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

作品:《丢掉的小狗很想你

    顾凛川是有记忆后才被送去福利院的。


    据说他的生父是个负心汉,而带球跑的老套戏码是母亲给父亲的惩罚。


    顾凛川很不理解,父亲压根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个球,那到底是在惩罚谁?


    阮青对顾凛川毫不避讳地讲起那段糟心的恋爱,“你爸那个家里很可怕,该死的,我也是很晚才知道,之前一直以为他就是个普通的老板呢。他一开始说不会和我结婚,我还想着先相处呗,最后老娘自己愿不愿意结婚还不一定呢,谁能想到做了措施还能中招。”


    那为什么不把我打掉呢,顾凛川在心里想。邻居都说他是个拖油瓶,如果没有他,凭阮青的姿色和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闯荡劲,不愁过不上好日子。


    “还好溜得快,要是怀孕被发现,妈妈就没有你了。”阮青把烟屁股摁在满是油渍的餐桌上,在顾凛川面前撂下一碗放多了盐的挂面,咬牙道:“不想怀归不想怀,但既然怀了就一定要把你养大,你是老娘的骨肉。快点吃!”


    “哦。”


    顾凛川听不懂成年人的爱恨纠葛,但他因为最后那句咬牙切齿的发誓而感到快乐。


    虽然出租屋脏破,虽然邻居总是指指点点,虽然每天的水煮面都齁咸,但他喜欢妈妈,他觉得日子里的一切不如意都因为自己被妈妈坚定地选择——这份安全感足以弥补所有。


    后来顾凛川要被送去福利院前,阮青也煮了同样一碗挂面,哭着说了无数遍对不起。


    顾凛川闷头把面吃完,被齁得连一句告别都说不出来。


    *


    福利院死水般的生活维持了一年多,本以为日子也就这样了,但不知从哪天起,顾凛川察觉到一双在暗中窥伺的眼睛——从院墙篱笆的缝隙间、水房玻璃破洞外、送菜卡车的货箱里……他曾偶然与那双眼对视,收获了一个阴恻恻的、恫吓的笑容。


    福利院体检,顾凛川发现他比别的孩子多了好几个采血管。老师对他解释:“有领养者想要一个大孩子,但要求排查基因病,八字没一撇呢,怕你失望就没告诉你。”


    顾凛川汗毛倒立。


    他没有等到自己的血检结果,对方拿到他的血液样本后就此销声匿迹。


    不久后的一天,送菜司机忽然变成了生面孔,笑呵呵地叫住顾凛川,让他去后头货箱里找签收单。顾凛川点头答应,转身拔腿就跑回了宿舍。


    那是他第一次和他们过招,往后数次也都有惊无险。但对方的诱骗愈发频繁,猫玩耗子似的,不紧不慢,却死盯不放。


    顾凛川对危险有着天然的敏锐,本能告诉他不能再这样下去,福利院不能永远庇护他,等对方耐心耗尽,有的是其他手段把他弄走。


    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们弄自己究竟是要干什么。


    逃跑的计划在稚嫩的脑袋里逐渐成型——时间、路线、需要多少食物、在哪里落脚、后面的日子去哪里搞钱……他计划得很详细,虽然很多想法未必能实现,但贱命也不需要有什么宏图大志,活今天想明天就够了,总比待在福利院等死强。


    计划出逃的日子是元旦,可提前一周,他被流感击中,发高烧昏睡了过去。醒来后外头乌漆嘛黑,小朋友都去看电视了,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想去找口饭吃,结果刚拐进食堂,一只粗糙的大手就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嘴。


    因为他烧得神志不清,那些人没有把他绑起来。


    顾凛川跳车逃跑前隐约听到他们在商量赎金,几十个亿——天啊,从福利院绑出来的孩子,要向谁开价去?阎王吗?开口几十亿冥币?


