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蓝眼睛

作品:《烧灯续昼

    赵绪亭睁开眼,滞了几秒,发现刚刚一直把反射在车窗的灯看成日光。


    司机打开加长林肯的门,护她下车,会所经理候在车外,毕恭毕敬:“赵总,孟总他们都安排好了。”


    初春还寒,赵绪亭雪面乌发,被黑色大衣轻飘飘包裹,里面穿着召开记者会时的西装,未着配饰,犹见气场,即使不看那全1的车牌号,也能瞬间将她与其余贵客区别开。


    经理汇报近期会所的动态,末了关切:“看到您平安无恙,小苏总和我们就放心了。”


    赵绪亭前日在公海遭遇刺杀不是秘密,新闻更是铺天盖地,由她掌舵的昭誉集团舆论四起,今天这顿聚餐,就是为安抚集团的孟总,孟总见好就收,把地点主动定在赵绪亭好友苏霁台的会所。


    赵绪亭平静地嗯了声,脑中闪过车内小憩前和苏霁台的通话。


    苏霁台:“你这事一出,全世界都在关注,如果某人听说了回来找你,你打算怎么办?”


    赵绪亭慢悠悠地说:“无视。”


    “太冷淡了吧?我才不信。”苏霁台语气很不正经,“就没有一点点期待过?别告诉我堂堂昭誉老总放出这种爆炸性消息前没想过后果,总不能光是为了那群记者写的‘让华尔街动荡不安’还有什么国际形势吧?”


    “就是为了这些。”赵绪亭理智道,“和各方沟通下的结果。我是哪种人,你不知道?”


    “哦,你是哪种人?说来听听。”


    赵绪亭想了想,复述被评价过的话:“利益至上,工作机器。”


    苏霁台笑了好久,挂断电话前,用亲昵的语气说:“你是裹着天价铁皮的黑色小猫好不好。”


    “不好。”赵绪亭面无表情地想,当人挺好的。


    而且她喜欢狗。


    苏霁台胡闹惯了,肉麻话张嘴就来,赵绪亭不以为然,冷酷地走在一行人最前,穿行珠光宝气的大堂。


    一整层音乐餐厅提前清场,中心一架钢琴,音符如潮汐,漫过赵绪亭的耳畔。


    像踩着不断流淌的五线谱,又走出几步,赵绪亭意识到正在演奏的是昭誉的周年庆曲,也是上任董事长、她的母亲为她谱写的生日歌,当然,是用来彰显情深,赚取好名声与看客的眼泪。


    在赵绪亭面前弹奏这支曲的人不在少数,她睫毛轻颤,终究没有在意,径直穿过下沉的中心地带,走向唯一有人的餐桌,自然错过倾斜顶盖与琴架间,那双蓦然抬起的眼睛。


    琴音未乱,幽蓝的眸在暗处追随赵绪亭,埋藏深沉的侵略感。


    满桌西装革履站起,朝赵绪亭致意。


    孟贯盈两鬓银白,最后起身,在赵绪亭落座主位后最先跟着坐下:“我很久不去公司了,这两天还好吗?出了那么大的事,董事们不好交代吧。”


    赵绪亭意有所指:“我的安危只是次要,无论如何,公司都会正常运转。董事们通情达理,不会借此发难,叔叔与他们并肩作战多年,应该很清楚的。”


    孟贯盈无缝可插,金边眼镜反射阴芒,却只得压抑脾气,以长辈姿态和颜悦色:“好,好,你有主意,叔叔就安心了。”


    “锦书走的时候,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又从来没说过你爸爸是谁……”孟贯盈叹了口气,“你祝叔叔还在国外,出了这么大的事,公司人心惶惶不说,身边也没个可靠的知心人。”


    气压沉下来,孟贯盈像感受不到,介绍起她另一边的男子。


    赵绪亭这才注意到身侧的陌生脸庞,据说叫尹桥,和她一样,都自小在英国留学,公学时期分别就读顶尖的男女校,大学不是同一所,从未遇到,起码赵绪亭对他没有印象。


    孟贯盈的声音飘荡在开阔的餐厅:“小亭,不管之前如何,你是锦书唯一的血脉,该延续下去,与合适的世家步入婚姻,对吗?”


