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衣帽间内，浅金色朝霞斜射进落地窗，宣示着浓重夜色褪去。


    落地镜前的男人向后靠在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宛若雕像般巍然不动，轮廓分明到凌厉的下颌绷紧，双眸紧闭面无表情，只眉头略微拧起。


    半晌，男人垂在沙发边的手才终于动了动，缓缓抬起重重抹了把脸。


    修长五指随意将黑发拢向脑后，终于毫无遮拦地露出彻夜被酒意侵袭的倦怠。


    “许应知”，嘶哑的声音从男人喉咙间溢出，男人倏然睁开锐利双眸，直直盯着镜中的自己，嘲道：“你真愧对这名字啊。”


    若不看那风雨欲来的表情，只听声音，仿佛尾音只是带着叹息的呢喃。


    话音落下，许应知起身，眸光垂向矮几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是助理发来提示今日行程的信息。


    没有来自林薮的只言片语。


    已然平息下去的愤懑与悲伤再次从许应知体内油然而生，以至于他要咬紧牙关，才能不暴露出粗重的喘息。


    七年的感情于昨夜被彻底收回，而说来可笑，许应知甚至不知道，林薮究竟是何时爱上别人的。


    开始与结束皆是来去匆匆。


    晚秋总是带着凉风，A大校园内，黄金般闪耀的银杏树下，年少的林薮倏然停下脚步，状似随意地道：“我想交个男朋友，那个人…”


    话音落下，林薮像是勾人主动询问般停下话音，偏头看向许应知，抬手轻柔地拂去对方发间落叶。


    而同样年少的许应知愣在原地睁大双眼，带着少许青涩的面庞年轻英俊，但略显焦急。


    没来得及细想对方说的是交个男朋友，满脑子都在想究竟是谁，能被大名鼎鼎的系草林薮青睐。


    少顷，许应知终于开口：“你……”


    “嘘。”林薮却突然改了主意，食指不容置疑地覆在许应知微启的双唇前，笑盈盈地道：“可以是你吗？”


    那一刻，许应知今生的智商仿佛尽数归零，至今想起来都还不堪回首。


    只听他艰涩地问：“什么……可以是我吗？”


    林薮噗哧轻笑出声，许应知脑中轰地一声，手忙脚乱地摆摆手：“啊，可以，当然可以。”


    仿佛林薮问的不是许应知愿不愿意做他男朋友，而是晚上去吃火锅好不好。


    长风呼啸，时光荏苒，B城的秋来得如此迅疾，许应知脑海中不住回忆起那年校园里将落未落的银杏叶。


    别墅院墙外的银杏随风旋转着飘落，与记忆中的场景逐渐融合、重叠。


    待到许应知踉跄上楼走进卧室，放任自己重重地摔倒在床上时，合上双眼前的最后一幕，便是院墙外的满目金黄。


    .


    【检测到宿主执念抵达临界值，正在启动位面穿梭系统，倒计时十、九、八、七……】


    冰冷的机械女音乍然响起，许应知猛然从昏沉中清醒过来，喃喃：“什么玩意儿？”


    倒计时结束，机械女音的回答是自顾自继续道：【此位面为NO.1326，目标位面为NO.24，位面穿梭有风险，请谨慎选择。】


    许应知闻言，掌心撑床试图坐起来，眼前却是一派黑暗。


    随即无数光影不由分说地如洪流般穿掠过眼前，速度越来越迅疾，以至于任何景象都被扭曲着拉长旋转，最后重归一派黑暗。


    【位面穿梭已结束，正在绑定系统777号……】


    “诶！先别绑！”许应知连忙出声阻止，再次反手掌心发力将自己撑起来，这次却砰一声！因为用力过猛而撞上天花板。


    “我靠！”许应知吃痛，条件反射地抬手捂住脑袋。


    与此同时机械音一板一眼地说：【绑定暂停，当前进度百分之三十七。】


    许应知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缓慢睁开双眼，愕然发觉脚下踩着的已不是家中熟悉的定制大床，而是宿舍里单薄的木板床。


    此刻那木板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咯吱声。


    而随着许应知的惊叫，始终背对着他在电脑上不住敲击的青年不耐烦地回头，望向许应知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满。


    可眼神却是温柔的，带着与生俱来的温润与灵动。


    对方略显薄凉冷淡的音色下，亦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与嗔怪：“鬼叫什么？”


    四目相接的瞬间，许应知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


    十九岁的林薮正坐在他对面，仿佛每根发丝都带着被太阳赐予的夺目光芒。


    此刻那人形状姣好的双唇正不住数落道：“班长明明叫我们一起去开例会，转头你就跑去跟体校那帮人打球，晚上还要打比赛……”