    他怀疑自己要么是耳朵坏了,要么是脑子烧烂了。


    最后他躲在一处断桥下,烧得再也跑不动了。天地深黑,万籁冷森,脚下冰层发出细微的剥离声,寒冬的风像一道道厉鬼,来索他这条无人在意的贱命。


    每根骨头缝都疼,他闭着眼不知时间流逝了多久,浑噩之中,仿佛听到了死神的脚步。


    死神小心翼翼地靠近,连呼吸声都很轻。他迷迷糊糊地想,原来死神像一只小猫。


    几簇温热的毛发蹭到了他的脸颊,柔软细滑,很痒。顾凛川费劲地睁开眼,黑咕隆咚,一道小小的影子蹲在他身前,挨得很近,恨不得糊在他身上似的,把天地冰河都挡得严严实实。


    温香柔软的脑门怼过来,呼呼呼地朝他脸上吹气,透着一股没心没肺的奶香。


    “我的妈呀,我还以为是小狗呢。”


    “你没死吧?”


    “嗨?”


    “你怎么不说话,我都看到你半睁着眼了。”


    “我叫沈璧然,我七岁,你呢,你叫什么?”


    那家伙说累了,停下来叹一口气,低头搓了搓自己的脸。


    “说话呀,急死我啦。”


    “你蹲在这干什么,你爸妈惹你生气啦?”


    “这大冷天,赶紧回家吧,给他们记账上,等天暖和再生气。”


    小鬼嗓门不大,但音色太亮,他怕把那两个莫名其妙的绑匪再招回来,于是一把捂住对方的嘴。


    没想到那张脸那么小,一巴掌呼过去,掌心触碰到软乎乎的唇,手指就扫到长长的睫毛了。


    手心里的人“唔唔唔”地叫,老大不开心,但却很聪敏地把声音压低了,说:“你是不是发烧了?你手心都给我脸上烫出泡了。”


    哪来的娇气包。


    顾凛川无语地缩回手,嘶哑地问:“桥上有人吗?”


    “有!有我爸妈,司机严叔叔,还有赵婶!我跟他们说我看到小狗了,要是没主人我就捡回去。”


    顾凛川松了口气,耷下沉重的眼皮,“我不是小狗,这边不安全,你赶紧走。”


    小孩闻言迟疑地“鞥”了一声,“是啊,我也发现你不是小狗了……”他停下来支吾了一会儿,脑瓜往下一歪,从下往上斜着瞅顾凛川,“你不想回自己家的话,要不然先去我家玩?我家有……阿嚏!”


    “……”


    喷了顾凛川一脸吐沫星子。


    小孩一下子捂住嘴,自己呆了两秒后开始疯狂点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没礼貌了,我怎么这样啊……”


    顾凛川努力支起眼皮看着他,五官轮廓影影绰绰,好像很漂亮,即使周围那么黑,也能感受到是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他打断他,“你刚才说你家有什么?”


    “噢,我家有草莓牛奶,不是那种现成的,要用鲜牛奶冲冻干莓粉,还有草莓酱,热乎的,我可会冲了。你就去玩一小会儿,喝完奶就给你爸妈打电话,行不行?”


    顾凛川冻得手脚像被蚂蚁啃,为那句“热乎的”心动挣扎了一会儿,却还是摇头,“离我远点,赶紧走。”


    他觉得绑匪还是会找回来,而面前这个小鬼显然比他更适合作为肉票。


    小鬼还在絮叨叨地诱惑他,比绑匪还执着,顾凛川意识模糊地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你快走”,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他躺在一间雅致的小卧室,烧退了。沈家的保姆说,他那晚烧晕在桥洞下,沈璧然以为他死了,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行两米,然后自己也摔倒了,哭着大叫尸体好沉,差点把闻声而来的大人给吓死。


    沈家的家庭医生给顾凛川打了两针,然后保姆端来一个小砂锅——叫“松茸煲鸡”。顾凛川没吃过松茸,第一口下去差点吐了,破天荒地知道原来自己也有咽不下的东西。


    但鸡肉很香,他就着大米饭,起初还有些拘谨,后来越吃越疯,狼吞虎咽,毫无人样。


    被噎得想死还是控制不住往嘴里狠狠塞的某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流浪狗确实也没有区别——从狗贩子手里跑出来,被好心人捡走,找医生打了疫苗,再获得一顿饱饭。


    吃完最后一粒米,他像一条死狗一样摊在床上,心说活着真累,要不死了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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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吧。


