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遇见皮杰

作品:《皮诺医生

    “你认识我?”


    皮杰眯着眼睛,头也没抬。


    黑袍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他很熟悉的面孔。


    “回家!你在这儿做什么?”


    皮诺弯腰就想抓住弟弟的胳膊,可是被弟弟甩开了。


    “我不回去!”


    “我是你的哥哥,你今天必须听我的。”


    皮杰愤愤地抬头,脸色很冷,左边的腮帮子肉抽了一下。


    “你来这儿做什么?没别的事就走开,别碍我的日光浴。”


    话音刚落,皮杰做了个驱赶的手势,再次闭上了眼睛。皮诺急得攥紧拳头,慌忙环顾四周,没有人看着他们。他的背蒙上一层汗。


    “起来,起来!跟我回家去吧。一个法学生像个流氓一样躺在大街上,像什么话!振作起来!瞧瞧我,以前是副什么样子,生活被我过成了一滩烂泥,人人都不看好我,说我是一个酒鬼,不是个做大事的人。可是你看——”


    皮诺把一枚神灵堡的徽章掏出来给皮杰看。徽章是金属做的,皮杰把它捏在手里,反复观察了一阵子,见时机到了,做哥哥的便谈起了这枚金光闪闪的玩意儿的历史。他谈起自己休学之后,经过好友的鼓励,投身于光荣的医疗小队的经历。


    皮杰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


    “呵,真是讽刺!”


    “你说什么?”皮诺收起了那枚徽章。


    “我说我自己。”


    风吹动着高空厚重的云,阳光穿过云的间隙,照得地面一片灿灿的金。皮杰把伸到外面的两条长腿收进木桶里,用两只手拢住。在桶的阴影里,他能看见沐浴在天光下的哥哥。


    “你还不走?”


    “我不走。你一天不回去,我就一天不走。”


    “固执的家伙。”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能够拯救自己,那么,我也能拉你一把!我根本不能,也不想让你走我的老路。——跟我走吧,求求你了。”


    皮杰看见朝他伸过来的手。那只戴着黑手套的手,他再熟悉不过,那只手曾经拉着他,跑到别的小镇,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追球的游戏。那手掌上的每一个细纹,包括大拇指上落下的伤痕,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他的心中忽然泛起了一丝古怪的温情。但是他驴一样的性子,不允许让他和哥哥握手言和。他狠下心来说道:


    “看看,你站在阳光下,多像一个圣人。”


    “什么?”


    皮诺沉默了好久,想再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


    “你现在的处境,说什么都可以,可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再回头了,你懂吗?不,你不可能懂得的。”


    木桶里传来一声叹息。


    “法学院,我考了三年。第一年,没有考上,我认了;第二年,我的卷子被考官弄丢了,我忍了;第三年,我好不容易考中了,名额却给市长儿子顶掉了。我落到这般境地,向谁说去,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


    “你还有我啊!”


    “你?你现在过得这么好,说实话,我怎么可能不嫉妒?我明明才是家里的孩子。凭什么你落了难处,有贵人相助。而我呢,哼,谁来帮我?”


    “你在胡说些什么?”皮诺脸都白了,“我怎么听不懂你的意思。”


    “你还不知道吗?”皮杰反问年轻医士,“那你还蛮可怜,从始至终都生活在这场骗局里。喂,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父亲不爱你么?”


    “我不在乎。”


    皮诺赌气地转身就走,木桶里的弟弟看着他的身影从视线里消失。刚没走两步,皮诺又想到自己对弟弟许下的诺言,毫不犹豫地转身回来。他的归来——后来他回忆这段时光的时候——与其说是责任心作祟,不如说仅仅只是因为某种本能在驱使着。


    皮杰说的话,搅动着哥哥的内心。皮诺原以为,他的心病除了自己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甚至不敢想,和他朝夕相处了不知多少个时日的弟弟居然了如指掌。弟弟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聪明多了,也狡猾多了。


    他满口的不在乎,可是他时时刻刻在乎那件事。许多年来,他一直寻求父亲对他的态度,有一天能够转变。可惜事与愿违,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对他更加冷淡和粗暴了。


    当年,反对他进艺术学校,是父亲的主意;强迫他念不感兴趣的医学,也是父亲的功劳。他全部忍受下来了,最终在进入医学院的第二年,学业把他逼成了个酒鬼和赌徒。


    皮诺整理了思绪,重新盯着那只酒桶。他想要一个答案,现在是时候了,于是他舒缓了语气:


    “你说。”


    皮杰挤出了有些得意的表情。他毫无征兆地从桶里爬出来,拉着年轻医士的手腕,一直走到喷泉前。喷泉里的死水倒映着两个人的模样。皮杰让皮诺取下面具。


    “你看看吧。”


    在倒映中,皮诺看见了面具下仍是一副寒酸磕碜的模样的自己,大得出奇的鼻子似乎是拼装在那张脸上,有种不和谐的味道;反观自己的弟弟,五官端正,两只眼睛浸透着深情,稍微打理一下,和出入法院的精英相比,是丝毫不差的。


