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明珠
作品:《嫁疯骨》 第二十骨、
此言一出,举众哗然。
族老们对视一眼。
圣旨上明明白白说了,只要虞家家主一人的性命,可若他们迟迟不交差,难保陛下不会改变主意,要了他们全族的性命!
今日算是彻底跟虞向青母子撕破脸了,就算今夜平安度过将来也定是你死我活。
这虞三小姐今夜亲眼见证了他们逼迫她的母兄,出嫁之后,难保不会记恨在心。
她夫家乃是照夜城礼部侍郎,苏令泊,在朝中颇有些分量,万一她欲借夫家势力对他们进行清算……棘手得很啊。
倒不如今夜……
一不做二不休。
斩草除根!
虞在禄眼底浮现出狠辣之色。
他枯瘦的手捋着胡子,长叹一声:
“我虞家有你这般不输须眉的忠义女子,实乃祖上积德啊!”
他转向虞向青:
“青儿,你放心,说到底她是为了家族牺牲,族中定会铭记这份恩情,为她大办身后事,风光大葬。”
“是啊、是啊!”
“三小姐大义!”
族中的年轻后生看到这一幕,神色各异,却一时都没再吭声。
若说有人一开始还存着争夺家主之位的心思,眼下也歇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利刃高悬在头顶,人人自危。
大家生怕被虞向青和族老点名,成了这替罪羔羊。
现如今,几桩大生意都握在虞向青的手里,虞家暂时还不能失了这位主心骨,所以在生意成功交接之前,务必会倾尽所有,保全虞向青的性命;
但区区一个无甚建树的小辈,死了就死了,谁会在意?
何况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
虞羡鱼主动出面顶罪,人人都觉松了口气,唯有傅寄雪一人,抿唇不语。
少年像是魂魄出体了一般,星眸微眯,一直挂在脸上的虚伪笑容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一抹凝重。
他脸色雪白,眉头深蹙,紧盯着虞羡鱼。
傅寄雪从小生活的环境便是尔虞我诈,每一个人都在损害他人的利益,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舐犊情深、兄友弟恭在他眼里都是狗屁不如,只有握在手里的权势才是真真实实的。
他从未见过如虞三小姐这般……
这般……
他形容不上来。
但看着她那么孱弱那么单薄,眉眼间还有些孩子一般的稚气和天真,小脸苍白,乌发披搭细肩,刚刚及笄的削瘦的身体跪在那里。
不卑不亢,无怨无悔,为了庇护至亲至爱,连死都不畏。
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这满屋子人的卑劣、丑恶。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移不开目光,胸腔里的心脏跳得一声比一声鼓噪,前所未有的剧烈。
很多年以后,当他伏在九重宫阙,在一片金碧辉煌中哑声呼唤,“娘娘千岁”,才明白这样的心情是为何。
当一片污浊恶臭的泥潭中,骤然落入一颗明珠,如何能不耀眼夺目,摄人心魄,让人忍不住想要将之私藏在匣中,日日夜夜如获至宝的珍爱着、宠溺着?
虞向青低头看着小女儿,忍不住动怒:
“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平日里教你的明哲保身、趋利避害学到哪里去了?远远嫁了出去不好么,非要趟这趟浑水、丢了性命不可!”
话说到一半,她剧烈咳嗽起来。
半晌,虞向青移开捂在嘴上的帕子,盯着那团刺目猩红,终是脸色青白地闭眼长叹。
母亲的意思是……
虞羡鱼猛然抬头,目光灼灼:
“母亲一早便知道,会有今日之劫是么?”
那么,二哥也是知道这一切的?!
说到这里虞羡鱼一怔,旋即恍然。
怪不得。
怪不得瞒着她,为她千挑万选地选了那书香世家的公子苏令泊为夫婿。
怪不得要把她远远地送到千里之外的照夜城,还将婚期提前了许多,原不是驱逐而是……
护她性命,为她……计深远。
母亲与二哥。
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她……深深地爱着她。
虞羡鱼热泪盈眶,心口暖流涌动,却并不后悔今日的这番决定。
“求母亲成全。”
虞羡鱼“砰砰砰”地朝女人磕了三个响头。
“临行前,羡鱼唯有一个请求。”
听见她口中所言,族老面色大变:
“什么,你要药师珠?”
虞家至宝,药师珠!
虞在禄面色铁青:“你怎么会知道……?”
药师珠的存在!
虞羡鱼也没想到,自己不过误打误撞地试探,竟然真有其事!
