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隔壁的小秦主任

作品:《被困住的她们

    五月的南城县被潮湿和热气笼罩着。


    即使是夜里,气温也没下降半点。


    高烧让杨可的头又沉又晕,临近期末学习本就紧张,请假晚自习就是为了能好好休息。


    但她躺在床上,听见隔壁持续传来争吵。


    女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能听出疲惫。


    男人的声音突然拔高,像铁片刮过水泥地。接着是玻璃砸碎的脆响。


    那声音扎进杨可的太阳穴。


    她掀开被子,光脚踩上冰凉的水磨石地。


    烧糊涂的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让他们停下。


    她拉开自家掉漆的绿门。楼道灯昏黄,照着剥落的墙皮。


    她拖着步子走到隔壁门前,敲了敲铁皮门。


    门里的声音停了。锁舌响了几声,门拉开一条缝


    光从门缝淌出来,落在一个年轻女人身上。


    杨可的呼吸顿住了。


    女人很瘦,穿着白吊带裙,深陷的锁骨像刀刻出来的。湿漉漉的黑发黏在汗湿的颊边。


    她脸色苍白,眼下乌青很重,像熬了太久没睡。但那双眼睛——蒙着一层雾,深处是没藏住的疲惫和一点惊惶。


    “什么事?”女人问。声音沙哑,带着杨可没听过的咬字腔调,轻轻的。


    杨可喉咙发干:“……太吵了。”


    女人垂下眼,又抬起来:“对不起。”


    她道歉很认真,每个字都沉沉的,“以后不会了。


    她试着弯了弯嘴角,那弧度很脆弱。


    门轻轻关上了。


    杨可僵在昏暗里。


    高烧的热浪又卷上来,但这次不止是体温。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撞。


    她突然想起门合上前,女人右手腕内侧一闪而过的东西——一道刺目的红痕,细长,边缘不齐,像被什么划破的。


    杨可有时候真的有些讨厌自己这种多管闲事的性格,还有作为护士的母亲传递给她的一些职业病。


    明明自己头痛欲裂,但她还是转身冲回屋,翻出碘伏和创可贴。


    不行,碘伏会疼。


    刚刚那个女人白得接近透明的皮肤,青蓝的血管微微凸起。


    想到了这她又抓起一管没拆封的软膏,还有桌上半盒感冒灵。


    她抱着这些东西,再次敲响隔壁的门。


    锁舌响动,门缝里又露出那张苍白的脸。


    “还有事?”女人的声音带着警惕。


    “药,”杨可把东西往前塞,“感冒的……还有这个!”


    她指着女人缩在阴影里的手腕,“你伤了!”


    女人的身体瞬间绷紧。


    眼睛里的雾被搅乱了,露出底下真实的痛。


    她猛地想把手藏到身后。


    “拿着!”杨可的声音因为发烧有点冲,不容拒绝地把药推进门缝,“不值钱的!”


    她不等回应,转身就跑,光脚板拍在水泥地上,冲回自己家,砰地关上门。


    她背抵着门板喘气。楼道死寂。


    过了很久,隔壁传来“咔哒”一声落锁。


    空气里飘来一丝味道——陌生的冷香,混着消毒水和烟灰。


    杨可滑坐到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门板。


    那双疲惫的眼睛,那道新鲜的伤口,还有道歉时微微弯起的嘴角……在她烧灼的脑子里反复闪回。


    刚才门开的一瞬,她瞥见了屋里的样子:浅灰色的瓷砖不透光,碎玻璃碴落了一地,仍有几滴水珠从茶几上滑落,诉说着刚发生的激烈碰撞。


    角落堆着几个没拆的硬纸箱,印着外文字母。


    一只箱子敞着口,露出几本书。


    杨可得视力很好,但是那些书好像不全是中文,她有些看不懂。


    整个客厅里,只有一本倒扣在茶几上的、与整个灰暗环境格格不入的明黄色封面的书,让人觉得不那么逼仄,上面写着她依稀能分辨的中文:《希望格差社会》。


    书页倒扣,就放在离摔碎的茶杯很近的位置,很明显是有人刚刚读过的。


    杨可甚至能想象到那个女人不久前正倚着这个红木沙发,苍白纤细的手指翻动书页的样子。


    更深的阴影里,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轮廓,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杨可抓起桌上半杯冷水灌下去。


    水流过喉咙,浇不灭胸腔里那个陌生的鼓噪。


    隔壁的门紧闭着。


    楼道里只剩下杨可自己心跳的声音,又重又急,敲在耳膜上。


    像一记闷锤,砸在她十六岁的夜晚。


    从此,隔壁那个女人,成了她心口一道新鲜的、隐秘的划痕。


    张慧芝下夜班回来,带着一身消毒水和疲惫的气息。


    “妈,”杨可嗓子哑哑的,眼睛盯着白粥,“隔壁新搬来的是谁?”