    例会、比赛……


    许应知堪堪从林薮的话音间捕捉到几个关键词，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句话，我重生了，重生在……


    重生在他们大二的那一年！


    一年前的秋天林薮向他表白，两人确定关系，而现在……他与林薮还是恋人。


    一道突兀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炸响在许应知脑海：【提醒宿主，您并非重生，而是进行了位面穿梭。】


    许应知：“……”


    有什么区别？


    林薮话音落下，似是察觉到不对，起身两步走到许应知床前。


    许应知还站在床上，保持着那个发丝抵着天花板的嚣张姿势。


    “怎么了？”林薮伸手揪住许应知短袖下摆晃了晃，询问道。


    许应知大梦初醒般低下头，与此同时脑海中再次突兀地插入另一道声音。


    十九岁的他自己终于从睡梦中被惊醒，姗姗来迟：“我靠，兄弟你谁？”


    “……”


    许应知避开林薮的手，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逃也般跳下床，匆匆大步走进浴室并关门落锁。


    “我是七年后的你。”


    “？？？”


    脑海中的声音沉寂数秒，乐道：“嚯，预知梦啊，那烦请您透露一下，今儿晚上比赛能赢吗？”


    许应知：“……”


    像是为了替许应知做出回答，机械女音再次响起：【系统绑定继续，倒计时三、二……】


    “等一下，他也能听到你说话吗？”


    十九岁的许应知：“？”


    系统：【不能，另外宿主需知，一旦绑定完成，原身灵魂将陷入沉睡直至宿主任务完成。】


    许应知眉心紧锁，拒绝道：“我不要绑定，让我穿回去。”


    系统：【穿梭一旦成功即不可逆，任务完成后将自动穿越回相应位面。】


    “不是，穿过来的时候谁问我了？”许应知简直快被气笑了。


    系统不为所动，电子音继续道：【宿主的执念值在高维度可视化程度极高，符合位面穿梭启用标准，此系统较为温和且任务难度较低，我将全程与您同在，您大可放心，其次……】


    许应知伸出尔康手：“so what,不做任务又能怎样？”


    系统冷漠地说：【随着宿主位面跃迁的时间增长，与原身融合程度越高，原身灵魂将有沉寂并灭亡的风险。】


    这意味着，如果许应知放弃任务，他将会留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同时也意味着，是他亲手抹消了过去的自己。


    许应知难以置信地问：“什么？！多损的系统啊你是？”


    系统还欲辩解，许应知眉则眉心紧锁，不耐烦道：“行我知道了，任务是什么？是不是让我跟林薮分手从根源上解决执念问题？可以，我现在就……”


    听许应知在脑海中自说自话，风中凌乱了几个回合的少年终于回过神来，厉声拒绝：“不行！不可以！”


    严厉话音里甚至还带着一丝痛心疾首：“长大以后的我怎么就变成了你这个样子？！随意插手别人感情，这……”


    许应知恨不得梆梆给十九岁的自己两拳，好让他清醒一点，任务完不成死的可是你这个中二少年，虽然中二少年此时还并不知道这个消息。


    系统听着两人在脑海中的对话，坚强地补全后半句：【其次，实际上，没有哪个系统会在绑定前征求宿主同意。】


    这倒是实话，许应知放弃跟十九岁的中二少年对话，麻木地问：“那你刚才暂停是在……？”


    系统的电子音里带着一丝对自己格外满意的沾沾自喜，虽然听在许应知耳朵里却是十分地找打。


    【新手福利，给宿主一点时间接受。】


    【恭喜宿主，系统绑定成功。】


    随着女音平铺直叙的话音落下，年少许应知的声音逐渐微弱沉寂，直至消失无踪。


    许应知试探着，在脑海深处呼唤方才那位中二少年：“在吗？分手进行时了哦。”


    无果。


    方才一听到分手二字，即使以为自己在梦中也应激跳脚的声音，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许应知脑海中的疑问犹如投向深海的一枚小石子，除却在表面激起浅淡涟漪外，未得到丝毫回响。


    “……”


    浴室内空旷安静，许应知只听得见自己均匀的呼吸。


    镜中十九岁的他眉目舒展，鼻梁高挺，不笑时已隐隐有了多年后凛利淡漠的轮廓。


    眉梢眼尾间一点人畜无害的朱砂痣，将冷硬的面容中和些许，眉眼弯弯时则平添了些无辜的味道。


    “任务是什么？”许应知认命地问。


    系统就等这句话，忙不迭回答：【宿主可任意选择一类人群，提升其群体幸福值，使其数值在高维度达到可视化程度。】


    “这对吗？”许应知难以置信地问。


    系统只当听不出许应知话音间的嘲讽，公事公办地解释：【对的，系统旨在为宿主提供消解执念机会的同时，尽量造福人类社会，实现双赢局面。】


    许应知：“……所以你的作用是？”