这有关药师珠的信息,乃是她从那个诡异的话本中得知。
话本上说,药师珠乃是前朝秘宝,极为珍稀难寻。
天底下无数龙子凤孙、天潢贵胄遍寻而不获,甚至有人为了它不惜发动战争,残害无数、涂炭生灵。
而这药师珠,乃是传说中能助人洗髓伐骨,改换体质的宝物。
若哥哥得了此珠,日夜佩戴,便不再是那一身毒血无人能近了吧,便能如一个寻常人那般娶妻生子,度过平安喜乐的一生了……
虞羡鱼淡淡道:
“若是外叔公不肯将药师珠给我,那恕羡鱼也不能为诸位赴死了。还请母亲另选一人,来主持虞家吧。”
见少女起身欲去,虞在禄蓦地喊住她:
“等等!”
虞在禄汗流浃背,极为肉痛。
这药师珠乃是他们四兄弟穷尽半生淬炼出来的宝贝,虞家最后的底牌,连天子都梦寐以求的宝物,怎能轻易交托给这么个黄毛丫头?
可大庭广众的,虞羡鱼就这么把这个秘宝的存在大喇喇地宣扬了出来,这下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不如……暂时把药师珠给她,日后再想办法夺回便是。
“是啊,说到底三小姐也是为了咱们牺牲。”
“便满足她这一个小小的心愿吧。”
很快,一个匣子便被人送了上来。
虞羡鱼打开一看,只见一枚形似鹅卵石的珠子放在锦缎之上,其呈半透明的乳白色,内部有天然形成的暗红色纹路,状如流云,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她想了想,取下银簪,用烛火烤过,刺破指尖滴血于其上。
见珠子吸收血液,并在表面浮现血色丝纹,方知没有作假,这是真正能救二哥的宝物——药师珠!
虞在禄看着少女的动作暗暗心惊,这鲜血验珠之法,她是从何处得知?
真品吸收血液,假货则血珠滑落不浸……他不动声色看向那仆人,对方点头示意,那珠子已撒了致幻迷药,此刻应是被少女尽数吸入,过不了多久便会起效,为的便是防止虞羡鱼中途变卦不肯就死,只待她身中迷药神志不清,他们便趁机将之头颅斩落,上交结案,真正是万无一失。
虞羡鱼拿着匣子,走向哥哥。
少年安静闭目,脸上一片湿润。他的面庞在烛火映照下呈现莹莹如雪的反光。
他的发带不知何时散开,满头长发披散而下,环绕着颀长竣拔的身体,整个人有一种极为少见的脆弱感。
“二哥。”
虞羡鱼将匣子轻轻放在他手心,合起他的手掌,像是片刻前他把糖给她那样。
却在碰到他手指的一瞬间,鼻子便酸了。
“哥哥,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死。”
她凝视着哥哥,忍不住想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年幼时那般躲进哥哥的怀抱之中。
少年肩膀宽阔,沉稳可靠。
不论是雷声还是风暴,都会有哥哥为她悉数挡去,她仍旧可以做那个无忧无虑,等着哥哥剥糖给她吃的小姑娘。
“可是,若我什么也不做,哥哥你会没命,还有母亲,也定会被坏人们逼死。”
“那么,还是让我来吧。”
“我呀……只会吃饭睡觉,又懒又馋,没什么大用处,哥哥就不一样了,你活下来更有用,定能想办法保护母亲、保护荷丝。
哥哥以后当了大官,可不要忘了给妹妹烧一些山水图册,还有栩栩的话本子,唉,栩栩……”
“我还欠她一辈子的饭没有请呢。她若知道了,定会骂我是个骗子,不讲信用吧。”
“就麻烦哥哥,帮妹妹还了这债吧。”
锢尘急道:“三小姐您何必冲动,不如等主君醒了再……!”
虞羡鱼静静地看着他:“还请不要告诉他今日这一切。”
“便说我贪生怕死,吓破了胆,逃了婚,遁入山水间,自由快活去了。这般不听管束肆意妄为的妹妹,二哥也不必挂怀了。”
“从今往后,婚丧嫁娶,生老病死,永不相干。”
时至今日,她想,她终于明白了柳无恙的妻子——莺娘,为何会在临终时,对她的爱人说那些话了。
原来心爱一个人到了极致,是一种疼爱和不舍……不舍与他分离,更不舍他在面前死去。
-
庭院中,少女双手被缚,乌发垂落,身薄如纸。
“三小姐,”虞在禄缓缓起身,举刀。
他幽幽叹息。
“走好。”
“外祖父!”
“不要!”
一抹玄黑骤然挡在身前,如猎豹一般牢牢地护住少女。
傅寄雪面若金纸,嗓音粗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一向意气风发的脸庞,灰扑扑的,星亮的眸中写满痛楚和执拗:
“如果,如果一定要献上一个人的首级,才能解救今夜之危,便用我的吧!我不怕疼,我皮糙肉厚……我比三小姐更合适做虞家的家主,我是男儿,我去死,更能保全家族的名声!”
