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折辱如尘

作品:《执念

    赵姬挽起衣袖,指尖轻拨窗台艾草根部的土壤,突然房门被“砰砰”地大声敲击。


    “赵姬!主母让你现在去主堂!”


    乐坊主,名乐桑,下人都唤她主母。乐桑今年四十有四,其丈夫多年前与人争执,横死街头。


    “哎!我这就去!”


    戴着面纱的赵姬快步穿过长廊,身姿优雅,杂役纷纷驻足。她走到主堂门口前取下面纱,缓缓踏入,看见坐着乐桑、赵猗二人,脸上挂着浅笑。


    “主母唤妾身来,不知有何吩——”


    “赵姬,你可知错!”乐桑厉声喝道。


    赵姬面上镇静,露出一丝困惑:“主母?妾身做错了什么?”


    乐桑手指几乎戳到赵姬鼻尖:“昨晚你干的好事,竟敢触怒李大夫!他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你又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让他动怒,是想砸了我们乐坊的名声,让所有人陪葬吗?!”


    “娘消消气,喝茶,喝茶。”一旁的赵猗嬉皮笑脸地按下乐桑手臂,哄她坐下,眼睛又直直盯着未戴面纱的赵姬,嘴角不由咧高。


    “猗儿,你先出去。”


    “娘,怎么连亲生儿子也要赶?我保证——”


    “猗儿!”


    赵猗不情愿地起身,临走前又瞥了眼赵姬。


    乐桑冷冷地看着赵姬:“我这般精心培育你,你看看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主母,您先听我解释……”“大当家!不好了!”一名杂役跌跌撞撞冲进屋。


    “一点规矩都没有,成何体统!”


    “主母,一帮下人闹起来了,有个小孩快被打死了!”


    “怎么回事?”


    “说是那个小孩偷了祭祀用的麦饼,就藏在身上,他还死不承认!”


    “不会是……”赵姬大惊失色,扭头问道,“他们在哪?!”


    “在祀堂前面——”


    赵姬提起裙摆疾奔而出,木屐踏过回廊的声响,像颤栗的心跳。


    “反了,都反了!”乐桑阴沉着脸,盯着赵姬踉跄的背影。


    赵姬冲下楼,远处传来他人的惊呼,心头一紧,循声奔去。


    她扒开人群,躺在地上的小童正是嬴政。他如同死了一般蜷缩在青石板上,褴褛的衣衫渗出暗红,嘴角的血线蜿蜒至脖颈。


    她扑上去搂住嬴政,颤抖的指尖探向他鼻息,尚触到一丝温热,嚎啕大哭:“政儿!政儿是被冤枉的!他的麦饼是我给的,政儿没有偷东西!政儿!”


    “她就是赵姬?”“原来她长这样——”“那小孩就是她侄儿?”


    娘……


    嬴政吃力地睁开一只眼,在心中轻念。


    “昨日祀堂里少的麦饼,和他身上的是同一种。”“专供灶王爷的吃食,绝不能偷!”“他把麦饼藏身上,掉出来了才被发现……”


    “昨儿我们清点过了,麦饼有七个……现今儿只有五个!”


    赵姬噙着泪水,问其中一个旁观的杂役:“你可知祭祀的麦饼是什么馅儿的?”


    “是红豆馅的麦饼。”另一个围观的杂役应声。


    “政儿的饼,只是寻常的麦饼,里面什么都没撒。前几日我特意去厨娘那学来,自己揉面烙的……”


    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将嬴政的其中一块麦饼递给赵姬。


    “你们看,这麦饼的边缘粗粝,是我手拙所致。祭祀专用的红豆饼,又岂会如此粗糙……”


