她牵马的青年，“爸会平安无事的，再凶残的野兽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不是吗？”


    她极具冲击力的漂亮面孔直对着加西亚，加西亚一愣怔，嘴里就顺着她说：“是的，您放心，小姐。”


    塞西莉娅不再理会他，抬头凝望着远处，光影照在她脸上使她的神色模糊不清，可加西亚莫名觉得她坚定地相信人一定会平安归来。


    *


    曼德菲尔公爵浑身骨头都在隐隐作痛，身体随着某种节奏上上下下起伏。


    他忍着痛，拼尽全力睁开眼睛，在朦朦胧胧的视线中，太阳西沉，跌落到山的那一头去，血红色从云层里一点点蔓延开来。


    已经是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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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闭眼前的记忆仍停留在刺眼的太阳，寒光逼人的犬牙直逼近他的脖颈，尖锐的刺痛瞬间窜上他的天灵盖，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瞳孔紧缩，随即失去了意识，在昏死过去前，他恍恍惚惚地看见一双充满担忧的绿眼睛。


    如今几撮硬毛茬戳得他脸颊发痒，他拼命地挪开一点距离，这才发现自己是被人背在身后，从他的视线里，可以看见半张沉默的面孔，鼻梁挺直，嘴唇紧紧抿成直线，因缺水而出现几条淡淡的裂纹。


    曼德菲尔公爵慢慢地移动眼珠子，随即看见了被浓密眼睫毛遮住的绿色瞳孔，就像阳光照耀下的群山一样透绿，又有点泉水潺潺流淌的温柔。


    公爵的心情有些复杂。


    “西斯，”他艰涩地陈述一个事实，“是你救了我。”


    西斯没有反驳，而是轻声道：“我送您回去，老爷。”


    曼德菲尔公爵觉得有些丢脸，但他生怕自己一动，哪块骨头不顺心就断给他看，只好老老实实地伏在西斯背上，西斯很瘦，他的腹部被他的骨头咯着，酸水几乎涌到了喉咙口。


    “你把那匹狼杀死了？”他问。


    “…没有，老爷。”西斯声音平直，“我远远地望见它嘴里叼着一个人，跑近了看是您，便把它赶走了。”


    他说得很简洁，没有半句多余话语，但曼德菲尔公爵知道绝不可能这么简单，待要再问，西斯忽然站定不走了，轻声道：“我就把您送到这里，老爷。”


    眼前就是曼德菲尔堡。


    西斯半曲身，想让曼德菲尔公爵下来，耐心等了几秒，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送我进去，西斯。”


    少年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直起身，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往前走去。


    尽管只是傍晚，但曼德菲尔堡的灯全点上了，城堡几十扇窗户里透出暖黄色柔和温暖的亮光，熠熠生辉。


    曼德菲尔公爵还没能很好地适应这种光线，他眯起眼睛，隐隐约约望见台阶之上伫立着一个纤瘦的身影，让他回想起多年之前妻子总会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等他。


    落日已经失去踪影，只剩下淡淡的橘红色云彩，暮色四合，在那无边无际的田地上雾气渐渐升腾起来，就像飘溢着晚风和星星的梦境，从那灰蒙蒙的迷雾里慢慢地走出来两个人。


    巴伦和加西亚是最先看清楚两个人面貌的，巴伦当时就叫了句“老天保佑！”


    加西亚下意识扭头望向塞西莉娅，她的表情很镇定，但晶莹的泪水已经无知无觉地流了下来。


    随即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快乐的笑容，像一只轻灵的鸟儿般跑下台阶，裙摆轻盈的布料在小腿处飘起来，像层层叠叠的花瓣，她穿了一双漂亮的棕色马靴，一边沿着大路飞奔，一边叫道：“我向天上各路神明祈祷了个遍，就希望你能平安回来，谢天谢地！”


    加西亚看见她在西斯面前站住脚，两人离得很近，西斯低下头去盯着她，嘴角仿佛露出点笑意，塞西莉娅深深地望他一眼，随即一把抱住了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