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夏目对每天打扰自己的镜中妖怪提出的条件非常心动，但是惧怕被欺骗的他始终没有下定决心，依旧勉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日常生活。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周四的黄昏，经历一整天校园生活的夏目照例收拾好书包一个人离开学校。


    校门口，千鹤阿姨难得地出现了，她偶尔也会来接夏目放学。


    因为第一次接夏目时，放学路上夏目非常紧张，一直低着头，小声应和千鹤阿姨的话语。千鹤觉得可能夏目还怕生，而且放学和同学一起应该会更容易交到朋友，自己接夏目的行为确实有些冒失了。于是在那之后，千鹤便只偶尔来接夏目。


    今天站在校门口的千鹤阿姨手里提着一个做工精致的草莓蛋糕，被装在透明的塑料盒中，系带缠的非常端正。蛋糕上面的猫咪形状奶油十分可爱，夏目第一时间就被蛋糕吸引了目光。


    回过神后，夏目开心地小跑着迎上去。


    就在这时，夏目的脚踝突然被什么东西拽住了——柏油路面上裂开一道缝隙，伸出无数苍白的手臂，像海藻般蠕动着缠上了夏目的小腿。


    无法抽身的夏目再也无法扮演正常人，瞬间的恐惧感让他做出了最激烈的应对。


    “滚开！放开我！”歇斯底里的喊叫。


    夏目用力地拍打着小腿上的手臂，身体在剧烈的动作下无法保持平衡，踉跄着跌倒在学校门口。


    千鹤第一时间被吓到了，但仅仅是呆住了片刻。当千鹤注意到了夏目摔倒后，第一时间冲了上来，想要扶起夏目查看情况。


    慌乱中，蛋糕盒被重重摔在地上，奶油溅到了千鹤阿姨的裙摆，一地狼藉。


    “贵志？！你怎么了？！”


    丢下蛋糕的千鹤第一时间扶起了夏目。


    夏目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千鹤阿姨双手的颤抖，这双颤抖手却紧紧抱住了自己，没有丝毫退缩。


    （要忍住！在千鹤阿姨面前！）


    夏目想要开口解释，可喉咙里却只是挤出了一声呜咽。那些手臂正顺着他的腿往上爬，指尖划过皮肤的地方泛起青紫的淤痕。


    “有、有虫子……”夏目胡乱拍打着腿边的手臂，力量很大，但动作幅度被刻意减小，“在我腿上……飞到我眼睛里了……”


    夏目挣扎着拍走腿上的东西，却又不敢推开千鹤阿姨，怕伤害到她。只能尽可能低下头，不去与千鹤阿姨的目光对视。


    千鹤阿姨的脸色惨白，有些控制不住表情，一脸震惊地看着夏目的动作。她没看到虫子，更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手足无措。


    终于挣脱了腿上的妖怪，终于冷静下来的夏目清晰地感受到了千鹤阿姨的恐惧无措。


    夏目不敢抬头看千鹤阿姨，他怕在千鹤阿姨脸上看到厌恶或者别的东西。喉咙卡住一般，道歉的话语无法说出，只能沉默着，害怕自己会被当成谎话精再次让新的家人失望。


    “贵志，没事吧，虫子赶走了吗？眼睛还疼吗？可以站起来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千鹤阿姨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连连吐出关心的话语。显然是非常担心。


    千鹤本来打算抬起夏目的脸庞，为他吹一吹眼睛里的虫子，但颤抖的手和僵硬的身体却让着简单的动作始终没有能够做出来。


    夏目安静地站了起来，沉默着，眼光瞥见地上已经面目全非的蛋糕，心里更加难受了，似乎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千鹤看着安静下来的夏目，只是轻轻牵住了夏目的手，没提地上的蛋糕，默默牵着夏目离开了校门口，躲开了围观者的视线。


    回家的电车上，夏目注意到千鹤阿姨另一只手始终紧握扶手，指节发白。


    但从始至终，千鹤阿姨都没放开牵住夏目的手，用非常柔和坚定的力道牵着夏目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的小手。


    晚饭吃得有些沉默，夏目心里天人交战，冷静下来的他无法再一次对千鹤阿姨说谎，但不撒谎，今天的失态无法解释。千鹤阿姨有一搭没一搭关心着夏目，但没收到回应，气氛非常僵硬。