    “难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吗?”皮杰掩饰不住自己的笑容,继续指着水面的倒影,“在旁人看来,我们曾经是一对无话不说的兄弟。别人不揭穿,难道连你自己一点都没有察觉嘛?难道你不感到奇怪吗?请看鼻子、眼睛、还有下巴,我们哪一点有相似的地方?亲兄弟尚且还有相仿的地方,你和我却没有。我有一副好面孔,你却这么丑陋。”


    皮诺不敢吱声。


    “既然你对过去一无所知,那么由我来告诉你。当年母亲出于同情,私自收养的一个丑婴儿,那婴儿大嘴巴、塌鼻子、厚嘴唇,谁看了都得摇头叹息,也不知道是哪个流民的孩子,丢在那儿就不管了,任由这个孩子在这里自生自灭。不过,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什么事都不出奇。”


    “父亲反对母亲领养这个小孩,毕竟长得实在太瘦弱,很难活下来。再加上那年全城谷物歉收,家里没有太多的粮食,把他留下,全家人最终也是要饿死的。要不是母亲跪着求父亲留下他,那么就不会有今天的你。”


    “然后呢?……”


    “后来,我也出生了。由于我是他们所生的缘故,父亲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把关于你的一切事都告诉了我,还让我保守秘密。毕竟有血缘的关系,我从小受到的宠爱,自然更多些。”


    皮诺这才知道自己受了骗,自己的心,像是被无数的针扎过,这份苦楚却不能诉说,只好生生咽下去。他对父亲死了心,过往模糊的一切,此刻不必言说也逐渐清晰。他无需承受着良心的折磨,原来他生来并没有罪。


    他慢慢地坐在喷泉池缘,慢慢地俯下身子,蒙着脸。他哭起来了,全身都在发颤。


    皮杰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面前的人,即使与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毕竟也朝夕相处了将近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什么都可以是假的,唯独感情是真的。


    “可怜我们都是身不由己!”


    木桶里的流浪汉叹息道。他觉得忽然面前这个熟悉的人很可怜,可是当怜悯爬上他的心时,他瞥见了皮诺身上披着的那件黑袍子。那件袍子刺痛了他的眼,提醒着他哭泣者是个被社会所重新接纳的人,一名有头有脸的医士,而自己呢?一个流浪汉而已。


    “命运就这么戏弄我!”


    皮杰愤愤地说,用手捏死了一只正在身上爬的虱子。


    “要是你也和我一样,那该多好……”


    皮诺擦干了泪水。


    “你说的什么话……我万万想不到,你竟是个冷血、残酷的人,是我看错了你。要是你被选上市政法官,那才是这座城市的大不幸呢!”


    皮诺仿佛看到了那些原本应该写满法律条文的稿纸,被遗忘在床底下,任由潮气和霉斑腐坏,金色的镶边退了色,生了蛀虫。那些稿纸,是他一分一厘,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


    “你自己都顾不上,还来管我?”皮杰讥讽道,“要是你早一点进入艺术学院进修,怕是三十岁不到,就是个有名的画家了——可惜事实没有如果。”


    还没等皮诺反驳,皮杰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都恨父亲,我知道的。他宠坏了我,也毁掉了你——他,是个十足的坏蛋——在我三次落榜后,父亲竟然托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朋友,把我送进法学院念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天性疏懒,只爱享受,却不爱读书。在学院里的日子可不好挨。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是考试进来的,他们打心底就看不起我!我逃学,酗酒,很快受到院长的警告,要是我考试再不通过就让我滚蛋回家。”


    “我多么希望……你未来会是个**官,”皮诺有一句没一句听着,他低着头,下巴抵到了胸口,自言自语道,“……都成了泡影。我呢,我虽然做了医士,又有什么用?当然只是拖别人后腿罢了。有什么意义呢?……”


    皮诺嘀嘀咕咕的念叨,皮杰一句也没听清。他正说得起劲:


    “父亲用相反的方式,毁掉了你。你在童年时代画的风景画和人物画,我是见过的,极有天赋,可是毫无作用。父亲悄悄地烧掉你所有的画,只让你专心读医学,进医学院,为的就是让你学有所成之后,既可以给家里带来荣誉,又可以免费帮家里人治病,一举两得。这可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够了!”


    皮诺再也听不下去了。


    “画油画、水彩画、壁画,什么都行,”皮诺想,“而不是活在冤案的阴影,担惊受怕一辈子。”


    皮诺揪了揪黑袍,第一次感觉黑色是那样令人厌恶。他想着重操旧业,只是还踏不出第一步。医学对他已经没有了意义,彼岸遥远的梦在朝他招手。


    “是呢,我为什么不能……”


    皮诺忽然听见背后有谈话声,那声音正一步一步接近他。回头一看,是卡列和温格两人提着满满的水向他走来。


    “怎么?偷懒来了,水呢?”卡列挖苦他。他放下水桶,上下打量着皮杰,轻蔑地对仍沉浸在幻想中的皮诺说,“你们认识吗?”


    皮杰一脸敌意地看着卡列,皮诺则一脸的不安。


    “不谈这个,我只问你,水是哪儿找来的?”皮诺困惑极了。


    “你瞧你,就干不好小事!我和温格到了沼泽地,谁料一连半个月没下雨,沼泽干了,□□连个影儿也没有。多亏了温格,翻了几块石头,找了三五只半死不活的。”


    温格的桶里发出闷闷的声音,估计就是抓来的□□。


    “嘿,说到底,温格是个得力的助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