    【为宿主出谋划策。】


    当然还有未出口的后半句，于距离许应知无限遥远的亿万光年外无声震动。


    【并观察名为人类的精神体内的各项数值波动，进行精确记录，必要时加以修正与干涉。】


    许应知听不见那无声的后半句，咬牙道：“我真是谢谢你。”


    砰砰砰！


    “许应知！你是在浴室写论文吗？需要这么久？”林薮拍门怒吼，方才那点关切与耐心已然被消耗殆尽。


    许应知下意识呼吸一窒，才想起来林薮还在门外。


    随即猛然深吸两口气，飞速理清局面，十九岁的他已经沉寂，二十五岁的他已经穿来，系统任务已经发布，简言之就是没有回头路可走。


    而此刻罪魁祸首，尚且还没有成为罪魁祸首的林薮，正站在浴室外砰砰拍门。


    从力道来看很可能许应知一开门，巴掌就会拍到他脸上。


    系统还在坚强地喋喋不休：【本系统尚有很多功能等待宿主激活，只要您……】


    “闭嘴，我现在只要你闭嘴。”


    来自门外和体内的两重声音同时轰击着许应知的灵魂和耳膜，他现在只希望那个陷入沉睡的是他自己！


    系统只得悻悻收声。


    下一秒，许应知拧开龙头，双手接水往脸上胡乱拍了两下，也不擦干，任由水珠顺着脖颈滑落，在锁骨处汇聚，洇湿了一小片领口。


    随后他扬手推开磨砂玻璃窗。


    霎时间，远处球场的打球叫好声随着长风呼啸而来，宿舍楼下硕大的榕树树冠随风簌簌作响，蔚蓝天空澄澈如蓝宝石般。


    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结束，他才大步转向门口，解锁开门，装出一副刚洗漱完毕的样子。


    林薮斜倚在墙边，食中二指间夹着根水笔，蹙眉问道：“你还好吧？”


    许应知的回答是深深望进林薮双眼，似是想从中窥出些许有关未来的端倪，林薮则莫名其妙地与他对视。


    眼见气氛自然而然地变得暧昧旖旎，许应知赶忙收回目光，干咳两声：“没事，做了个梦而已。”


    林薮也有点不好意思，眸光忽闪着移开：“梦见什么了？”


    “……没什么。”许应知轻声回答，走向林薮桌边，盯着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日期。


    XX年十一月八日。


    林薮则拉开椅子坐下，以为许应知在看打开的文档，随口道：


    “例会纪要已经发给班长了，徐二说晚上比赛前再练两局，我们吃完午饭就去门口深海找他们。”


    “嗯。”许应知回神，轻声应道，转身迈开步子，准备换套衣服和林薮下楼去吃午餐。


    “诶”，林薮匆忙拉住许应知右手，少年掌心温热干燥，手指劲瘦且骨节分明，指尖不由分说地抵在许应知掌心。


    “你到底怎么了？心神不宁的。”


    掌心传来熟悉的触感，许应知挺拔的背影一僵，半晌，才轻轻捏了捏对方的指尖，安抚道：“没事，放心吧，晚上的比赛会赢的。”


    那是暑假时几个学校论坛上自发组织的电竞比赛，许应知和林薮临时拉了两个好友，匆忙组建起战队。


    昏天黑地地练上一个暑假，开学后便是每周一次的小组赛，而今已是深秋，终于将在今晚迎来最后的总决赛。


    但奖品也仅仅是校门口深海网吧老板友情赞助的一年免单权。


    可那时的许应知和林薮依然为此全力以赴，像模像样地去找对手的训练视频逐帧分析细节，在熬至凌晨的某个时刻十指紧扣，相视一笑。


    许应知还记得，拿到冠军的那天，也就是今天，他和林薮接了彼此人生中的第一个吻。


    思及此处，许应知舌根泛起淡淡苦涩，当年的很多细节都如浮光掠影般掠过脑际，他却清晰笃定地记得，他人生中有过的，和即将到来的第一个吻。


    林薮适时地放开手，保存文档并关闭电脑，随手拿起棒球帽戴上。


    许应知则背对林薮，换下被水濡湿的白T恤。


    林薮说得不错，他确实心神不宁，群体幸福感的任务和晚上即将拿到冠军的比赛同时撕扯着他的灵魂。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按照曾上演过的剧本继续演下去，还是干脆推翻曾经的一切，想方设法完成任务并离开这里。


    叩！


    叩叩！


    “开门！你爹来了！”门外传来徐然含笑的话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