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走投无路

作品:《寡*************股

    晨雾未散,阮停云就已出现在婆婆房中。


    “你公公一早就去府学了,来,快进来。”说话的,是她躺在床上的婆婆林钰桦。


    阮停云失望垂头,本来今天起个大早,就是想来说一下嫁妆被偷的事,想借此找公公借四十两银子。


    公公虽然俸禄微薄,但是他们一家有不少田产,这些私产都是不放进府中日常开销的,而是二老的私房钱。


    想来公公也是在躲着自己……


    阮停云笑着端起药,吹了吹,递到婆婆林钰桦嘴边,“母亲,来。”


    “停云啊,昨天的事,我听说了……”林氏从枕头下掏出了一个小荷包,“娘的私房钱,只有十两,你别嫌少……”


    “娘……”


    铜钱还带着体温,阮停云喉头一哽。这钱怕是婆婆攒了半年的体己。


    “这钱千万别让你大嫂知道……”


    说完,门外响起大嫂曹氏尖细的嗓音:“哟,你怎么还有脸来找母亲讨钱啊!”


    随着沉重的脚步声,身材丰腴,脑后别着一朵大红花的曹淑真走了进来。


    “还不如早点改嫁算了!对街的陈秀才一直备着聘礼等着你呢,别留在这个家找晦气了!”


    曹淑真说着在椅子上坐下,翻了个白眼。


    她的大儿子如今已经十九了,也是时候议亲了,阮停云要是还不改嫁,这个宅子怎么能归到她们名下呢!她又怎么能拿到陈秀才那一大笔聘礼呢!


    阮停云叹了一口气,将药碗放下,“大嫂,铺子今年买的一批香木在路上遇了洪,欠下一大笔钱,我很缺钱,你应该知道。”


    阮停云起身,走到曹淑真面前,“而且,我的嫁妆都在大嫂那……”


    曹淑真瞬间慌了神,眼珠子乱转,提高了嗓门:“你说什么呐!”


    阮停云瞬间笑得无害,一双凤眼弯了起来,“我知道是大嫂帮我保管着,可这样一来我手里很紧张,所以母亲才接济我的。”


    曹淑真松了口气,早知道这个窝囊废不敢拿她怎么样,想到这,曹氏得意地倒了一杯茶,喝了起来。


    “对了,以后这家就由大嫂管吧。”阮停云声音轻糯,“我实在是无能,不如大嫂。”


    “什么!”曹氏一口茶喷了出来,“等等,弟妹,我刚刚是……”


    不等她说完,阮停云就一串钥匙放在了桌子上,“以后我的铺子是我的铺子,家里收支是家里,另外,大哥还欠我十三两。”


    说完,阮停云就转身要走。


    “哎,弟妹!”曹氏慌了,这些年,她们之所以能不劳作也过得那么滋润,就全靠阮氏的打理,如果阮氏不管家了,那她女儿的嫁妆怎么办啊!


    阮停云停住,转身,“哦,还有我的嫁妆,就不劳大嫂费心保管了,等哪日空闲,我去搬回来。”


    说完,阮停云丝毫没有停留,掀开帘子离开,徒留曹氏在原地打转。


    一日时间过得很快,日近酉时,芳歇阁对面的瑞香楼门庭若市,门口挂着“科考”“安神香”等照牌,学子出出进进好不热闹。


    反观芳歇阁,虽然也挂出了安神香的招牌,却无甚客人,店内,青杏一边清扫,一边唉声叹气。


    “万一老爷今天回来还是不愿意借给我们钱,怎么办?”


    阮停云看着对面拥挤的人流,强撑着笑道:“总会有办法的。”


    “夫人……”青杏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拿着抹布凑到阮停云耳边说道:“夫人,我听说黑市在高价收合欢香,要不,我们……”


    阮停云蹙眉按住青杏的嘴,看了看门外,幸好没人,摇头道。


    “这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


    这时,阮停云听见门外一阵骚动。


    沈释穿着府学训导的官袍,正被几个同僚簇拥着经过芳歇阁。


    “父亲!”阮停云快步追出,拦在他面前,赔笑道:“父亲,借一步说话。”


    阮停云知道外面不是谈事情的地方,但是她怕一回到家,父亲又会躲着自己。


    沈释被吓了一跳,看了看同僚,同僚哂笑着做出了请便的动作,沈释这才不耐甩袖和阮停云走到一旁。


    阮停云声音压得极低,“铺子租金要一百两,时间就剩下九天了……”


    沈释脸色一沉,“我没有钱!”


