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老娘求生

    林玉珍摸了摸嘴巴,今天晨起的时候,她掉了三颗牙。


    一颗是偏左的门牙,两颗是大牙。


    她的牙口一直很好,一个早上掉了三颗牙让她呆愣了很久。


    不过她是老人,老人掉牙齿很好接受。


    只是,吃饭不方便。


    早餐吃的是馒头,没有大牙林玉珍嚼不动,又怕用力会让其他摇摇欲坠的牙齿也都掉了,只能用舌头把食物顶在上颚尽量地磨。


    磨久了,上颚皮破了,疼。


    林玉珍只好直接咽了下去。


    喉咙又被卡得疼。


    于是最后她只能把馒头掰成小小块,用水就着吞。


    这事不大,林玉珍想都没想还是和以往一样忍着。毕竟忍着忍着就习惯了。


    事情好解决得很,吃稀饭和菜糊就是了。可能要被媳妇说一句矫情,不过总比牙齿都掉了好。


    吃完了早饭,林玉珍休息了一会儿,又要开始做午饭了。


    是的,家里做饭的人几十年如一日,是七十六岁的林玉珍。


    她择菜时留着蔫叶子存在碗里,一会儿煮给自己吃。现在要做好家里那些讨命鬼的饭菜——


    一顿三个素菜一个肉。


    上桌没多久就抢没了。


    没办法,林玉珍生得多,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儿子又生了孩子,女儿也从夫家带外孙回来吃饭。


    一张桌子再加多少凳子人都是坐不下的,林玉珍又盛了饭菜坐在灶台旁边吃。


    林玉珍嘟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都和别人结婚了,是别人家的人。”


    林玉珍的母亲在林玉珍出嫁过后就告诉过她,别人家的人,就是外人。


    带着外人回来蹭饭吃,啃亲娘,坏得很!


    女儿一如既往充耳不闻,筷子却动得飞快,抢着夹肉塞进自己的嘴。


    林玉珍最近总是觉得没力气,很累。她觉得自己应该吃一块肉,补一补就能好。


    可是她忍住了,没有伸手夹。


    她看着自己的子女们。


    桌上的每个人都像是复制粘贴出来的一样,一样的脸型、一样的鼻子、一样的眼睛。


    筷子一样地对着肉伸出,表情一样的狰狞。


    一家人嘛,一样多么正常。


    ……只有弄秧不像。林玉珍想。


    她慢慢地沿着碗边喝滚烫的糊粥,望着桌上闭口不言猛虎扑食的后代们。


    只有长得像。


    弄秧给林玉珍夹过肉。


    林玉珍不知道弄秧为什么要这么做。


    弄秧总是怪。


    她的脸老是很脏,那一双黑色的眼睛很大,像藏在藤蔓阴影下的泉水般,明明暗暗,静得很,却好像有一万句话要和你说。


    林玉珍因此不大爱看,看完了心里总是会不舒服。


    林玉珍告诉自己不用在乎弄秧。她是女孩,女孩没用,到年龄嫁出去就行。


    老二媳妇才把她生出来,林玉珍和老头子就发现是个女的,更别提她瘦小、虚弱、奄奄一息,看了眼就走了,说是个弄秧。


    弄秧不是什么插秧种田的意思,而是本地土话里说小孩病歪歪的骂人话。


    老二媳妇倒是给弄秧起了个名字,全家人都不记得。他们叫孙女弄秧,那她就是弄秧。


    家里人也不在乎弄秧。谁叫她娘要离婚,刚出了月子就走了。


    “奶,今晚多做点肉吧,”吃饱喝足的长孙兴隆打了一个嗝,放下筷子,“肚子里没油水,我看店都没力气。”


    林玉珍看到长孙,脸都笑开了花,想都不想就开口:“好,奶晚上给你炖卤肉。”