    饭后千鹤阿姨放好了热水，让夏目先去泡澡放松放松身体。


    夏目身体还是有些僵硬，低着头走进浴室默默脱掉衣服。


    浴室的水龙头在漏水。


    滴答的声音很小，但在死寂的氛围下一声声清晰地传进了夏目的耳中。


    夏目把脸埋进膝盖，鼻尖触碰到水面，坐在浴缸里数着水滴声。温暖的水温并没能让他的身体放松下来，内心害怕被送走的念头无法消解，不断从脑海浮现。


    寂静之下，夏目集中精力听着一切的动静。门外，千鹤阿姨似乎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夏目还是听到了零碎的词句。


    “突然就尖叫起来……”


    “联系心理医生……”


    水珠顺着夏目贵志的脸颊滑落到膝盖上，像眼泪，如果没经过眼角的话。


    夏目不敢哭，不敢发出哭声，他怕自己异常的表现会加剧千鹤阿姨的恐惧。僵硬着身体流着泪，除了这样，似乎做什么都是错的。


    夏目在害怕，害怕千鹤阿姨正在打电话给福利机构要送走他。想到被丢到地上的那个蛋糕，夏目感到极其自责，明明晚上应该是温馨快乐的，两个人一起吃蛋糕。


    视角转换，其实此刻千鹤并没有打电话，而是跪在家中的小祠堂前，用低声的祈祷舒缓着自己的情绪。


    千鹤希望自己能接受夏目，不要给他压力，虽然吃饭时候气氛僵硬，但千鹤觉得只是放学时候夏目被吓到了，没有缓过神，仅此而已。


    信神鬼之说的千鹤，总会在遇到无法理解的情况时非常害怕，但这绝不包括夏目的异常。夏目虽然举止怪异，但千鹤觉得总有一天，夏目能够敞开心扉，这件事情不能急功近利。


    心灵的锁处于内部，外人自以为是的亲近大多适得其反。


    没有人喜欢自己的世界被强行打开。


    向神明倾诉或许是最有效的舒缓情绪的方式，至少对千鹤来说是这样的。倾诉自己的想法，倾诉自己想要为夏目做的事情，希望不会太突兀。


    “神明保佑。”


    视角回到浴室中，被恐惧与自责吞没的夏目，把自己整个人泡进浴缸中憋着气。


    （如果再也看不见的话……）


    （如果变成“正常人”的话……）


    浴室的灯突然闪烁了一下，夏目被吓得抬起头，紧盯着面前的水面。


    夏目不敢直接直视电灯，怕看见妖怪后再次失态，彻底失去千鹤阿姨的爱。


    夏目僵硬的脖子终于还是开始缓缓转动，这是本能的行动，是生物面对未知时，内心对探寻缘由的原始冲动。


    视线最终看到了异常，浴室的镜面上浮现出一行水痕，像是谁用手指写下的：


    “你决定好了吗？”


    夏目抬起头，好像抓住一丝希望地轻声说。


    “……我答应你，只要能看不见这些，只要能正常生活。”


    浴室的水珠顺着瓷砖滑落，水龙头的滴答声在寂静的氛围中格外清晰。


    夏目盯着镜面上浮现的那行字——「契约成立」——字迹如同被指尖划出的水痕，在灯光下散发出银色的光辉。


    “拿着这个。”


    镜中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夏目猛地回头，看见一只苍白的手从他的头顶伸出，手的掌心之中躺着一枚古朴的铜镜。


    铜镜只有硬币大小，边缘缠绕着红绳。


    “我会暂时附身在浴室的镜子中，而给你的这枚铜镜是我感官的延伸。只要你带着它，随时都能与我沟通。”妖怪的指尖轻轻一推，铜镜落入夏目手中，触感冰凉却意外的轻盈，“不过我经常睡觉……你遇到危险需要集中精神默念契约，我会感应到的。”


    夏目小心地将红绳系在手腕上，内心稍稍有些安定。至少这个妖怪主动开始介绍它的情况，应该不会是骗自己的。


    铜镜贴着夏目的手腕内侧，像一片沉睡的雪花。夏目将手放在面前，有些紧张地看着镜面中自己沾满水珠的样子。


    “镜……老师？”夏目试探着用比较尊敬称呼，呼唤起了刚认识的妖怪。


    妖怪的身影在雾气中晃了晃，似乎有些意外，随后低笑出声：“称呼随你喜欢，在家里直接呼唤我就行，不需要通过铜镜。”


    “镜老师，这个契约是怎么回事？”比起称呼，夏目更在意的还是能不能真的看不见那些妖怪。


    “是想知道我要怎么帮助你看不见那些东西吗？我会认真给你解释的，别急。现在你先要弄清楚，为什么你会看到妖怪。”


