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葬局

作品:《青灯本是不归客

    慕钧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凝固的空气里。


    “大张旗鼓地办葬礼……给黄玉?”


    慕戎行惊得忘了脸上的疼痛,嘴巴微张,像离了水的鱼,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他下意识看向慕寒,那眼神混杂着难以置信、幸灾乐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这私生子疯了吗?捅了黄家一刀不够,还要把尸体挖出来再鞭笞一遍?这是嫌慕家死得不够快?


    大夫人端着茶盏的手也顿住了,杯盖与杯沿发出一声极轻微的磕碰。


    她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神色,但那挺直的脊背显出一丝僵硬。


    整个书房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的鸟鸣、远处仆役的走动声,此刻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模糊而遥远。


    只有慕钧指腹缓慢摩挲纸张的沙沙声,清晰得刺耳。


    他脸上那点方才面对慕寒方案时罕见的和蔼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


    慕钧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在慕寒身上,审视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压力如山崩海啸般向慕寒压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的背脊,黏腻冰冷。


    他脑中一片空白,仿佛刚才浴桶中的顿悟、暗室里的筹谋,都被父亲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击碎。


    慕寒还没有从自己的方案已经被拿走的震惊中缓过来。


    怎么会......它怎么会在这里?!是谁?!


    鸳鸯?大夫人?还是......父亲的人早就潜入了我的暗室?!


    恐惧和愤怒如同毒藤缠绕住他的咽喉,让他一时间难以呼吸。


    暴露了!他最隐秘、最大胆,也是唯一可能绝处逢生的计划,就这样**裸地摊开在父亲面前,这无异于将脖子主动伸进黄家的铡刀下!


    慕钧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他在等,等慕寒的解释,或者说,等慕寒的崩溃。


    时间如同橡皮绳,被拉得无限漫长。


    慕寒能感觉到慕戎行投来的、越来越明显的恶意目光,也能感觉到大夫人那看似平静下深藏的探究。


    不能慌!


    慕寒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痛和血腥味瞬间冲散了部分眩晕。


    他强迫自己挺直腰背,迎上父亲那洞穿人心的目光。


    脸上所有的惊骇、茫然、愤怒,被他以惊人的意志力迅速压下,只余下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甚至......眼底深处,还刻意泄露出一点点被戳破心思的“懊恼”和“无奈”。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还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沙哑:“还望父亲明鉴。此策......确为下下之选,亦是无奈之举。”


    “哦?”慕钧尾音微扬,听不出喜怒,“无奈?说来听听。我倒想知道,是什么无奈,让你能想出这等......惊世骇俗的法子。”


    他刻意加重了“惊世骇俗”四个字,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


    慕戎行忍不住嗤笑出声,立刻被慕钧一个冰冷的眼风扫得噤若寒蝉。


    慕寒无视他,语速不急不缓,思路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异常清晰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水汽氤氲的浴桶中,生死一线的灵光再次闪现。


    “其一,黄玉身死,纸终难包火。无论我们如何掩盖,消息一旦走漏,黄家震怒,必倾全族之力追查。”


    “与其被动等待屠刀落下,不如主动示‘哀’,将事态置于明处。大张旗鼓办丧,是向天下宣告:黄家主在我慕家地界‘意外’身亡,慕家痛失挚友,悲恸万分。姿态要做足,悲痛要真切。”


    说完这句,慕寒稍作停顿,便继续下去。


    “此举,是占据大义名分的第一步。”


    “其二,”慕寒目光扫过慕戎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慕戎行在露尘寺所为,痕迹难消。大火、后山、新近掩埋的痕迹......有心人细查之下,未必不能寻到蛛丝马迹指向慕家。”


    “主动发丧,便是将黄玉之死定性为意外或仇杀,并邀请黄家乃至天下人前来观礼。众目睽睽之下,由黄家亲自验看尸身、勘察现场。”


    慕寒的脖子微动,这个姿势可以让他看清父亲脸上的神态。


    “当然,得是我们清理过的现场,免得脏了大家的眼。无论如何,总好过他们暗中派遣高手潜入,挖出更多我们不想让他们知道的真相。”


    慕戎行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再次被慕钧制止。


    “其三,”慕寒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也是最关键的一点。父亲,皇上对慕家……真的放心吗?”


    慕钧脸色彻底难看起来,压低声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慕寒眼中的嘲弄被完整的封存在眼中,他隔着情绪看向慕钧。


    “黄家雄踞金陵,富可敌国,声望卓著,与朝中诸多势力盘根错节。黄玉一死,黄家动荡,对朝廷、对皇上,是忧是喜?”


    他微微停顿,观察着慕钧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知道自己戳中了要害,继续道:“我们主动为黄玉发丧,声势浩大,必惊动朝野,更会直达天听。皇上会怎么看?”


    慕寒的情绪愈发激动,修长的身段开始颤动,难再压抑。


    “他会看到一个因‘意外’痛失重要盟友而惶恐不安、急于撇清关系、甚至不惜代价向黄家示弱的慕家!一个......显得‘愚蠢’但‘可控’的慕家!起码,表面上定是如此。”


    “这,或许比一个悄无声息处理了黄玉、显得手段莫测的慕家,更让皇上......安心。”


    最后两个字,慕寒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书房里再次陷入寂静,但气氛已然不同。


    慕戎行听得目瞪口呆,似乎才第一次意识到这“愚蠢”方案背后竟藏着如此险恶又精妙的算计。


    大夫人端茶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慕钧依旧摩挲着那张纸,脸上古井无波,看不出是否被说服。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邀请黄家来观礼?你就不怕他们来了,不是观礼,而是直接抄家?”