    答应后,林玉珍才开始思考自己的口袋里还剩几块钱。


    兴隆没有多看林玉珍一眼。吃完了饭,他打个盹睡个觉才舒爽。


    家里人吃完饭,如鸟兽散。


    林玉珍舔完了碗底的一层米浆,发现碗底有一层淡淡的红。


    她愣了会儿,用树枝般干枯的手指碰了碰掉牙的地方,放到眼前看。


    指腹上果然有血,黑稠稠的血。


    林玉珍没当一回事。


    肯定是早上才掉牙,伤口还没恢复好。


    ……


    下午林玉珍去工厂捡参。


    把细小的人参拔掉参须和土块,放进筐里,这就是村里老太太们补贴家用的方式。


    捡一斤差不多要一个小时,但可以赚两块钱。


    林玉珍是没用的,捡参是她唯一能做的活计。


    家里她煮饭,丈夫活着的时候会给她菜钱去买菜。可是丈夫走了,没有一个儿女提起过菜钱这回事。


    捡参好,捡参能让她有钱买菜。


    林玉珍从来没有向孩子们伸手要过钱。


    隔壁家的许老太婆就是因为老是要钱,儿子儿媳恨极了她,生了病也不肯给钱,活活拖死了。


    日子都和以前一样就是林玉珍最大的期望。


    就算她现在成了一个累赘、一个负担,但把她赶出去没地方住死掉,这种事情儿女们应该是做不来。


    不过把她推来推去,这家住几天赶到另一家去,这也不是没发生过。


    那种难堪让她无助得像个小孩,低着头,生怕对上周围邻居的目光。


    林玉珍常常很慌张。


    现在就很好,她还去买菜还去做饭,他们也还让她待在家里。


    大家谁都别吭声,就当她不存在。


    “阿玉啊,你牙也掉啦?”张老奶把参丢进筐里,笑呵呵地拿手指指着林玉珍的嘴。


    林玉珍抿着嘴巴,刻意不让牙露出来,低着头捡参:“老了就掉了。”


    “是难受!你该告诉老陆。”张老奶前两年开始掉牙,到了今天只剩下十几颗,不过家里人给她做了假牙。


    一边的李老奶笑痴呆:“老陆走了两年了。”


    张老奶啊啊了两声,不知道自己在咕哝什么,终于说:“那告诉你儿子吧。让他们带你去镇子上做牙齿。”


    李老奶翻个白眼,她知道张老奶是在炫耀。


    林玉珍觉得有些丢脸,埋头干活:“给他们知道干什么,不用他们管。”


    张老奶:“哦呦,你掉的牙一眼就看到了,还要给他们说了才知道啊?”


    林玉珍只能装作没听到,把头埋得更低。


    兴隆想吃卤肉,她下午要捡快点。


    李老奶呵呵笑:“就你有嘴巴。”


    张老奶被呛声了也没当一回事,她就是喜欢说话,只有在捡参的时候她说的话才有人听。


    “你家弄秧呢?今天怎么不来?”张老奶记得弄秧之前都会带着猫蹲在林玉珍旁边帮她捡参。


    李老奶:“又忘了?弄秧没了半年了。”


    林玉珍忽然开口:“弄秧没有没。”


    没了,像弄秧死了一样。


    弄秧只是离开了村子而已!


    李老奶很没好气:“那我说她走了……”


    “走了也不好听……”林玉珍马上接道。


    李奶奶斜瞪着林玉珍:“你想怎么样?”


    张老奶:“你们不要吵嘛,都多大了。”


    林玉珍声音闷闷的:“我孙女是去别的地方了。不是走了也不是没了。”


    李老奶哼哼两声。走了、没了、去别的地方,对于女仔来说,又有什么不同。


    只有真的记性不太好不知道弄秧怎么了的张老奶还在继续发问:“弄秧去哪了?”


    “谁知道。老陆家把她定给了隔壁村做木头那家,弄秧这都不乐意,心气高得很,”李老奶看了一眼林玉珍,“跑了。”


    张老奶努力使用自己浑浊的大脑:“坏丫头!肯定在顶村,跑镇子那走了。”


    山里没别的路走。


    李老奶说笑话一样:“顶村是没看到人。张傻子可是说了,他看到弄秧她娘回来带着弄秧坐着火车走了!还说那火车红亮着呢,长着呢,看不到尾巴。”


    张老奶哈哈笑:“你傻,张傻子说的话你都信。”


    他们这山沟沟里哪来的火车。小车都开不进来!


    李老奶:“……你说谁傻?”


    张老奶打哈哈,转移话题:“我儿子说,镇子上的媳妇最近回娘家的多,汉子没人做饭。”


    李老奶:“你想去卖蒸糕啊?”