    赵姬将麦饼掰开,众人凑近看麦饼只是寻常的实心麦饼,并非红豆馅,皆讪讪闭了嘴。


    乐坊主赶来,扫视一圈,厉声喝止众人。她指派心腹搜查每一处角落,厅堂、灶房,甚至茅房,最后在灶房的某个暗格里,发现了那两块红豆馅的麦饼。


    老厨娘避开众人投来的视线,哆哆嗦嗦地道出实情。


    “是老婆子自己多做了两个饼,老婆子就算拿走了,灶王爷也不会怪罪的……那两个饼,留着是给我家里那可怜的孙儿……他平时吃不到什么好的,就好这一口……”


    “大当家主母!求您发发慈悲!”老厨娘立马跪伏在地,对着乐桑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从额头淌下的血使她面目可怖。


    “这位仙子!你们大人有大量——”她一点一点爬向赵姬,被乐桑皱着眉制止。


    “够了!把她拖下去,罚十杖!”乐坊主冷冷盯着所有人,“都给我去干活!以后再有嘴碎诬陷者,她现在就是你们的下场!”


    嬴政意识涣散,陷入长久的昏迷。


    乐桑探了探他的鼻息,皱眉道:“还没断气?抬出去,别脏了我的地儿。”


    赵姬用麻布裹住嬴政,背着他冲向城北。她记得舞伎里有姑娘曾聊起过,巷尾有个老医师,收费比官医便宜两成。


    老医师打量了一番赵姬,掰开嬴政的眼皮,捏起嬴政的腕脉:“这孩子肋骨折断,肺里有淤血,要是想活命——”他掀开青陶药罐,露出大量暗红色的干枯块茎:“上党乌头煎汤冲服,辅以楚地丹参化瘀。三日一剂,每剂需半金。”


    见赵姬面色惨白,他又踢了踢墙角药篓:“若要便宜的,就用这陈年茜草根,别人服用这个的多了去了,就是药性峻烈,孩子用了,极大可能终身咳血。”


    “求求您,先用好一点的药救救他吧!剩下的汤药费我可以慢慢补上……现在实在是手里有些紧……”赵姬拿出她平时积攒的工钱和首饰。


    “像夫人这样想捞点好处的,我见多了!夫人方才还骗我!若这孩子真是那乐坊主子的亲戚,会穿麻衣?会饿出肋痕?”老医师冷笑一声,掂了掂赵姬的耳坠,“我这儿不是善堂,先交钱后用药!你这些破烂,也就这鎏金的耳环能值几个钱,老朽便用茜草掺三分乌头末,够他苟活两日。两日后,拿不出全部的药材费,休怪老朽无情,把他扔出去!”


    赵姬连忙许诺答应,回去后,她急忙去找乐坊主。乐坊主冷眼听着赵姬的诉求,分文不出,慢条斯理地警诫她继续参加晚上的舞宴。


    她向四周的人乞求,他们纷纷扭头甩袖,远远躲离。


    深夜回到室内,坐在床塌上,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她不禁埋头抱住自己。


    她一天之内,一贫如洗。平日捣弄的但凡值钱的一些小物件、她积攒的全部积蓄,全给老医师了。


    “异人,我该怎么办……”


    赵姬彻夜无眠。


    第二日赵姬得空,大清早便出门了一趟。


    她忧心忡忡地来到帛贾的铺子前,多次徘徊后,终于决心迈入。


    帛贾,这个旧时与吕不韦经常来往、交情甚好的布商,观察憔悴美丽的赵姬,道:“夫人,听了小公子的遭遇,小人深表同情。可这汤药钱,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万一以后遭遇不测,小人怕小人的付出——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收下吧……求你,帮帮忙……”赵姬从头上拔下仅剩的玉簪,放在手心看了几眼,颤巍巍地递给帛贾。


    帛贾摆手道:“夫人,想必这是您的最后一点家当了吧?还是以后留给小公子买些好吃的吧,小人可不敢冒着良心收啊!”


    赵姬沉默了一会,眼里的光暗淡。她略沙哑地开口:“今日……叨扰了。”


    “哎!夫人!留步!”帛贾连忙拦住转身欲走的赵姬,笑着道:“夫人,其实还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就是不知您肯不肯答应。”


    赵姬急切道:“究竟什么办法?你快说来!”


