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末日时代，名为里世界能源的超自然力量大规模爆发。


    能够直接从里世界能源中摄取并释放能量的，被称之为管理者。


    *


    “行动资料看了吗？”女人问。


    “十几名走私犯，来自于同一个闻所未闻的新组织，他们受过专业训练，计划周密，装备精良。赃物是四块超稀有里世界能源，交易在后天晚上八点钟进行，那可是第九区，□□们最喜欢待的地方，火并事件比我们上岗后遇到的猫猫狗狗丢失案都多。”


    2751年，夏夜。


    超自然现象监控管理中心。


    丁亦遥背靠栏杆抬头望天，脏橘西装裤配黑灰工装上衣，大长腿宽肩膀，高鼻梁深眼窝，一双眼睛锋芒毕露，哪哪都是完美的黄金比例。


    她将胳膊松松搭在两边，半挽起的袖口下，是精英管理者的普遍特征——长久摄取里世界能源留下的淡蓝色长纹印记，完全适应了格斗日常的小臂肌肉，一个有着多种功能的表盘。


    “谢明决，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合作了。”


    夜幕中，微卷的黑茶色长发顺着风，随声音一同飘往更高的地方。


    超控中心的夜晚又冷又亮，人造光把星星月亮什么的挡得严严实实，丁亦遥看得有点烦了。


    她离开栏杆，把手中厚重的资料用力往前一掷，蓝色文件夹穿过敞开的办公室大门，在半空中张开翅膀，“啪”的一声，精准扣到打瞌睡的男人脸上。


    “一分钟了，你就算是刚投胎过来也该学会张嘴说话了。”


    一阵代表着从睡梦中惊醒的抽搐过后，人体工学椅上的人抓住扶手，将整个身体往上抬了抬，还算识相地收回搭在办公桌上的腿，一身卡通小灰狗睡衣十分磕碜。


    “干什么来着……”


    文件夹顺势滑落，露出一张无可挑剔的脸，五官利落，轮廓锋利，碎发盖在额前，眉宇间还带着点学生的稚气，好似浑然天成的雕塑品，没有一点瑕疵。


    这几乎算是丁亦遥答应和他谈恋爱的初心所在。


    丁亦遥让自己平静下来。


    “上级把这次任务派给了771、772两个小队，我作为771队长来和你交接任务细节，你却在这种时候打瞌睡。”


    谢明决瞬间还魂，伸出手指头随便摆了下，跟没醒酒一样：“说话，对，你说话了，我在听，没睡。”


    丁亦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见怪不怪：“那我说什么了？”


    谢明决一边把散乱的资料对准桌子磕平整，一边翘起了二郎腿，毫无悔过之意：“你刚才说我们要去很危险的地方打击一个犯罪团伙，弄不好可能会双双英勇牺牲或者天人永隔，人鬼情未了之类的。”


    椅子在惯性的作用下往旁边转了大半圈，丁亦遥压着椅背将他转回来，手撑在上面不动。


    “你心里很明白我不是这个意思，两年了，你还要回避这个话题吗？谢明决，一个月后培训就要结束了，在不出任何意外的情况下，所有管理者都要按照传统，签字进入超控中心工作，保证能源不落入有心之人手中，直到生命前最后一刻，这是每一个精英管理者都会接受的结局。”


    “但我看过你的表格，去向那一栏里，只写了两个字，未知。”


    “我这不是上次任务玩脱了，半身不遂没办法思考嘛。”


    谢明决的借口永远五花八门且富有新意，还结合了实际情况，说的比真话都有底气。


    他把文件夹拿在手上，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丁亦遥无情打断：“你已经出院一周了。”


    谎话被戳穿之后，谢明决越过资料偷着瞄了她一眼，眼神又闪躲回去。


    长久的沉默围绕在他们两人身边，更加落实了那个她完全无法接受的答案。


    他想离开超控中心。


    可离开又岂是那么简单的。


    有希望直接转化里世界能源的人只有20%，这些人里能被成功激发潜能的不足十分之一，身体素质、精神状态又要筛选掉一大批。


    能够留在中心继续培训的人，随便拉出去一个，都会对普通群众的生活造成巨大影响。作为唯一官方指定的里世界能源采集处理基地，超控中心需要保证每一个管理者都安全可控。


    一个经受过训练、却又不受约束的精英？这样的人太危险了。


    “你想变成废人吗？”


