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当中，最先在萧雁南跟前说上话的，乃是冬嬷嬷。她老人家，左一个“娘子不该说自己睡矮塌”，右一个“王爷见了不喜”，惹得萧雁南后悔不已。今日一早，最不该的，便是请冬嬷嬷来说话。


    好在是第二日巳时前后，曹三娘子携香风而至。


    话说这曹三娘子，乃是北地左参议曹彪之孙，此人和萧臬台一道，同在燕王手底下为官，时而政见不合，私底下却称得上极为要好。连带曹三娘子也和萧雁南以及家中几个妹妹，成为好友。


    当下的曹三娘子，棠梨色鸢尾交领衫，下着湖蓝百褶裙，得见萧雁南等候，蝴蝶翩跹似的飞奔而来。身后几个侍女嬷嬷，连连惊呼，“三娘子，使不得使不得。”她一面跑，一面笑，“彤彤不会笑话我的。”


    说话之间，到得萧雁南三两步之外，“彤彤，不不不，王妃。”


    她一脸喜色，眉眼弯弯，一见便为之欢喜，萧雁南拉着她的手，“你来了。我盼你好久，来前，可是禀过你阿娘了，你祖父祖母也都知道？”


    “都知道都知道，他们知道是王妃请我，欢喜得很，说让我来给王妃逗趣儿。王爷外出练兵，王妃怕是闷得慌。”


    三妹妹好样的，不消萧雁南等候，一径说道要紧之处。


    萧雁南递上一碟子香瓜给曹娘子，“曹参议没说点儿别的？”


    “能说什么，他们盼着王妃好。”曹娘子吃上两口香瓜，“我祖父说，王妃莫要着急，军务无甚紧急。王爷此番出行，料想是因着别的。”


    如此，便是前朝无事发生，萧雁南担忧散去不少。


    “你阿娘呢，阿娘没叮嘱你么？”


    曹三娘子的阿娘，北地官宦内眷，无人不识。她待人真诚，极为和善，没人不夸她一句好。邱夫人有个尽人皆知的本事，无论是谁，说上三五句话的功夫，就能引以为知己。当真是后宅传闲话的不二人选。


    “彤彤，王妃，你真是神人，阿娘从昨日接了王府的帖子，就和我说起，让我有话一定带给王妃。”


    萧雁南附耳过来。


    曹三低声道：“阿娘说，女子嫁人了，外人如何看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夫家如何看。王妃，这话我听不懂，阿娘不和我解释，还说，王妃肯定会给我解释。”


    邱夫人这样的七窍玲珑，因何养出曹三娘子这般妙人。


    萧雁南命侍立的丫鬟退下，给曹三娘子斟茶，“三妹妹。你阿娘这话放在我身上，一说你就明白。我在外头，名声如何？”


    “贤惠温柔，无人不夸。”


    萧雁南见曹三不敢说真话，低声再问，“三妹妹，果真这样？”


    曹三干笑两声，“王妃料事如神。王妃也知道，我阿娘是个爱听闲话的，前几日我见她和几个夫人一道说话，说的是，”曹三不敢说，萧雁南不在意朝她点点头，她才放心继续，“她们几个说，说王妃原是这样的人，大伙从前都看走了眼，是个不侍夫君，不敬姑舅之人。王妃，她们还说，哎呀，算了，那些不好听，王妃不要搭理她们。我知道王妃最好了。”


    “如此，你知道你阿娘的话是何意了？”


    曹三摇头。


    萧雁南细细解释，“此前我还未成亲，外头都是夸我好的，听娴妃娘娘派来的女官说，娘娘是在京都听了外界传言，说我柔软和顺，去陛下跟前请来圣旨。可现下你瞧瞧，才成亲多少日子，变了天了。哎，说来苦得很。”


    曹三拉起萧雁南衣袖，一脸关切，“王妃你别急，都会过去的。”


    “外头说我不好的，泰半从成亲开始。你阿娘话里的意思，是提点我注意些。外头如何传话，一半因由在他人身上，一半因由在王爷身上。


    王爷若是觉得我好，她们不会乱说话。


    你阿娘教我，好好经营经营。


    可是，三妹妹，王爷应是不喜欢我。我们成婚数月来，说话寥寥几句，他更是一直在前院歇息。我做点心，做鞋子，讨人欢心，半点不落好。前儿个夜里，谁知道王爷夜半三更发疯，突然要去北大营练兵。


    王爷看不上我，该知道的都知道的了。外头那些个，看我笑话呢。


    三妹妹，往后你找夫婿，一定要擦亮眼睛，找一个合得来的。”


    曹三吓得握不住香瓜，“彤彤，你这样贤惠的小娘子，燕王殿下也看不上？那他要上天去找仙女去？”


    “别胡说。”


    “还不让人说。彤彤，你真可怜，我阿娘知道的事，那就是好些人家知道。你放心，我知道王妃请我来为何，待我归家，一定将这些话，一字不差告诉我阿娘。让她们都知道知道，不是王妃不好，是王爷太难伺候。我们替你申冤。”


    萧雁南提点，“莫要为难，他到底是个王爷，这事儿能成就好，不能成咱们也别勉强。”


    曹三豪气干云，拍拍胸脯，“知道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说了好一会子话，好生招待曹三娘子，才将人送走。头一件事了却，萧雁南开心得多吃一碗饭。晚间有些撑，由柳枝、柳叶陪着，月下踱步。