    “小人做的都是小本生意,为了小公子的性命,小人甘愿冒这次风险!只要夫人答应签订一份契约,小人愿意倾注所有家当……”


    “……什么契约?”


    “请夫人稍坐片刻。”他从屋内拿出一份已备好的契约简牍,呈给赵姬。


    赵姬接过,心猛地坠入谷底。


    “


    〓(质)券


    惟赵王偃三年六月丙申,秦质子政与其母赵姬,潜居邯郸乐坊,因伤重需金,特立此契:


    一、贾人帛贾,知二人为秦质,仍贷黄金二镒(市价二千钱),十年为期,利十倍(偿二十镒)


    二、赵姬自愿以质子母身份立契,若逾期不偿:


    - 入贾府为仆三年,不得以身份抗责


    - 期间若秦国索质,帛贾需立即交还,但债务不消


    三、嬴政成年后,若仍在赵:


    - 需优先代母偿债(不涉秦赵官署)


    - 若返秦掌权,帛贾可持契密索,但不得公示


    四、此契由双方共认:


    - 赵姬承诺不诉“胁迫”,帛贾承诺不告“逃质”


    - 毁约者,家产尽没,性命不保(血誓为证)


    知情人印信:


    赵姬


    帛贾


    盐商猗顿


    玉贾缪氏


    ——”


    帛贾示意赵姬,在“知情人”那处,她按手指印,自己盖商玺私印。他摩挲着简牍边缘,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劝诫道:“夫人,为了小公子,还请您趁早决定啊!”


    赵姬紧握着那片字字攻心的简牍。


    盯着‘为仆’二字,她面颊痉挛,颤抖从指尖爬满全身,仿佛有无数蚂蚁啃噬骨髓。


    帛贾的嗓音忽远忽近:“夫人,小公子的命可等不起啊。”


    赵姬的脑海里浮现起嬴政蜷缩在草席上被殴打的模样。他青紫的嘴角渗着血丝,却死死护着怀里发硬的麦饼。


    “夫人——”


    过了许久,久到帛贾断定赵姬要拒绝时,赵姬终于出声。


    “签、我签。”


    指节捏得发白,简牍边缘在她的掌心勒出深痕。


    她泪流满面,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左手紧紧握住自己剧烈抖动的右腕,右手按下鲜红的指印。


    她的政儿,还在等她。


    “夫人,近日有官署之人打探秦质子踪迹,望夫人慎之。”


    赵姬颤手接过帛贾小厮准备的包袱,心中一凛。她点点头,拭去脸上的泪痕。


    “夫人,小人还有要事在身,夫人见谅!您慢走!”


    待赵姬离去,直至看不见身影,帛贾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他走进内室,小厮躬身道:“主上,是否将此事告知吕先生?”


    帛贾冷笑,抖了抖手中的契约:“你这蠢材!呵,吕不韦,一个巴结秦质子、押错注的赌徒罢了!现在秦质子的命脉都在老夫手里,老夫自是另有谋略!”


    “主上英明!”小厮躬身,将密函举过头顶,“主上,这是刚送到的密信。”


    帛贾一看,竹简上封的是齐地的封泥。他挑开竹简上的绳结,牢牢盯住其中的“盐引三百车”五字,突然放声爆笑:“天助我也!”


    暴雨来得突然,方才的急雨在瓦檐滴答垂泪。


    赵姬将包袱里的财物交给老医师,老医师不满道:“怎的还差了半金?”