    丁亦遥问。


    十六岁时，丁亦遥在精英组第一次见到谢明决，两人一拍即合，是竞争对手，也是知己，是敌人，也是挚友。


    两年后，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捅破，他们对彼此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卯榫完美契合的同时，裂缝也随之而来。


    一直以来，丁亦遥的目标都是代替父母成为下一任超控中心负责人，成为下一任局长，十几年如一日，她从未懈怠过。


    可从他们认识那一天起，谢明决似乎就志不在此，他无所谓荣誉，无所谓未来，心在另一个地方。


    丁亦遥每次谈到这个问题，谢明决都是同样的表现，先沉默，再转移话题，最好能开个玩笑顺理成章糊弄过去。


    这份感情慢慢变成开裂的石塑雕像，增补的黏土看似磨平了一切，可覆盖掉的裂缝却因湿度改变越来越大，如今已到了不得到全盘打碎再修缮的时候。


    如果不能修复，那就放弃。


    “分开吧。”


    丁亦遥说。


    她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才听到谢明决边翻资料边附和：“是得分开行动，两个窝点，还在几个帮派聚集的地方，弄不好会被他们当枪使……”


    “我是说我们。”


    她为年少时的自己短暂停留了一分钟，远方夜空上，那轮刚探头的弯月正在被黑压压的云层吞噬。


    “这次任务结束之后，不，两秒后，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那些日渐增长的隔阂，那些无法改变的决定，就都到此为止吧。


    *


    四年后。


    超控中心A座。


    最高级别警报自第三层触发，响彻整栋大楼。


    人工智能“云启”在第一时间开启了安全模式，由三种不同能源融合的黑色保护层覆盖在透明玻璃上，红色的警示光就像是飞速转动的刀片，不断切割着丁亦遥的影子。


    她焦急地穿过走廊，逼近信号最初发射的地方——现任局长办公室、


    她亲生父亲丁永安的办公室。


    大门从内反锁，指纹、虹膜全部失效，死亡的气息已经透过门缝钻出来，丁亦遥用力晃动着门锁，几乎是失去所有理智。


    “云启！把权限还给我，让我进去！”


    “我不能执行您的指令，”低冷的中性音从广播中渗出：“受未知因素影响，您的父亲在三分钟前确认‘感染’。您明白这不是普通的感染，而是过度摄取能量造成的反噬。我已根绝相关数据搭建好死亡环境，您的父亲会在释放全部能源后死去，之后您可以收集并带走焚烧得到的无机物，但为避免资源浪费，由您父亲释放的里世界能源将被中心回收，这是每一个精英管理者都会接受的结局，也是我能做出的最完美的决定。”


    “最完美的决定？”


    丁亦遥重重一拳砸在门上。


    “让我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就是你能计算出的最完美的决定？你知道你在为谁工作吗？你知道是谁创造了你吗？是里面那个在中心待了一辈子还要要被活活关到死的人！不管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要我进去就可以解决问题，你听到了吗？！我做过同样的事情，我救过感染的人！这不是无法挽回的！”


    人工智能依旧无动于衷：


    “云启一向能做出最完美、理性的决定。”


    简直是疯了。


    丁亦遥后退一步，拽掉手腕上用来监控能源使用轨迹的表盘，顺手摔在地上，玻璃盖瞬间爆裂，精密咬合的零部件接连崩坏。


    “好，那你就好好坚持你的完美和理性，然后看着它们全都变成废品。”


    冰冷的电子播报混响在背景音中：“请主动佩戴手环，以证明您对中心来说绝对安全……”


    “砰！”


    金属制品的爆炸声冲淡了警告，广播设备在瞬间化成灰尘，人工智能的声音戛然而止。


    灯光下，女人侧身而立，抬高的手臂正对原来广播系统所在的位置，小小的蓝色气团聚集在她的掌心，好似一团轻飘飘的棉花。但只有这些管理者知道，这些能源在被人体转化后，会释放出多么可怕的能量。


