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4

作品:《非典型依存症侯群

    沈鱼是土生土长的宁城人。


    他的父亲有过两次婚姻,生下两个儿子,沈鱼是老大。剩下的一个是父亲的第二个妻子生的。


    而沈鱼的母亲死了,早就死了,听说是死于难产。万幸的是那个胎儿没事,平安长大后就变成了如今的沈鱼。


    “你应该感到愧疚,是你害死了她。”父亲经常这样说,“当初死的怎么不是你。”


    沈鱼反驳不了什么,因为确实如此。


    于是他为了逃避这些无休止的谩骂和责怪,总是蜷在房间里,麻木的抱着双膝,目光虚虚望向窗外惨淡的天空。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连同胸腔内的心脏,被尖刀刮挲一般,一阵一阵的疼。


    他不敢哭出声。


    后来,父亲再婚。


    沈鱼扒在门缝听着客厅里传来的婴儿啼哭,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能在门外刺耳哭声的掩饰下,大颗大颗掉落。


    从此沈鱼愈发沉默寡言,像个透明人无声无息的欣赏着一户“陌生”人家的欢声笑语。沈鱼想要加入,可每每对上父亲嫌恶视线后,又懦弱的退缩。


    而父亲的那些视线几乎是在沈鱼心底生了根。


    以前他也不是没用这种眼神望向过自己,可大概是有了另一个孩子的对照衬托,这粒生根的种子慢慢发芽,逐渐长出藤蔓,一圈圈缠住沈鱼,伸着往极端生长。


    沈鱼站在门前,看着身上为这次“回家”而特意挑选的米白色大衣,指骨轻扣,敲响家门。


    不多时,门从里面打开,老人原本喜笑颜开的神情在看清是沈鱼的下一秒蓦地消失。


    “你回来干什么。”


    沈鱼双手冰凉。


    “爸,”他说:“今天我发了工资。”


    “多少钱?”


    “四千。”手里提着从折扣超市买的水果,坠得沈鱼掌心生疼。他下意识皱紧眉。


    父亲死死盯着沈鱼的双眼。正因为如此,沈鱼没有错过他眼中划过的熟悉的那抹厌恶,身形一僵。


    这和预想的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沈鱼全身发冷。


    “工资怎么比上个月的少?”父亲问。


    沈鱼突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这个月......请了几天假,”他抿唇,也不知还在奢望些什么,补充道:“是去医院看病。”


    “怎么没病死你,天天苦着脸跟吊丧一样。”


    不出意外,自己还是被拦在了家门外。


    只是那袋水果被父亲拎了进去,还顺带卡里的两千五百块钱。


    心跳的极快。


    沈鱼蹲在路边急促的呼吸着,他的手伸向口袋摸了摸,记忆里的轮廓在这一刻断联。随之一股莫大的恐慌袭来,沈鱼的前额顷刻间布满冷汗。


    接着没过几秒,后知后觉,他想起今天是换了衣服。


    念及此,沈鱼自嘲的笑出声。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也可能是仅仅的几瞬而逝,沈鱼掸了掸大衣上沾染的泥草,踉跄起身。


    他踩在坚硬冰冷的路面上,瑟瑟寒风针扎似的扫过脸侧。沈鱼提了提围巾,遮住了半张脸。


    没来由的,他突然想吃陈水的做的馄饨。


    或许是因为方才透过父亲开的半扇门,望见了客厅餐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馄饨。


    沈鱼想。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是馄饨,只要是一口热饭就都好。


    这样想着,沈鱼拦下一辆出租车,径直往陈水的早餐店而去。也是如此,他下车便瞧见了那个同样蹲在路边,独自一人的陈水。


    于是,沈鱼油然而生出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他望向他指缝间明灭的火星,脚步不受控制的上前。


    最后,停在陈水身侧,沈鱼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轻声道:“火星要着到手上了。”


    沈鱼消失的第四天清晨。


    冰霜未融。


    陈水拎着早饭坐在出租屋的楼梯口。昨晚他去一中找过沈鱼,可得到的消息是沈老师请了一周的病假。


    电话是同办公室的其他老师接的,陈水不认识,但听声音,因为沈鱼的缺席导致他莫名其妙多了十几节课,那位老师对沈鱼似乎颇有微词。


    言语间绕来绕去,最后总结下来就是病秧子、平里日冷冷淡淡、总是一副所有人都欠他的样子。


    陈水搓着手里的塑料绳,盯着对面紧闭的旧房门。


    这时,手机铃响。


    “水哥,”是陈南打来的,似乎是还没睡醒,他打了个哈欠问:“今天不营业吗?”


