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离他远点

作品:《蝴蝶效应

    周予安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再次精准地落在了柜台后的陆临身上。


    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甚至还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轻松笑意。他看到陆临也在看他,便对着陆临,露出一个安抚性质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仿佛在说:看,没事了。


    那笑容在陆临眼中却无比刺眼。他猛地别开脸,避开了那道目光,心脏深处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莫名的羞恼。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很快,警笛声由远及近。两名警察走进咖啡店,迅速接手了现场。被抢的女孩语无伦次地描述着经过,指着被按在地上的抢匪和站在一旁、袖子被划破的周予安。警察做着记录,不时向周予安询问细节。


    周予安配合地回答着,条理清晰。他指了指自己破损的袖口:“他想动刀,被我躲开了。”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陆临站在柜台后,强迫自己低头整理着收银台里有些凌乱的零钱,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那边的对话。


    “……身手不错啊,小伙子。”一个年纪稍大的警察拍了拍周予安的肩膀,语气带着赞赏,“练过?”


    周予安笑了笑,笑容阳光又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腼腆:“嗯,练过几年格斗,以前在警校待过一阵子,后来……身体原因,退学了。”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警校?退学?身体原因?


    这几个关键词像小石子一样投入陆临的心湖,漾开几圈涟漪。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周予安。对方穿着那件被划破袖子的白T恤,身形挺拔,脸上带着笑,丝毫看不出有什么“身体原因”的迹象。是借口?还是……陆临的视线下意识地扫过周予安的胸口,随即又迅速收回。这与他无关。


    警察很快带着垂头丧气的抢匪和被抢的女孩离开了。咖啡店里恢复了秩序,只是气氛还有些微妙的激荡。店员们开始打扫地上的咖啡渍和碎瓷片。顾客们议论纷纷,不少人都向周予安投去钦佩的目光。


    周予安走回自己靠窗的座位,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浅蓝色薄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遮住了破损的袖子。他收拾好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塞回帆布包。


    陆临以为他要走了。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这个突然闯入他视线、打乱他死水般生活的“意外”,似乎终于要退场了。


    然而,周予安并没有走向门口。他背着包,径直朝着柜台走了过来。


    陆临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挺直了脊背,脸上迅速挂起职业化的、毫无波澜的表情,目光落在收银机的屏幕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键盘。


    周予安停在了柜台前,隔着光洁的台面。他身上还带着刚才制服歹徒时的些许凌厉气息,但脸上的笑容已经恢复成初见时的明朗温和,甚至因为刚刚做了件“好事”,眼底还跳跃着一点小小的、亮晶晶的得意。


    “嘿,”他开口,声音清朗,带着笑意,“刚才……吓到了吧?”


    陆临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他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没说话。


    周予安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反而向前微微倾身,双手撑在台面上,这个动作让他距离陆临更近了些。陆临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了阳光和刚才运动后微汗的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道?很淡,转瞬即逝。


    “那个,”周予安指了指自己手臂上搭着的外套,遮住破损的袖子处,“算是工伤吧?”他眨了眨眼,带着点促狭,“能再给我一杯冰美式吗?刚才那杯还没喝完就……嗯,贡献给地板了。算员工内部价?”


    他的笑容毫无阴霾,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狡黠和理所当然的亲近感,仿佛刚才制服持刀歹徒只是顺手帮朋友捡了下掉在地上的笔。这种过分的自来熟和阳光,像强光一样刺着陆临习惯了黑暗的眼睛。


    陆临的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他应该拒绝的。离这个叫周予安的人远点。他带来的只有麻烦和难以理解的变数。


    但鬼使神差地,他的目光掠过周予安那双含着笑意的、亮得惊人的眼睛,落在他被外套遮住的手臂上。那下面,是刚刚被刀锋险险划过的痕迹。一种极其微弱、却又异常顽固的念头冒了出来:是他自己多管闲事冲上去的,还差点害得自己再次……不,是已经差点害得自己再次动用能力。这杯咖啡,就当是……划清界限?


    “稍等。”陆临听到自己平板无波的声音响起。他转过身,走向咖啡机。豆子落入磨豆仓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那轰鸣声似乎敲打在他的耳膜深处,与心脏的跳动隐隐共振。


    他熟练地操作着。称豆、研磨、压粉、萃取……深褐色的液体缓缓流入透明的玻璃量杯。冰块在雪克壶里撞击出清脆的声响。他的动作精准,如同设定好的程序,每一个步骤都力求隔绝掉身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然而,当他把做好的、杯壁凝结着细密水珠的大杯冰美式放在取餐台上时,指尖还是难以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大杯冰美式。”他报出品名,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周予安扫码付了钱,依旧是那个员工内部折扣价。他拿起咖啡,杯身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他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看着陆临,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似的兴致勃勃:“陆临?对吧?刚才听你同事叫你名字了。”


    陆临的心猛地一沉。他抬眼看向周予安,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清晰的戒备和冷意。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带着那种熟稔的、仿佛他们已经是朋友的口吻。


    周予安似乎完全没接收到他的冷意,或者说,接收到了却毫不在意。他晃了晃手中的冰咖啡,冰块发出悦耳的碰撞声:“谢啦!咖啡不错,人……”他顿了顿,目光在陆临那张苍白冷峻的脸上停留了一秒,笑意加深,“也挺有意思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背着帆布包,端着那杯冰美式,脚步轻快地转身走出了咖啡店。玻璃门开合,带进一股外面燥热的空气,又迅速被店内的冷气吞没。


    陆临站在原地,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喧嚣的街道背景里。他垂下眼,看着刚才周予安双手撑过的、光洁如新的不锈钢台面。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不属于这里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温度。