    阮停云掏出手帕掩面假哭,拔高声音。


    “爹,是儿媳妇无能,但这两年您和大哥从铺子里拿的分红就不止一百两了,而且我的嫁妆也都用在了家里……不行的话,三十两也行。”


    她的语气极近卑微,甚至声音都是颤的,手帕后的眼睛观察着公公同僚的反应,他们果然侧目侧目议论。


    沈释甩开她的手,“大庭广众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沈家对不起你!嘴里天天都是钱,真是满身铜臭……”


    话未说完,“哗啦!”一桶腐臭粪水猛地泼上芳歇阁门面,黑黄秽物顺着门面木板往下淌,溅湿了沈释的官靴。


    “阮寡妇!”赵兴的伙计拎着空桶狞笑,“明日再不交租,泼的就是你的脸!”


    围观人群哄然大笑,赵兴就在人群正中央,挑衅地看着她,阮停云咬紧牙关,眉毛都拧成了一条线,眼中的怒火恨不得把赵兴吞噬。


    “哟!沈大人,您儿媳的香铺改茅房啦?”同僚捏着鼻子后退,旁人连连作呕。


    沈释脸色铁青,一把拽过阮停云:“立刻关门!如此大丑,真是丢尽了沈家的脸面!”


    阮停云却扯起一抹笑,她挣开沈释的手,在众人嫌恶的目光中,弯腰扶起被粪水泼倒的木招牌。


    只要处理得当,大丑就可以成芳歇阁芳名远波的机会!


    “青杏,把那张小方案搬到外面来。”


    “是。”


    很快,芳歇阁门口就出现了一张小方桌,香炉和焚香工具也一应俱全。


    “哎,赵管家,她要干嘛啊?”


    “故弄玄虚!”赵兴嗤笑,“一桶粪水都处理不了,还开什么香铺?”


    “就是!”卖炊饼的王婆尖声附和,“靠卖笑揽客的小寡妇能有什么本事?!”


    阮停云充耳不闻,她转身进店,从柜台暗格捧出一尊鎏金狻猊香炉。


    “哟,你这是想焚香遮臭?”


    人群惊讶,纷纷捂着鼻子发出质疑之语。


    “这怎么可能啊……”


    “她不会是真觉得香可以掩盖住这骚臭吧……”


    赵兴抱臂讥讽,“阮寡妇,别装模作样了,你这破香要能盖住粪臭,老子当场吃一口!”


    人群爆发哄笑。


    阮停云指尖微颤,却稳稳点燃炉中炭火。她取出一块琥珀色香饼,轻轻置于云母片上。


    “装神弄鬼!”沈释拂袖,“赶紧收拾干净,别在这儿丢——”


    话音未落,阮停云指尖一翻,香饼落入火中。


    “滋——”


    一缕青烟腾起,刹那间,凛冽松香如雪崩般炸开!恶臭被撕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崖边孤松般的清寒,混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蜜甜,仿佛冰天雪地里突然绽开的梅。


    “这……这怎么可能?!”赵兴猛地后退两步。


    方才还捏着鼻子的人群突然安静,松开手试探性嗅了嗅,随即爆发出惊呼:


    “真的压住了!一点臭味都没了!”


    脂粉铺的李掌柜疯狂抽动鼻子,“阮寡妇,这是什么香啊!”