    陈水“嗯”了一声,“有事,你和陈霖回去吧。”


    “行。”


    随着嘟嘟挂断声落下,陈水起身,跺了跺冻得发麻的双脚,再看手机消息栏里发出去的十几条未读消息,踌躇片刻后还是敲了敲沈鱼的屋门。


    屋内没有动静。陈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才刚刚六点。


    太早了,大概是还没醒。


    陈水抿唇,想着要不要等晚些时候再来,但才刚转身,屋门的把手便传来声响。


    接着只听“啪嗒”一声,老旧的屋门被打开一条缝隙,然后一双乌黑的眼睛就这样闯进了陈水的视线里。


    眼睛很漂亮,陈水想,即使这双眼睛下泛着淡淡的乌青。他也觉得漂亮极了。


    “有事吗?”沈鱼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开口的声音也带着沙哑。


    陈水莫名有些不知所措,他摁灭手机,把手里的早饭递过去,说:“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


    “不用。”


    房间里应该是没有开灯,只有大门泄进去的几道亮光,沈鱼刻意避开,孤身站在黑暗里。


    明明他们三天前还坐在一块吃饭,而现在。


    陈水皱眉,掌中的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他很烦躁,不光是沈鱼现在拒绝了自己送出的早饭,还有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推进的关系,好像在一瞬间又回到最初。


    但好在陈水足够耐心。


    他凝着面前这双漂亮的眼睛。诚然,他会对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保持足够的耐心。


    “不舒服吗?”陈水问。


    “没有。”


    “那为什么不想吃早饭?”陈水又问。


    沈鱼安静的站着,“我自己能做。”


    不光早饭,午饭、晚饭也是。沈鱼看着陈水想,馄饨自己也能煮。


    不需要别人。


    不需要别人。


    “我不需要别人。”沈鱼的声音很轻,比雪花还轻。


    这番话在陈水听来很跳跃。但好在他足够耐心,也足够能够容忍。


    陈水笑了笑,没有反驳他的话,反而听话的收回了早饭,变戏法似的翻出三颗话梅糖。


    “沈老师不是说过,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吃糖。”


    关上屋门,沈鱼像只生锈的人偶盯着掌心的三颗话梅糖。


    眼睛一眨不眨的。


    过于迟钝的大脑短时间内还无法将刚刚发生的一切用正确的逻辑串联,沈鱼靠在玄关,视线缓缓移动,望向面前杂乱不堪的客厅。


    几乎能砸的瓷杯玻璃都碎了。


    谁砸的?我吗?


    沈鱼站的脚酸,顺着墙壁直接坐在地上。


    他有点想吐,但由于最近的垃圾桶被放在了厨房,沈鱼丝毫不留力的捶着胸口,一直到胸口泛起阵阵痛楚,那股反胃感才被压下去。


    他不想吃饭。


    因为吃了会吐,这样还不如不吃。


    沈鱼继续捶着胸口,即使现在已经没有了反胃感,但他也不停。


    他想把喉咙里堵塞的苦涩咽下去,黏在上牙膛上的药味混着尖锐的耳鸣引得沈鱼头重脚轻。即使现在是坐着的。


    接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颗话梅糖随着沈鱼的动作叮当掉在地上。


    很轻微的一声,但沈鱼还是听到了。


    鬼使神差的,他拿起一颗撕开放进嘴里。


    沈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大脑神经一抽一抽的疼痛已经不允许他再去考虑其他。


    心跳也愈跳愈快。


    此刻的他就像一条被海浪拍在岸上缺氧的鱼。


    只是下一秒。


    浓烈的酸味在齿间迸开,冲淡了上牙膛上沾着的苦味。


    由此沈鱼得到了片刻的清醒。


    他扶着鞋柜起身,宽大的衬衣贴在皮肤上。他出了太多的汗。沈鱼挪着步子踩着碎瓷片一步一步走进卧室,他看向床头那板白色药片。


    ——空了四片。


    他吃多了药。


    沈鱼含着糖块浑浑噩噩的想,刚刚极度混沌间,他好像听到了敲门声,自己无意识的遵循感知熟练的抠了几片药咽下去,才慢吞吞的去开门。


    而具体是几片。沈鱼抬眼。


    ......大概是,四片?其实也不多。


    沈鱼摇摇头,他想不起来了,索性就不再去想。他拿起阳台的扫把,把客厅地上的碎片打扫干净后已是累极。


    他躺在沙发上,仰着脸望向天花板。上面有一块斑驳的旧痕,沈鱼就盯着它,看着它在眼前一点点变大,逐渐形成一块巨大的黑黝黝的洞口。


    沈鱼闭上眼,彻底昏了意识。而手里还攥着两颗话梅糖。


    临近中午,陈水风风火火的从菜市场买来菜,兴冲冲的窝在家里做起了午饭。


    他想起晨间与沈鱼的对话。


    “那午饭还需要我做吗?”