    被称为镜老师后，妖怪真的像个老师一般，向夏目娓娓道来。


    “你应该是一位强大除妖者的后代，你血脉中流淌的天赋让你获得了强大的妖力。之所以会看到妖怪，正是因为体内充斥着强大的妖力。”


    “换句话来说，你只要失去了妖力，就可以看不见妖怪了，这也是我帮助你的方式。”


    “你的天赋和血脉都将会保持原样，我只会将你体内产生的妖力吸收，从而让你与普通人一样看不到妖怪。”


    “我愿意帮助你，首先是看不下去看你这么费力的表演，很拙劣。其次，我吸收你体内的妖力对强大自身有所帮助。所以你可以当成用自己身体内的妖力，换取了不必随时表演看不见妖怪的轻松自在。”


    “每天凌晨零点，我会吸收你身上的妖力。作为我的契约者，你必须配合我。你可以把这当成是在陪我玩耍。等到你暂时失去妖力后，就看不见那些你不愿意看到的东西了。作为取走你妖力后留给你的赠品，我会保护你的安全，直到你某天彻底失去妖力，变成普通人。那个时候，契约也将结束，我会离开你。”


    “你血脉里的天赋过于强大，所以必须每天都吸收妖力才能确保你一直看不见妖怪。顺带一提，正常的除妖者被我吸收一次妖力，就会失去力量很长时间。你血脉的特殊也是我对你感兴趣的原因。”


    “按照契约，我将保证，吸收妖力的过程不会危害你的身体，在妖力彻底消失后，你会变成普通人，正常生活下去。如果没有消失，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


    夏目泡着澡，一点点理解着镜老师讲解的契约内容，身体终于放松地舒展开来。


    （这就是我想要的！）


    从认真细致的话语里，夏目感受到镜老师对他的态度并不是毫无顾忌地予取予求，而是非常认真地把夏目当成了对等的契约对象，想要让夏目明白契约的内容。


    水温逐渐降低，夏目终于基本理解了与镜之间的契约，在意识到自己泡澡时间有些长后，夏目急忙起身，擦干身体。


    直到此刻，夏目才后知后觉发现，镜老师始终没有现身，似乎是在照顾自己没穿衣服的情况。虽然也很想知道镜老师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妖怪，但夏目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穿好睡衣离开浴室。


    夏目刻意拉了拉睡衣的袖口，遮住了手腕上的铜镜。他不想被千鹤阿姨发觉到自己的怪异。


    回到房间休息片刻，夏目下意识攥紧了手腕上的铜镜，对今晚即将到来的第一次妖力吸收感到有些紧张。


    在又一次听到千鹤阿姨的呼唤后，夏目才从房间中走出来。


    千鹤正坐在客厅里折衣服。听见声响的她抬起头，脸上的疲惫被温柔取代：“贵志洗好了吗？我煮了红豆汤，要喝吗？”


    千鹤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似的，但眼神已经不再闪躲。


    “嗯。”夏目点点头，湿发上的水珠滴在地板上。


    千鹤起身去厨房盛汤，背影不再僵硬。


    片刻后，她端着碗回来，红豆汤上撒着红糖，夏目在感谢后迫不及待开始品尝。晚饭时的氛围让夏目毫无胃口，此刻的他确实感觉到饿了。


    千鹤拿来吹风机，动作轻柔地为夏目吹干头发。


    “明天晚上需要我约高桥医生吗？”千鹤阿姨的语气中带着试探，似乎准备如果夏目不愿意，就马上改口。


    勺子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夏目转头，看见千鹤对他笑了笑，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他说想听你讲讲……最近看到的‘故事’。”


    “……嗯，麻烦您了，千鹤阿姨。”


    （千鹤阿姨真温柔，明明是我不正常。）


    （她选择用这种方式保护我的秘密，她肯定也很担心。）


    红豆汤的甜香弥漫在空气里，夏目低头喝了一大口，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出来。


    “贵志！多吹一吹，这样直接喝会烫到的！”


    千鹤阿姨完全没提被丢在校门口的蛋糕，但夏目却知道那个蛋糕应该是专门绕路买的。


    经常因为各种原因夜跑的夏目早就对附近的情况有了了解，新家附近的蛋糕铺全都开在与学校的反方向。


    （如果能和千鹤阿姨一起吃到那个蛋糕就好了，都是我不好。）


    各位看得开心~感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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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契约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