    翌日，迎来孙师兄。第二件事，也该了了。


    孙师兄，乃是通草先生座下，第四位入门弟子，恰在萧雁南这个关门弟子之前。往日里，二人经常一块切磋比试，感情要好。得知萧雁南赐婚燕王那日，孙旭破天荒回一趟京都侯府，探望家人。


    待他再回来，已是成亲之后。


    此刻他御风而来，俊朗飘逸。月色交领长袍，竹青纹样，封腰束身。打那透窗花墙而过，翠色蜜粉之下，更显身姿修长，朗月清风。软脚幞头在上，手摇折扇在下，笑盈盈走到萧雁南跟前，


    “小师妹，请我啊。”


    近了才见他眼角几丝疲倦，不如从前俊美。


    “师兄，你随先生游学去了？”


    孙旭斜她一眼，“小师妹，成了亲就忘了我们一杆子师兄不是。先生三月前出门，带走秦师兄，我这个不成器的，不得先生看重。”


    “那你怎的，些许憔悴。”


    孙旭坐在摇椅之上，毫不见外地半躺着晒太阳，很是闲适自得。


    “师妹关心我？”


    “又来又来，我不关心你，我关心个鬼啊？你是师兄，别见天的像个孩子。快说话。”


    “师妹不在，师兄日子难过啊。”


    萧雁南见他越发不着调，“你好好说话，别没个正型。”


    孙旭以折扇做挡，遮挡明亮，一双眼从缝隙中透出来，死死盯着萧雁南，见小娘子只顾点茶，螓首轻垂，唯余珍珠桥梁簪回视自己，自嘲一笑，复又躺回去。


    折扇全然遮挡他面颊，不透一丝面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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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小师妹现如今成了王妃，不一样了。”


    “贫嘴，来喝茶。”


    孙旭头也不抬接过，“谢过王妃。王妃请我来，所为何事？”


    萧雁南踌躇不定，没说话。


    “你可不是安分的，怎么，还有你说不出口的事。想从前，你刚刚拜入先生门下，一个新来的小娘子，几个草屋尚不熟悉呢，让我带你去抓鸟。现今，安分了？”


    陈年旧事，不堪入目，萧雁南被激，索性说道：“郎君……喜欢怎样的小娘子？”


    她声音轻柔，轻柔地不像是会下水捉鱼、上山打鸟之人。


    孙旭仿若见了鬼，也不知手脚是怎样长得，打翻茶盏，撒了满衣领子的茶汤。堪堪到手的点茶，烫手，他被烫得手忙脚乱，噗通一声从躺椅上摔下来，匍匐在地。


    萧雁南嘲笑他，“叫你不记得我的好。”几声大笑，喊人来伺候。


    孙旭自觉失了脸面，连连咳嗽，口不能言，摆摆手，示意萧雁南吩咐人去叫自己小厮，让他带上衣袍过来。好一阵子兵荒马乱，孙旭换身天青色圆领袍过来。


    这袍子用料，乃是蜀绣，流光溢彩，光彩夺目。天光微微之下，他快步而来，身形颀长，有几分京都侯府公子之感。


    他落座，不似此前那般散漫，上半身立着，凑近了些，


    “小师妹，你一个成亲的人，问这个作何？莫不是你竟然胆大至此？”


    萧雁南决然否认。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问这个作何？”孙旭问话，小心翼翼。


    萧雁南答话，亦然小心翼翼，“想来师兄在外，也听说了些流言。我蠢笨，想着做几样叫王爷开心之事，亦或是避开王爷不喜之事，叫人少说些闲话。”


    “小师妹，”孙旭惊讶得下颌落下，“你，成亲了，改了性了。”


    “师兄这是什么话，我名声在外，哪一句不是辛苦维护的，哪一句是凭空得来的。师兄这话，好没道理。”


    萧雁南不悦，孙旭耳朵尖，当即告罪，“师兄一跤摔糊涂了，莫怪莫怪。”说话之间，孙旭斜眼打量萧雁南。


    小娘子面如春花，粉白透嫩。红玉耳铛，于灿灿明亮当中，皎皎光亮，映衬肌肤如玉，似那院子里头，开得最久，开得最迷人的牡丹。


    “师兄，你说不说？不说便罢了，权当我没说过。”


    “哎哎，说，我说。”


    她眉眼不见苦恼，孙旭料想，这话的因由并非出自王爷，心中几个盘算路过，任意捡起一个来，


    “小师妹你也知道，你师兄我啊，侯府公子，京都名门，什么样的郎君，什么样的小娘子没见过。小娘子，咱们不去说她，单说说这个小郎君。


    他们啊，就一样，都是贱骨头。


    甭管小娘子如何，凡是往上凑的，一概不喜，凡是百般求不来，万般不搭理自己的，那是喜欢得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小师妹，知道么？女孩子最重要的，得让郎君来迁就你，别白白送上门去。”


    说着，他看向小娘子，见她眼神晶亮，仿若打通任督二脉，这才罢了。


    萧雁南略略思量片刻，欢欢喜喜谢过。


    临出门，孙旭深深回望王府正房，庭院深深一重重，逼仄压抑，哪里是小师妹能呆的地方。


    小师妹，万事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