    “不需要。”


    “可是沈老师付过钱的。”


    沈鱼没应声。


    陈水只当他是答应了,毕竟谁也不会和钱过不去。


    经过前段时间送饭的经验,即使沈鱼没说过自己喜欢吃什么,也被陈水摸出了些许门路。


    就比如,这人喜欢吃番茄,不喜欢吃胡萝卜,更不喜欢吃香菜。每每陈水放了香菜的番茄汤,沈鱼都滴勺不沾。


    行为举止像个小孩子。


    很可爱。


    陈水想起了今早的那双眼睛。盯着看时,里面有阵阵漾起的涟漪,如同静湖中投掷的石子,澄澈似圆月。


    想到这,陈水心底涌出冲动,他想再见见那双眼睛。又或许他想见的不是那双眼睛,而是它的主人。


    那个在他面前总是盈盈笑意的沈鱼,怎会是别人口中冷冷淡淡的样子。


    这样想,他也这样做了。


    只不过在手机响过三遍还没接通时,陈水心底升起的悸动彻底被冷水浇灭。他贴着沈鱼的屋门轻轻叫了几声,没人应。


    于是手机在第四遍打过去。


    这一次,陈水模糊听见了门后客厅里传出的窸窣响声。


    紧接着手中的电话被接通。


    “喂。”沈鱼的声音很疲惫,听起来比晨时还有沙哑。


    陈水下意识蹙紧眉,“沈老师,午饭做好了。”


    “......”


    “沈老师?”


    “......嗯。”


    “方便开门吗?”


    屋内,沈鱼的眼神还带着茫然,他安静躺在沙发上,短暂的睡眠让他恢复了些精神。至少不会像早上那样,连路都走不稳。


    “沈老师?”


    听筒里的声音有点吵,沈鱼慢腾腾的眨了眨眼,指腹抵着出声口,幼稚的想把这道声音捂住。可即便是捂住听筒,声音还是从不远处的门外传来。


    沈鱼被吵得烦了,连鞋都没穿,起身赤脚踱过去。最后终于在陈水准备踹门的前一刻打开了封闭的屋门。


    陈水见状,尴尬的收回脚,笑着挠挠头。


    沈鱼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是陈水从未见过的陌生。既不是平日常见的温和笑意,也不是他人话里的淡然冷厉。


    这个表情反而有些怪异,处在笑与哭的交界线上:嘴角是向上提的,可眸里的悲恸满的几乎要溢出来。


    陈水心脏一颤,试探出声:“沈老师?”


    就是这个声音。


    沈鱼觉得很烦,潜意识里也不再遵从“在外人前要面露笑意”的规矩,嘴角倏地垮下,也不管房门有没有关,扭头就走。


    陈水连忙提着饭追上去。顺带替人关上门。


    “干什么?”沈鱼重新窝在沙发里,发旋的呆毛高高竖起,眼神极为警惕的审视着面前的青年。不认人似的。


    也确实不认人。


    此时沈鱼只觉得面前站了一个大大的色块,五彩斑斓的转着圈,转得他又头晕。但也至少比头顶那个巨大的黑洞好看。


    沈鱼想着,也就没管这个“色块”,任由着“它”在自己耳边嘟嘟囔囔的讲着话。但吵的实在烦了,他便把脑袋垂下去,抱个抱枕装死人。


    而对面的陈水见自己说的口干舌燥,眼前人也不给一点反应,也当他这是生病难受的。


    无奈扯过一旁毯子给人盖上,陈水搬来一张矮桌,把食物一碟碟摆好,最后贴心的盛满一碗白粥送到沈鱼手边。


    “老师给个面子。”他说。


    沈鱼不动。


    怎么生病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陈水伸手试了试沈鱼脸侧的温度。不烫,应该是没发烧。


    “沈老师?”


    “别叫,”沈鱼恶狠狠的睁开眼瞪着陈水,“吵。”


    从没见过沈鱼这一面的陈水觉得新鲜,递上一只瓷勺,“把粥喝完,我就不叫你。”


    沈鱼垂眼盯着瓷勺,忍住想把它摔碎的欲/望,偏了偏头,说:“不饿,吃过了。”


    “吃了什么?”陈水不信。


    沈鱼张了张湿润的掌心,露出里面的两颗糖。


    “糖不能当饭吃。”


    “可以。”沈鱼想到小时候自己抱着小卖部老板送的话梅糖,因为错过每日的饭点,就只能坐在卧室床上抠着糖袋子。


    父亲巴不得他饿死,自然不会给饭。


    陈水皱着眉,“瞎说。”


    “不是吗?”


    陈水拾起粥勺舀了半勺送到沈鱼嘴边,“不是。”


    沈鱼抿了一小口,很好喝。眼睛一亮,当即改了主意,把手里的糖往口袋里一塞,“我自己喝。”


    他忽然觉得这个“色块”做的粥和记忆里某个人煮的馄饨一样好吃。


    具体是谁?


    沈鱼想不起来了。


    反正不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