    张老奶:“买点钱好。”


    李老奶:“也不看看你脚还能不能走到镇子。”


    张老奶:“让我孙子推车去。”


    “……”


    她们的声音于林玉珍来说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李老奶和张老奶聊了什么,她是一点没听进去。


    林玉珍满脑子都是弄秧。


    别人口中带着轻视的,逃走的弄秧。


    家里所有人都恨弄秧。弄秧逃走了,害得他们家要把彩礼还回去。兴隆尤其恨弄秧,他觉得弄秧的彩礼是该归他的钱。


    林玉珍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最恨弄秧的,因为她是全家最爱兴隆的人。


    可偏偏有时候,她会想到弄秧的眼神。


    那眼睛,好像在哭一样。


    逃了,就逃了吧。恨着弄秧的林玉珍有一刻这样想。


    ……


    掉牙的地方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愈合。


    距离牙齿脱落的那个早晨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血越流越多,林玉珍一张嘴血就会混着口水黏黏哒哒地从嘴角溢出来。嘴巴里有的肉好像烂掉了,散发出浓郁的臭味。


    林玉珍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结婚时丈夫给的小包,里面硬币加上缺角的纸钞,一共有四十二块。


    这是她的全部家当。


    虽然心里没底,但林玉珍决定给自己看个病。


    ……她不想他们说她脏,嘴巴臭。


    她每天都有用清水打理自己的,她很干净。


    就是没人信。


    林玉珍起了个大早,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到顶村。顶村有土大夫,而镇子上的医院只会开西药,西药很贵,就那么几片,林玉珍不敢进去。


    走到了土大夫家门口,林玉珍看着新的门框和门槛,仰着头努力辨认新门牌上的字。


    “王……说、所……”林玉珍叹了一口气。她不认字,丈夫只教了她该怎么写自己的名字。别的字在年轻的时候也教过,不过不多,林玉珍有很多也没有记住。


    土大夫的老婆走出来,她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林玉珍,不确定地叫了一声:“老陆老婆?哇呀,这什么味道?”


    林玉珍把嘴巴闭得更紧。


    她有些不安。


    土大夫的家变了,连之前那个被人踩断了一半的木门槛都消失了。


    土大夫老婆骄傲地告诉林玉珍,现在这里诊所,他们家装修了,也用了新药。


    林玉珍很茫然:“新药?”


    土大夫老婆:“就是西药,我们家也不差镇子医院了。”


    林玉珍定定地地看着她,脑子似乎还没转过来。


    “你放心,这样病治得更好、更准。”


    林玉珍并不感到丝毫安慰,她攥紧了口袋里钱,忽然感到难过。


    但她还是满怀期待。


    只要能治好,钱都给大夫也没关系。她还可以去捡参。


    土大夫瞧了瞧,土大夫说给她开点药,吃了就不流血了。


    “没有草药吗。”林玉珍问。


    土大夫笑:“草药哪管用?现在都不用了。”


    林玉珍无助:“可以前不都是吃草药的吗?我生娃底下流血,也是吃你的草药吃好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都进步了。你不懂就不要乱说。”土大夫教育她。


    土大夫开了药方,三种西药,一排口服液,一百二十块。


    林玉珍捏着钱包,没有说她付不起。


    她说,她这种人是吃不惯西药的。没有草药,她就不要了。


    虽然如此,那四十二块钱还是花出去了一半。


    土大夫说现在看病要付看诊费,二十块,不吃药也得付。


    林玉珍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诊所,眼泪掉了下来,从她脸上的沟沟壑壑中滑来滑去,好一会儿才掉到她嘴角旁边。


    她尝不出咸。


    嘴巴里都是腥臭的烂血味,给她什么她都尝不出味。


    林玉珍下午没有去捡参,揉了揉发酸的膝盖骨,在后山爬了好一段路。


    当年生孩子血流不止,丈夫没空,拿回来的草药是林玉珍自己熬的。


    林玉珍大概记得那些草药的样子。


    要是后山有,她就捡回去煮。


    都是止血的药,大概也是能治她的嘴巴的吧?


    林玉珍喘不上气,找了块石头坐下。嘴里的血还在不断流着,在炎炎烈日下让她发晕。


    她见过太多老人随便生一个病人就没了。


    林玉珍有些恍惚,她现在会不会也快死了。


    他们都说她的嘴巴恶心。都笑她。


    林玉珍眼睛酸,继续站起来找草药。


    直到天色昏暗,她才猛然惊醒。


    该给家里做饭了!


    在逐渐暗淡的天日下,林玉珍扶着树,脑袋急得冒汗,稀里糊涂就往山下冲,好几次差点冲下山坡。


    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她全身都在发烫。


    太阳没了,是该凉的,可林玉珍热得发狂,想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脱了,有些时候这种热居然让她忘记了嘴里的腥甜和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林玉珍终于赶到了村门口。


    蓝色的火焰席卷着村庄,视线中的每一寸都被蓝火烧毁,黑烟四处冲撞。村门口那块写着“旧岭村”的石碑也被蓝焰囫囵吞下,烧得发红。


    林玉珍的脚在一瞬间痛起来。


    老人惊惶低头,瞧见自己脚背冒出了蓝色火焰。


    开文啦!好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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