    “老先生,求您通融通融,就免了这半金吧……”


    “那这不够的,老朽便用针砭代替乌头,省是省几个钱,但疼起来,孩子可能咬断舌头。”


    赵姬只好拿出了藏于袖中的半块金,老医师这才点点头。


    那本是她预留,谋求后路而用。


    现在她除了这条命,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对了,她还多了份可能掌控她余生的契约。


    “这孩子瘀血阻滞,已经影响肺络,五十天内必须静养,避免剧烈活动,否则可能落下长期咳嗽的病根。”老医师的话重重打在赵姬的心上。


    经赵姬百般乞求,乐桑答应让嬴政暂时在赵姬的住处休养,但要求一贫如洗的赵姬每日多接舞宴。


    自那日被殴至重伤后,嬴政在榻上昏沉了整整一月。


    赵姬日夜守候,用老医师开的药方煎汤喂服,又以井水浸巾为他擦拭高热的身子。又过了二旬日,他终于能勉强睁眼,端碗薄粥也端不稳。


    老医师复诊时摇头道:“肺络瘀血未消,需再静养半月,不可受风劳累。”


    白日,在赵姬忙于舞宴之时,嬴政自己扶着墙面,小心地在娘亲的房间行走。虽已能下床走动,但每走几步便带着喘息,偶尔咳出的痰中还带着血丝。


    嬴政之前不曾来过赵姬的内室,此处宽敞甚多。锈迹斑斑,但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青铜足灯,因渗水而隐隐传来霉味的墙角被熏香掩盖,案几上一支蝴蝶纹的玉簪,窗台上鲜嫩的艾草……


    他躺榻上一月有余时,艾草只是小小的一株,如今它已长高了些许。


    而娘,却消瘦甚多。


    “政儿,来,喝药了。”


    嬴政低下头,手指揪着被角,轻轻道:“娘,我躺太久了。主母要是知道我还在这儿,她会找您麻烦的。”


    “……好孩子。先把药喝了,明天再说。”


    赵姬把药碗递到嬴政身前,忽然一阵晕眩,差点撒出汤药。


    “娘,你没事吧?”嬴政害怕地拉住她。


    “没事,可能娘是累到了,坐一会就好。”赵姬闭眼扶额,声音虚浮。


    嬴政发现了赵姬手腕上露出的淤青,担忧道:“娘,你的手怎么了?”


    “前几日表演时,有个……手给桌角碰了一下。现在不疼,不碍事。”


    赵姬缓了会儿,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她吹灭了油灯,借着残缺的月光躺下床铺。


    她见嬴政还睁着眼睛,轻轻拂过他额前的头发:“政儿,不早了,睡吧。”


    赵姬拿起旁边的蒲扇轻轻扇动,带起一阵夹杂着药味的风。


    “娘。”嬴政突然抓住她的袖角,“你陪政儿说说话吧。明天政儿就要走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赵姬扇风的手不由停住。


    “……好。政儿想说什么?”


    嬴政将脸转向赵姬:"娘,我想爹了。”


    “你爹……”她下意识地偏过头,望向窗缝外的夜空。


    “不知道爹现在怎么样。爹他……会想我们吗?”


    赵姬垂下眼,目光无神地盯着月光下的药碗。她又转头看向自己的孩子,坚定道:“会,一定会的。政儿,永远记住,你是秦人,是……”


    “是秦国宗室之子。秦国,是天底下最强大的国。”嬴政接话的熟练让赵姬心头一刺。“政儿一直记得,没和任何人说过。”


    夜风掀动窗纸,露出外面黑沉的天。


    “娘,我有些不解。”他忽然又问,“这里的赵人如此痛恨秦人,爹为什么还不来接我们,带我们走?”


    “……政儿,很多事情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虽然你看不见你爹,但你爹在秦国……也极为艰难。等你以后长大了,就明白了。”赵姬开口,拍了拍嬴政,“你还记得帛贾叔叔吗?万一……”


    嬴政的手突然紧紧箍住她的手臂。


    “只是万一。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就去韦肆巷的布坊找他。”


    她将孩子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把自己仅剩的玉簪小心地塞进他的衣服里。


    “娘!”嬴政突然提高了音量,含着哭腔钻进赵姬的怀里。


    她拍着他单薄的背脊,眼睛微微湿润。


    “睡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