    他抬起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那里又开始隐隐作痛,一种熟悉的、源自生命被透支的钝痛,提醒着他不久前在十字路口支付过的代价。而这一次,为了压制住再次启动能力的冲动,他仿佛又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消耗。


    周予安……


    这个名字像一枚带着倒刺的钩子,猝不及防地扎进了他死水般的生活里。第一次相遇,他救了他,消耗了自己的命。第二次相遇,他差点为了他再次付出代价,却发现对方根本不需要自己的“拯救”。


    麻烦。一个巨大的、闪闪发光的麻烦。


    陆临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却压不下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他拿起抹布,用力擦拭着台面,仿佛要将那个名字,连同那个过分耀眼的笑容,一起狠狠擦掉。


    城市的夜,是光污染的角斗场。霓虹灯永不疲倦地闪烁,将低垂的天幕染成一片混沌暧昧的紫红色。陆临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推开那扇锈迹斑斑、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旧铁门。楼道里充斥着潮湿的霉味、廉价油烟味和若有若无的尿臊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底层生活的气息。声控灯接触不良,在他沉重的脚步踏上去时,才挣扎着亮起昏黄的光,勉强照亮脚下坑洼的水泥台阶和墙壁上层层叠叠、内容粗俗的小广告。


    他的“家”在顶层,一个用彩钢板在老旧居民楼楼顶违章搭建出来的鸽子笼。逼仄,低矮,夏天像个蒸笼,冬天则四处漏风。打开那扇薄得像纸皮的门锁,一股闷热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陆临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疲惫如同实质的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他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了一整天的城市废气、顾客的抱怨、领班王姐的唠叨,还有那个挥之不去的、带着阳光气息的名字,全部吐出去。


    狭小的空间一览无余。一张铺着廉价凉席的单人床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积,一个掉了漆的简易衣柜,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上面堆着几本翻得卷边的旧书和一个插着充电器的老式手机。角落里用布帘子隔开一小块地方,算是简易的“厨房”,一个单眼电磁炉和一个塑料水桶就是全部家当。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垂下的一个光秃秃的白炽灯泡,散发着惨白的光。


    陆临甩掉脚上磨得开胶的旧球鞋,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走到桌子前,拿起那个屏幕裂了好几道纹的老旧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几条未读信息,都是房东发来的,措辞从提醒到警告再到最后的通牒,一条比一条冰冷刺眼。


    他面无表情地划掉信息提示。房租……他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不仅仅是为了这个鸽子笼的栖身之所,更是为了支付那一次次“拯救”所带来的、不断累积的、昂贵的生命账单。


    他走到角落,拧开水龙头。水流很小,带着铁锈的暗红色,淅淅沥沥地流进水桶里。他弯腰,捧起带着铁腥味的凉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冰冷刺骨的触感让他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抬起头,布满水渍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脸。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水珠沿着瘦削的下颌线滚落。镜子里的人,眼神空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只有疲惫沉淀在眼底。


    他扯过一条半旧的毛巾,胡乱擦了把脸。动作间,T恤领口微微敞开,锁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一道细长的、颜色浅淡的疤痕在惨白的灯光下若隐若现。那是很久以前,第一次尝试回溯更久远时间留下的印记。一个永恒的警告。


    他走到床边,坐下。凉席粗糙的纹理硌着皮肤。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边缘磨损严重的旧皮夹,打开。里面没有多少钱,几张皱巴巴的零钞,一张早已过期的学生证,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卷起。上面是一个笑容慈祥、穿着朴素碎花衬衫的中年女人。那是他的母亲。照片的背景是乡下老屋前开得正盛的油菜花田,金灿灿的一片。那是他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带着色彩的片段。


    陆临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女人的笑脸,指尖微微颤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沉痛的波澜。他记得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刺眼的车灯穿透雨幕,失控的大货车……母亲将他死死护在身下时那瞬间爆发出的巨大力量……以及,他第一次在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中,触发了那禁忌的能力,将时间倒回了几分钟前……他以为自己能改变一切。


    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母亲依旧推开了他,依旧倒在了车轮下。他改变不了母亲用生命保护他的决心,只是徒劳地让自己也承受了那场致命撞击的部分冲击,在胸口留下了这道伴随终生的疤痕,并支付了远超一个孩童所能承受的生命代价。从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被彻底分割:一边是不断流逝的、被透支的生命沙漏;另一边是如同诅咒般烙印在灵魂深处、无法抗拒的“拯救”本能。


    他用自己短暂的生命,去换取别人可能拥有的漫长未来。公平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每一次回溯,都让他离照片上那个温柔笑着的女人更远一步。


    陆临猛地合上旧皮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将皮夹塞回枕头底下,仿佛塞回一个不能触碰的潘多拉魔盒。


    他需要休息。明天还有早班。


    他关掉那盏惨白刺眼的灯泡。狭小的鸽子笼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透过狭小的、布满灰尘的窗户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扭曲变幻的光影。


    陆临躺在坚硬的凉席上,闭上眼睛。身体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下沉。然而,意识却异常清醒。黑暗中,十字路口失控的银色轿车、咖啡店里闪着寒光的弹簧刀、周予安那双明亮带笑的眼睛、他制伏歹徒时凌厉的动作、还有那句“陆临?对吧?挺有意思的”……无数的画面碎片在脑海中翻滚、碰撞。


    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汗味和灰尘气息的枕头里。


    周予安……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久久无法平息。


    麻烦。一个巨大的、会发光的麻烦。


    离他远点。


    这是陆临沉入混乱睡眠前,脑海中盘旋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