    阮停云淡然立于台阶之上,自信笑道:“阮氏安神香……鹤唳空。”


    鹤唳空是阮氏特有的安神香,因点燃后就如临仙鹤起舞的仙境而得名,因阮氏是穷苦起家,所制香品均有耐久长馨的特性,以求博得小户人家的青睐。


    这么一大片烧起来,自然是如瀑布高坠的水花,激起千层香浪。


    阮停云唇角微勾,指尖轻点香案:“三日内,此处香气不散——若散了,我自摘匾额。”


    学子们纷纷躁动,尤其是那些从偏僻地方赴京赶考的穷苦学子,他们赴京处处省吃俭用,囊中羞涩。


    但谁想落人一等呢,安神香就如同上香拜佛一样,也许是个心理慰藉,但不能没有。


    “老板,这香怎么卖的?”


    阮停云笑着回答:“香饼一百钱一盒,香囊五十钱一个,效用几乎没有差别。”


    “好便宜……”学子们惊讶地议论着,看着身后瑞香楼招牌上写的“安神香饼三百钱一盒,香囊一百钱一个”,瞬间心动了。


    更有已经买过瑞香楼香囊的学子,看着手里的香囊纷纷觉得买亏了,准备去退货。


    见此,赵兴有些慌了,他高声道:“香再浓又如何?哪个正经学子敢买你这小寡妇的安神香?春闱在即,万一被下了药,科考失利算谁的?”


    围观人群窃窃私语,几个原本想买的学子也犹豫了。


    就在这时……


    “我要十份。”


    一道清冷嗓音从人群后传来。


    裴砚如孤松立雪,从人群中走出,天青色衣袍纤尘不染,仿佛与这污浊之地格格不入。


    “穷书生装什么阔气?”赵兴嗤笑,“买了她的香,小心明年落榜!”


    裴砚不疾不徐走到人群中央,不偏不倚正在粪水边缘,从怀中取出一枚褪色的香囊。


    “这香,我用了十二年。”他指尖摩挲香囊上的缠枝莲,“泉州乡试、江南秋闱、金陵诗会……从未离身。”


    他抬眸,目光如刃:“赵管事是说,我靠这香舞弊?”


    赵兴打量着他的气度,一时拿不准对方的身份,问道:“阁下在哪高就啊?”


    “只不过是今年末流的举人而已,赴京赶考,借住在我家的晚辈。”沈释站出解释,一脸不屑,“让各位见笑了,裴砚!还不回去!”


    沈释的同僚瞬间挂上讥讽的笑,“原来只是个末流举人,刚刚那一席话我还以为是靠着那香囊考上了解元呢。”


    “就是,赴京赶考的,谁不是举人啊!”学子中,有人讥讽。


    阮停云心中不忿,看向裴砚,只见他芝兰玉树,端立在人群之中,微敛着眼眸,紧皱眉头看着脚尖。


    这些人的讥讽果然伤到了他……


    裴砚的才气和成绩,阮停云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挽晴的书信中一直有提及。


    就算他真是末流举人,公公也不该在街上如此奚落裴砚一个晚辈,阮停云的护犊之心瞬间上涌,欲为裴砚辩白。


    她皱眉冷声道:“恐怕要让各位失望了,其实裴砚他就是……”


    “其实他就是在装大尾巴狼!”赵兴的伙计起哄打断,“一个穷举人用了又怎样?能证明什么?”


    “就是!说不定买了就考不上了!”


    人群爆发哄笑。


    裴砚皱眉看着鞋尖,叹气,几番小心,鞋尖还是沾到泥水了,他背着的手收紧,强忍着要从这种环境中逃走的冲动。


    人们却当他心虚,“走吧,别和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人浪费时间,他当他是江南才子裴神童呢!”


    学子们纷纷摇头讥讽,准备散去。


    这时有个路过的青衫学子挤进来看热闹,看到裴砚后瞬间瞪大了眼睛:


    “裴、裴解元?!您怎么在这儿?!”


    全场死寂。


    “解元?!”


    “对啊,他就是我们福建今科乡试头名,裴砚!”


    方才还哄笑的学子们瞬间变了脸色,蜂拥到店门前:


    “阮夫人,给我留三份!”


    “我要五份!裴解元都用过的香,必是文曲星加持!”


    “哎哟!”