    赵绪亭半眯起眼,放下筷子,不远处的钢琴忽然传来一声异响,尖锐刺耳,好似一声失态的泣鸣。


    孟贯盈瞪向一旁侍候的经理。


    经理忙道歉:“赵总孟总,这是我们刚招的新人,我这就安排……”


    “这是借口吗!”孟贯盈似要把对赵绪亭的不满发作在演奏失误上,“叫什么名字?”


    经理一头冷汗:“晏烛。”


    一般问到这里就是要发难开除的节奏,经理犹豫了一下,大概对这人印象很好,帮忙说好话:“还是光华的在读大学生呢,自己一个人养着生病的弟弟,来勤工俭学的,没弹过这么好的钢琴,在各位老总面前紧张了,您多多体谅啊。”


    “我倒不在乎,今天是专门为小亭办的接风宴,好好一顿饭被坏了兴致,他赔得起吗?还有你们搞的这个什么假面活动,个个戴着面具,花里胡哨的。”“是是是……”


    赵绪亭蹙眉,淡声警告:“孟总。”


    孟贯盈戛然而止,朝早已停止演奏,罚站般的演奏者哼了声。


    赵绪亭小幅度抬手,经理松了口气,感激看了她一眼,小跑向沉默下来的钢琴。


    赵绪亭也顺势看去,随意的视线在刹那间凝结,像被左耳那枚银耳钉牢牢地钉住,再也移不开。


    演奏者——她没有记住那个名字,高挑清瘦,身姿笔挺。钢琴边水池不时喷泉,晶莹飞溅,和蝴蝶面具一起虚虚实实地遮住脸,只露出形状好看的嘴唇。


    好看得太过熟悉,相贴时那种柔软的触感犹在唇畔。


    赵绪亭嘴唇轻张,捻起杯茎一饮而尽。


    尹桥即道:“赵总喜欢红酒?如果不介意,我在这里也存了酒,让他们取来尝尝,如何?”


    赵绪亭并不感兴趣,下意识再次扫了眼钢琴的方向,人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又一次宛如人间蒸发,离开她的视野。


    赵绪亭手指微顿,重按在桌面上,余光览过整层,一无所获。


    尹桥还在等待回复,赵绪亭不欲失礼,机械地问:“什么酒?”


    “哦,我来这种场合次数很少,应该只有瓶Conti,不错的年份。”


    “不必劳烦尹先生。”温柔清澈的男声忽然自身后传来,如春风落下,又带着早春料峭的寒凉。


    桌下铺有大面积的高级手工地毯,男服务生走近时没有丝毫脚步声,不知何时抱着瓶红酒,不偏不倚插在赵绪亭与尹桥座位中间。


    他说:“她更喜欢Leroy。”


    赵绪亭没有立刻回眸,垂眼看着落在桌面的阴影——颀长阴灰,恰好将她笼罩其间,伴随令人怀念的清淡皂香。


    她的鼻尖动了一下,这才半侧身,与面具眼部黑纱下的瞳交汇。


    似轻似沉的蓝,让赵绪亭想起最长居住的住宅里那排挑高落地窗,傍晚回去,蓝调时刻的夕光溢进来。


    通明灯光下,两滴蓝泛着银灰,隐隐闪动,在周正的东方面孔中极为罕见。


    也是好久不见。


    ……呵。


    还真敢回来。


    赵绪亭的手指搭在桌上,松弛下来,又缓慢蜷缩,做了一个抠弄玻璃珠的动作。


    尹桥狐疑道:“你是……”应是注意到耳钉,又说,“刚才那个弹琴的晏烛?”