    “怕。”慕寒坦然承认,背脊却挺得更直,“所以,这葬礼,必须由皇上首肯,甚至主持。”


    这次不只是慕戎行呆,慕钧都抬头看他。


    “唯有借天子之威,方能暂时压住黄家滔天的怒火,给我们争取斡旋的时间。”


    慕寒语速加快,已经开始有逼迫之意。


    “父亲,这步棋是悬崖走索,但亦是置之死地......或可后生!总好过坐以待毙,等黄家查上门来,将我们满门抄斩!”


    他掷地有声,将“满门抄斩”四个字清晰地吐出,让慕戎行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慕钧终于放下了那张薄薄的纸。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在慕寒脸上逡巡,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他平静外表下所有的伪装和算计。


    “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慕钧的声音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讥讽,“慕寒,你的胆子......比你父亲我当年,还要大。”


    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那具尸体,现在何处?处理干净了?”


    所有人都明白,慕钧此刻的情绪正是最多变的时候,慕寒的回答决定了走向。


    慕戎行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喉咙里发出抽气声,眼里的幸灾乐祸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死死盯着慕寒,仿佛在看一个即将引爆的炸药桶。


    大夫人手中的茶盏终于失稳,“哐当”一声脆响砸在光洁的地砖上,温热的茶水四溅,碎瓷片如同她此刻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瞬间崩裂。


    她猛地抬头,第一次毫无掩饰地看向慕钧,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疑——家主问这个,难道……他竟真的在考虑这疯子般的计划?甚至……已经默许了尸体的存在?


    慕寒却显得冷静,清瘦的脸上依旧镇定,还带着几分胸有成竹。


    他呼出一口气,抬起眼,迎向慕钧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眸子。


    “尸体还在露尘寺里,我已请人去涂上大漆。”


    慕钧看着他,问:“‘请’的谁啊?”


    慕寒恭恭敬敬地鞠躬,直到慕钧有些莫名其妙,才说:“王琛。”


    慕钧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大笑几声,道:“原来是我的人......我还纳闷你怎么忽然鞠躬,原来在这等着我。”


    对着慕寒,他点头:“行,想要就给你。”


    恶狼装什么慈父。


    但慕戎行这小子最近做不了怪,也挺好。


    慕寒心里想着,面上委身:“多谢父亲。”


    慕钧摆摆手,缓缓站起身。


    他高大的身影在溜进来的日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如同无形的山岳,笼罩着整个书房。


    他没有再看慕寒,也没有看失魂落魄的慕戎行和脸色苍白的大夫人。


    慕钧踱步到窗前,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轻灵的春色。


    良久,一个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响起。


    “三天后,慕家为黄家主......发丧。”


    似三月惊雷,在屋内炸开朵雷花。


    “父亲!”慕戎行失声尖叫,脸上血色尽褪。


    大夫人猛地闭上眼,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晃。


    慕寒立得笔直,有种博弈成功的得意,也有对自己孤注一掷的赞赏。


    慕钧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寒星,扫过呆若木鸡的慕戎行和神色复杂的大夫人。


    最终,那目光如同实质般,沉沉地落在了慕寒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赞许,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一种将巨大赌注押下的决断。


    “慕寒,”慕钧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葬礼,由你亲自主持。”


    “所有细节,按你清理过的现场来布置。”


    “如何‘惊动皇上’,如何借天子之威......”他微微一顿,每个字都重若千钧,“我要看到你的手段。”


    “记住,”慕钧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慕寒心底,“这不仅是慕家的生路,也是你的......唯一活路。办好了,慕家或可喘息;办砸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慕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又瞬间化为滚烫的岩浆在血脉中奔涌。


    真是要命。


    他想。


    多好的威胁。


    他忍不住勾唇。


    可惜我是慕寒。


    他向慕钧作揖,看上去毕恭毕敬。


    “是,父亲。慕寒......定不负所托。”


    大夫人先一步出门,说:“我去唤人来收拾,你们好好休息。”


    无人应答,她也并无等待之意,转身就走。


    慕寒告退,关门时正好看到慕戎行站在父亲桌前大呼小叫。


    他说:“父亲!您怎么能同意这么荒谬的办法?!慕寒那死东西分明是想让我......”


    “够了!”


    慕戎行被这一声大喊吓住了,哆哆嗦嗦半天,喊了声“父亲”。


    慕钧叹口气,说:“你也不是孩子了,怎么不能理解我的苦衷呢?你弟弟是我们家的救命稻草了,以后对他尊重点,他怎么说也是我们慕家家主。”


    慕寒走出父亲屋里的时候终于松了口气,拿出手帕擦去额角细汗。


    看似简单的计划却足以引发战乱。


    但一切都乱得刚刚好。


    慕寒漂亮的眉眼尽数舒展开。


    悬崖边上的钢丝,已然踏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