    但得死远点,别吓到那娇气小鬼了。


    正想着,房门被推开一条缝,沈璧然穿着香槟色睡衣,脑袋上还套着一只真丝眼罩,长到脖子的头发有点翻翘,探身进来瞅他,手里还端着一杯没搅开的草莓牛奶。


    “我来兑现诺言啦。”沈璧然看他没睡,进来一屁股坐在他床上,松软的床垫陷下去一块,他的大拇指被一团柔软有弹性的东西压住,立即触电似的缩回来。


    沈璧然屁股往后蹭蹭,把牛奶塞他手里,“喝,可好喝了。”


    玻璃杯像水晶,很亮,但亮不过那双乌黑的眼。


    顾凛川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轻松的,愉快的,透着关切的光亮。充沛的情感在那双眼珠里流淌,漫出来,淌进自己那颗晦暗的心。


    他心跳得好快,可能是又高烧了,闷头喝了口奶。


    “好喝吗?好不好喝啊?”沈璧然没完没了地问。见他垂下眼不搭理人,就把脑袋歪成九十度,从底下往上瞅他。


    顾凛川感觉自己被一个长相很有欺骗性的小动物缠上了。


    他只好舔了下干裂的唇,“一般。”


    “啊?”沈璧然听起来好失望。


    “没搅匀。”顾凛川实话实说,看了沈璧然一眼,又垂下眼咂了咂嘴,“在嘴里搅匀了,挺香的。”


    沈璧然一下子高兴了,“对嘛,我可会冲奶啦。”


    沈璧然吹牛了,他平时自己喝的都是保姆冲的,那个冻干莓粉不好冲开,加上草莓果酱就更难融,年幼的沈璧然学什么都快,唯独冲牛奶不得要领,屡战屡败。


    沈家很快就查到了顾凛川的福利院,要送他回去。顾凛川本来计划好要在路上逃跑,但上车前,身后忽然响起一众保姆的呼喊声,沈璧然裹着一身睡衣从屋里飞奔出来,大叫着:“爸!他不走了!沈从翡!你站住,他不走了!”


    漫天的雪落在那个乌黑的脑瓜上,像雪山尖尖。


    沈璧然抱着沈从翡的腿使劲摇,“爷爷同意他留下!你敢不听爷爷的话!”


    顾凛川被留下了,但沈璧然因为穿着睡衣在外头站了半分钟,发高烧了。


    原来他体质很弱,他一病,沈家上下兵荒马乱。顾凛川不知道他的卧室是哪一间,找不到他,也不知道他的情况,只是从保姆口中听说了事情的经过——沈鹤浔老爷子刚好请了一位“大师”来家里做客,大师看到了他,说他命格从火,盛而不厉。温火养玉,他能旺沈璧然。


    顾凛川觉得这些有钱人好像脑子不行,如果他真能旺沈璧然,沈璧然怎么会因为他生病。


    他焦灼地在阁楼上等了三天。元旦当天,因为小少爷生病,沈家也没怎么庆祝。深夜,顾凛川快要睡着时,房门忽然又被推开了。


    那个推门声一听就知道是谁,明明无法无天,却还装作小心翼翼。


    顾凛川还没来得及拧开台灯,发着烧的家伙就扑到了他床上。


    “是我!嘘——”


    沈璧然跪在床垫上,手撑着他的枕头,烧得红扑扑的一张小脸凑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要是放你回福利院,你还得跑吧?”


    一副和他认识了十年的样子。


    顾凛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但没反驳,因为明天就是元旦,本来就是他计划要开始流亡的日子。


    沈璧然砰砰拍了两下胸脯,“我爷说话最算数,你以后就留下陪我了。”


    顾凛川依旧没吭声,只是一眼不眨地看着他。沈璧然好像也没指望得到什么回应,自顾自咯咯地乐起来,长发垂在顾凛川的眼睛和脸颊上,扫来扫去。


    “听说你叫顾凛川,这名字冷飕飕的,容易感冒,我给你暖暖。”


    沈璧然掀开他被子,不由分说地往被窝里一挤,散发着那股高烧气凑近,嘴唇若即若离地贴在顾凛川耳边。


    “十二点了。”


    “新年快乐呀,顾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