盯着少年发抖的、宽阔的脊背,虞羡鱼有几分恍惚。
星星?
“滚开,孽畜!”虞在禄大怒,一脚踹在傅寄雪肩头,把他踹翻在地,“你以为这是小打小闹不成?!来人,把他拉开!带下去锁起来!”
“外祖父!外祖父!”
少年大喊大叫,挣扎撕打,却敌不过那几个大汉壮硕若牛的力气,被抱住腰腹,生拉硬拽地拖了下去,他的指甲断裂,在地面抠挖出深深的血痕。
虞羡鱼叹息。
终究,对星星失约了。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头顶的枝干,望着天边的月色,突然很想再看一眼桃花开放的春天,看一眼人间变成桃花源的模样,她会和三两好友一起,徜徉过桃花雨,一路笑啊闹啊,最终去到何处呢?
去往那个少年的身畔吧。
他会揉揉她的脑袋,牵起她的手带她回家,教她写诗作画,弹琴焚香……
虞在禄耷拉着苍老的眉眼,不无厌恶地盯着少女,连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外孙都被此女蛊惑,竟甘愿为她去死?
一个待嫁女,不守妇道地勾引了他的宝贝外孙不说,更是大逆不道,出言不逊,对他们不敬!
真是妖孽祸根!
今夜,除之以后快!
……
“青儿,你有一个好女儿,”坐在祠堂内观刑的虞在利捋着胡须,瞥了一眼那榻上昏睡不醒的少年。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临公子,也有一个好妹妹。”
说罢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番衣袍,神色自若,呼奴唤仆,就要离去。
突然——
“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划破夜色,如惊雷炸响!
虞在利抬头。
他定睛一看,瞳孔骤然紧缩。
只见被月光照得彻亮的庭院内,一个失去了头颅的身子跪立着,腔子里鲜血狂涌,如同下了一场血雨一般,淅淅沥沥地喷洒了一地。
赤红瓢泼,分外可怖。
“阿弟!”虞在利厉声大叫,双目赤红。
那被斩下头颅的,不是柔弱的少女,竟是他的亲弟弟——虞在禄!
虞羡鱼眼睫一颤,缓缓睁眼。
猝不及防,和族老那双浑浊、发黄、宛如死鱼一般暴突的眼球对上视线。
四肢百骸,像是被冻住了般,彻骨寒凉。
无头的尸身“轰”坠地,猩热、粘稠溅到脸上。
视线里,是一抹白得不可思议的衣角。
她抬起眼。
少年一头乌发披散而下,如蔓如织,笼着那张白玉似的脸。
山眉水眼,清冷如仙。眼尾和颧骨,有淡淡的嫣红,让他看上去既清醒,又癫狂。
他修长玉白的手,握着一把长剑。
剑尖,血水滴沥。
少年雪白的靴子踏在血中,俯身而来。
阴影笼罩而下,虞羡鱼喘息微促,舌根发僵,像是不认识眼前的人了一般。
“妹妹。”
他挡住了光,眉眼黑压压的瞧不分明,“妹妹不是说,该死的是他们吗?”
“你如愿了。为什么不对我笑?”
虞羡鱼不禁想起片刻之前,她说——
“最该死的是你们!”是啊!她当时恨不得杀了这些人!对二哥的痛苦感同身受,憎恨愤怒无以言表。
可为什么亲眼看着人头落地,看到是二哥,杀了虞在禄。
她最先感到的是恐惧?
深入骨髓的恐惧……
脑子里不受控地蹦出一些画面。
浑身雪白的孩童……雪地梅林……好多血,好多死人……剧烈的疼痛袭来,像是有人拿着一把锤子狠狠敲打着她的头骨。
“……呜。”她咬着牙,流下泪来,眼中含着一股抹不开的氤氲。
“你……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
虞寒仪居高临下看着她,把她的情绪一览无余。
他伸手,抚摸她的脸庞,感受着她的泪水。
他指尖如冰,宛若毒蛇吐出鲜红的舌信,舔舐过她的肌肤,激起惊栗。
“我本不愿让你想起那一切。可……”
少年微微一笑。
“你是这虚妄人世里唯一的‘常’。若你死了,这尘世便彻底成了废墟。”
她忍不住想躲,他却不让,用力捏住她的下颌往上抬起。
长指按住她的唇。
妹妹的嘴唇如他所想一般柔软、温暖,在他掌下不受控制地哆嗦,战栗。
少年垂着眼,黑色的眼睛里,碎了三两溶溶的月色,让他看起来纯净天真得仿佛孩童:
“想要创造只有你存在的世界。”
为了这个心愿。
我会亲手,把人间,变成你的桃花源。【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