    赵兴被瞬间涌动的人群挤倒,一屁股坐在了粪水里,手也直接插进了黏糊糊的粪里,昂贵的枣红色绸面冬袄浸在屎黄色的粪水里,吸满了粪水。


    他看着台阶上被人群拥簇,满面得意的阮停云,恨得咬牙切齿,狠狠捶地,却被溅了一脸粪水。


    “啊!”赵兴气到大吼,“还不扶我起来!”


    伙计急忙扶起他。


    “阮寡妇,九天后,我等着你跪下求我!”赵兴撂下狠话,一瘸一拐离开!


    人群外,裴砚看着人群中的阮停云,满眼都是夕阳余晖的光亮。


    沈释扯出一抹讨好的笑,走向裴砚。


    “裴贤孙,你高中解元这喜事怎么不和我早说……昨日天晚事急,怠慢了你,今晚府上一定为你好好接风!”


    挽晴去了泉州后和京城就很少来往,万万没想到一直流传的江南神童就是她的儿子。


    一省解元,进则可能夺得榜首,登阁拜相,退也是稳居进士,这裴砚可是前途无量啊!


    沈家也是祖宗保佑,竟然有这么一房争气的亲戚,还偏偏借宿在他们家,这次,他说什么也要抱紧这颗大树!


    想着,沈释讨好地笑着,但裴砚却只是轻轻点头。


    “多谢姨祖父好意,晚辈不喜热闹。”说完,裴砚转身离开。


    沈释僵在原地,尴尬地看向同僚。


    天色暗下,沈宅库房紧闭,阮停云和青杏挑着灯数钱,最终阮停云无力放下钱串,仰躺在椅子上,望着房梁。


    “只有二两二十钱,这样,就算再卖八天,也才十几两。”


    青杏紧蹙眉头,“夫人,要不然,还是试试吧,一盒五两呢……”


    试试制作合欢香卖给黑市。


    这件事,青杏不是第一次提,但她一直过不了心里那一关,这种香,卖出去,八成会祸害人,而且一旦被公公婆婆发现了她一个寡妇在做这个,后果不堪设想。


    最重要的是,这个合欢香的做法,是阮氏独有,万一被懂行的人察觉,意识到阮氏香集还存在于世……


    但是,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铺子没了,那阮氏香集不就成了一本柴火嘛……


    “青杏,去准备香盒吧。”


    青杏惊喜,遂即又正色起来,“是。”


    烛火摇曳,白色的蜡烛渐渐被蜡泪吞噬,一整根蜡烛很快就只剩一寸高。


    阮停云疲惫地转了转脖子,手中的工具却不敢搁下,一旁已经摆好了八盒密封好的合欢香。


    合欢香在掌心碾作绯色粉末,混入蜂蜡时,她忽然想起子弘和她一起制香的模样——


    “伽罗木要劈成细条。”她握着他手腕示范。


    可子弘的目光却渐渐转移到她的脸上,直直吻了过来,两人的手上沾着香气,一件件脱掉彼此的衣服,抚过彼此的皮肤……


    蜡油滴在手背,痛,心更痛。


    子弘……


    近日来的委屈和疲惫让她一瞬间垮下了头,无数的思念和爱意在这寂静的夜晚涌上心头,阮停云竟鬼使神差地点燃了一片成品。


    那香莹润如珊瑚,点燃刹那,甜腥雾气缠上脖颈。


    阮停云仰躺在椅背上,望着房梁,恍惚见子弘在雾中伸手……


    这里曾是她们欢好过的地方,香柜边,太师椅上,不知几次打翻过香料,香气缠绕着汗水和呻吟,承载了他们无数记忆。


    细碎的呻吟从阮停云紧咬的牙关间溢出,汗湿的襦裙黏着腿根,她不自觉向后扬起了头。


    “沈夫人?”


    一道锁链的碰撞声惊破幻梦。


    阮停云吓得立马坐起,打翻了香炉,抬眼看去,只见裴砚执灯立在门外,两人间是一道狭窄的门缝,门锁锁链横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