    晏烛似腼腆地颔首:“打扰各位的雅兴,实在抱歉。”


    “经理为赵总准备了喜欢喝的Leroy,我正好会侍酒,希望可以将功补过。”


    晏烛一眨不眨地看着赵绪亭,姿态恭敬,并不陌生,是那种太久没有见过,面对面时想要把她刻进眼睛里的眼神。


    赵绪亭转回身,让声音冷淡而平静:“随你。”


    她头发浓黑,柔软地盘起来,几缕碎发垂在后颈,随动作轻轻曳动,像羽毛朝人眼睫扫了一扫。


    晏烛手指收紧,几乎把酒瓶攥碎,粉红的指骨泛开青白,才慢慢地卸力,轻舔嘴唇,绽开淡笑:“好。”


    这瓶Leroy年份老,需要试毒。晏烛瓷白的五指低垂旋转,捻起木塞,香气流涌间,蜡烛灼着瓶颈,深红液体柔顺倒入玻璃杯。


    与弟弟相依为命的贫寒少年可不会如此熟悉红酒,还在介绍时有一口地道的英音,面对尹桥等人居高临下的打量,从始至终水波不兴,先把试好后的第一杯酒倒给赵绪亭,再拿出其余崭新的酒杯,夹握。


    指关节白里透粉,凸起硬朗,一看就很有劲。


    是会让人痛的手指。


    赵绪亭双腿交叠,抬颌面向尹桥:“尹家其余人没有到场,不知道他们对你的婚事,持怎样的态度。”


    尹桥愣了下:“现在就谈婚事吗?咳,我以为您不会想……联姻。”


    他可能是喝醉了,脸涨红,慢半拍回答:“我父母和哥嫂都很支持,如果可以,下一次我们——”


    啪!清脆的破裂声突兀迸发。


    赵绪亭挑眉,端着红酒悠悠倾斜。


    晏烛将玻璃杯徒手捏碎,下巴的线条紧绷着,掌心有几道划痕。


    红酒液像鲜血沾了满手,顺指尖滴落,他浑然未觉,苍白地望着她。


    尹桥责备:“这就是你的将功补过?”


    “…抱歉。”


    晏烛弯腰将玻璃渣全部从赵绪亭身边扫开,才一枚枚捡起来,期间一直抬着眼,凝望赵绪亭。


    “我的疏忽。”


    “你一句疏忽值几个钱?万一伤到赵总呢?”


    尹桥严厉道:“请你离开。”


    “就是的。”赵绪亭不紧不慢地接话,“我的袖口都脏了。”


    二人一顿,立刻望向她的衣袖,上面果然沾了一滴酒渍,不知道怎么溅过去的。


    晏烛这下看起来懊悔极了,眼睛似乎染上红,嘴唇微微颤抖,嗓音都沙哑:“对不起……把您弄脏了。”


    赵绪亭眯眼看了晏烛几秒,站起身:“这家会所是我好友的产业,她不在,我代为管理。连续两次重大失误,如果没有给我强说服力的理由,按照规定,你不再是这里的员工。”


    “各位,失陪,我回房更换衣物。”


    晏烛一愣,瞬间失去血色,像根熄灭的蜡烛,被赵绪亭擦肩而过,轻碰一下衣角,才扑朔重燃。


    众人挽留赵绪亭未果,把怒火撒在他头上,晏烛置若罔闻,直到赵绪亭消失在闭合的电梯门后,他松开咬住的唇,从推杯换盏外隐退。


    人后,晏烛优雅地用口布擦去红酒,与黑大衣袖口是同一种污秽,他越擦越慢,酒污渗入玻璃割出的细小血痕,黏,凉,痛,辣。


    还有那种埋藏掌心紧紧包裹,却沿着指缝掌纹溢出来的怀恋。


    这些加在一起,也比不过赵绪亭刚才看“他”的眼神。


    晏烛掐紧手心,升起一个阴冷又回味的笑,朝电梯走去。


    水晶吊顶的阴影层层叠叠,扫落在这张过分纯洁漂亮的脸蛋上。晏烛仰视朝顶层不断上升的数字,眸海放肆翻涌,重重按了下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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