    “你的使用寿命还剩多少年？二十年？真巧，再多一年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她将能源往下对准办公室的门，顺着这台微型处理器，她就能抓到云启的主服务器。


    “我是两千多名管理者中唯一一个可以加快物体寿命流失的人，以年为单位，上限二十。接下来我会毁掉你，但不用担心，我会保留你的重启程序，五分钟后，你就又可以当一个完美的人工智能了。”


    无形的线从气团中延伸出，顺着这颗属于人工智能的小小心脏往上，在无数矩阵之间穿梭，终于找到这套程序的起点，如毒蛇般张开尖牙，狠狠咬死在上面。


    丁亦遥用力一握，将所有数据毁之一旦。


    随着风扇停止运转，电力系统接连瘫痪，黑暗由外向内蔓延，最后一盏灯在头顶熄灭，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牌还在散发幽幽绿光。


    办公室门自动往内打开，视线范围内没有不受控制的能源，情况与云启所说竟是完全相反。


    丁亦遥有一瞬间庆幸地认为这是一场乌龙事件，但她一只脚刚踏进大门，角落里的声音立马喝止了她。


    “亦遥！站在原地别动。”


    许久未有的命令的口吻，以及强大而熟悉的精神力控制。


    丁亦遥整个人都被定在原地，如包裹在蛛网里的虫。


    里世界能源分很多种，对中心来说安全的只有三大类。


    元素力量，例如金木水火土。精神控制，强大的管理者能完全洗脑一个人。扭曲空间，几乎是创造出了一个危险的可移动高维空间。


    正常流程开采的合规能源被储存在超控中心A座地下，每一立方厘米的使用都要经过严格审批。管理者天赋不同，所能转化利用的能源也不同。极少数管理者能熟练转化“不安全的能源”，诸如丁亦遥一类。


    丁永安可以利用的是第二种。


    黑暗中，虚弱且沧桑的声音长叹了一口气。


    “我说过的吧，前方看不到敌人的时候，就往上看。那些东西，那些代表死亡即将到来的东西，有时候就在看不见的地方等着我们。”


    相似的话语触动了最深处的记忆，代表死亡即将到来的东西，她见过的东西。


    丁亦遥抬起头，无数淡蓝色气团聚集在屋顶，像是无法承受高层的气压，被粉碎挤压成一条条长长线，那些线或是从建筑材料向上钻，或是顺着打开的门窗飘出，围绕着这栋二十多层的大楼。


    它们整齐地流动着，是一条将死的河。


    七岁时，丁亦遥第一次见到那些东西。


    淡蓝色向上流动的线，是管理者正在流逝、无法挽回的生命。


    是痛苦的、粗暴的、残忍的死亡。


    “遥遥，求求你了……我好疼。”


    “让我快点死掉吧……遥遥，只有你可以做到。”


    呼吸机下那张脸惨白憔悴，头发因多次化疗掉光，女孩躺在小小的病床上，大大小小的管子像张网一样抓住她。


    那双一向笑意盈盈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哀求。


    这是她幼时最好的玩伴，一个天赋极高的管理者，明明是同龄人，但在丁亦遥还没得到培训资格时，她就已经完全开发了潜能。


    但也正因如此，她很快遭到反噬，感染后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心的医疗技术为她延长了四个多月的生命，在此之后，她终于来到最后一刻，走向那个单调而惨白的结局。


    在云启搭建安全环境之前，中心允许她与所有人告别。


    ……


    “不！不可能！还有机会改变，我还能帮到你！”丁亦遥朝着黑暗处大喊。


    但她甚至无法靠近，只能通过角落里那个模糊的身影，自动填补出这个人的每个细节。


    丁永安轻笑：“能源的释放本该是一瞬间的事，身体过载之后就控制不住了，它们会从无数个小孔里钻出，每一秒都像是有虫子在啃噬骨肉。云启说这是每个精英管理者都会接受的结局，但是亦遥，我不想这样痛苦地死去。我也希望未来的你能够勇敢地做出选择，把人生交给自己。”


    丁亦遥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扎了一下，视线被一团团线一样的东西模糊，直到冰冷的水珠砸到身上，她才发现自己哭了。


    许多年都没有这样过了。


    “送我去和你妈妈团聚吧，你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