    张慧芝把包挂好,倒了杯温水:“嗯,刚搬来没几天,小秦主任和她爱人。”


    “小秦主任?”杨可舀粥的动作停了。


    “县政府的,管民政口的小主任。好像还是日本留学回来的高材生,年轻着呢,跟你爸单位小王哥差不多大,但人家是市里派下来的后备干部。”


    张慧芝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小县城人对“有来头”人物的本能敬畏,“他爱人有家底,也端着公家饭碗,好像是什么局里的。夫妻两人都是和善体面的人。”


    她瞥了一眼杨可,“问这干嘛?别瞎打听,人家跟咱不是一路人,少往跟前凑。”


    张慧芝的语气里带着划清界限的警示。


    杨可“哦”了一声,低头喝粥。


    白粥滚烫,雾气熏得眼睛有点发涩。


    和善体面?不是一路人?


    女人那只苍白手腕上的红痕,道歉时疲惫却真诚的眼睛,还有那个隐在阴影里的冰冷得像石头的男人……这些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张慧芝的话非但没打消她的好奇,反而像把柴火,添进了那口闷烧的灶。


    她没打听,只是把耳朵和眼睛都变成了雷达。


    放学回家开楼道铁门时,会刻意听隔壁的动静。


    偶尔能听到女人温和但有点疏离的通话声:“张局,材料放在您办公桌左边第二个文件夹了……好的,明白。”


    电话那头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更多的时候,那扇深绿色的铁门紧闭着,静得像没人住。


    杨可的书桌上,也渐渐垒起一摞不太似中文的资料。


    黑白色的,她让校门口文印室老板打印出来的关于《希望格差社会》的资料。


    杨可本来想网上搜集来看看,没想检索到的那些表达和理论过于晦涩,根本不能在母亲大人给她设置的有限上网时间内理解,于是她选择忍痛了一周的早饭钱自费打印。


    为什么要了解这些呢?


    杨可看着那些陌生的、自己从未接触过的字眼映入眼帘,心底也泛起了疑问。


    大概只是好奇?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她很想知道那个小秦主任在看什么。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解脱。


    仲夏夜没有半分凉意。


    杨可走出灯火通明的教学楼,融入县城稀疏暗淡的街灯里。


    快到楼下时,才发现平时嗡嗡作响的老旧电梯今天一片死寂——又坏了。


    黑洞洞的门洞像张着的大嘴。


    十楼。


    杨可认命地深吸一口气,扎进昏暗的楼道口。


    水泥台阶冰冷坚硬。


    但她的身子发热,又闷又窄的楼道让她更喘不上气。


    她靠着墙,书包带子勒着肩胛骨,一级级往上爬。


    四楼、五楼……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孤单地回响。


    空气里有灰尘和陈年墙壁的味道。


    爬到八楼转角平台时,一股极其微弱的、熟悉的冷香混着某种焦糊味钻进了鼻孔。


    杨可下意识停住脚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近乎无用的微弱天光,她看到转角平台的阴影里,有一个明明灭灭的小红点。


    是烟味。


    小红点猛地亮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模糊但修长的侧影,斜靠在冰冷的消防栓铁箱上。


    长发散着,挡住了大半边脸,但下颌和脖颈绷直的那种线条,杨可绝不会认错。


    是她。


    那白皙修长的指间夹着一点猩红,凑近唇边,深深吸了一口。


    微弱的火光短暂地映亮她半边脸颊,照亮了过于锋利的颧骨,和那双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沉寂幽深的眼睛。


    红点暗下去,烟气无声地在她头顶缭绕开一小片浑浊的云,随即被从楼梯窗缝隙钻进来的冷风撕扯得淡薄、消散。


    她没动,像一尊没有温度的、被暂时遗忘的石雕,嵌在这一小方黑暗里。


    只有那点猩红偶尔刺破黑暗,证明她还活着。


    杨可的呼吸屏住了。


    胸腔里那颗从初遇那天就变得不安分的心,又用力地撞了一下肋骨。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遇见她。


    明明是潮热的天气,杨可因为爬楼梯整个人汗津津的,手臂上的潮湿有些浸透怀里抱着的那叠打印的资料,打湿的刘海毫无章法地黏在她额前,整个人有些狼狈。


    但是她还是一丝不苟的穿着很正式的外套,像刚从某个场合下来,连衣料的棱角都带着冰冷的距离感。


    杨可没敢动,就想在角落里偷偷看她两眼。


    楼道里只剩下她自己小心控制的心跳声,和香烟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嗤嗤声响。


    她似乎没察觉有人,又吸了一口,动作流畅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态。


    那点烟头的红芒,在黑暗里稳定地、固执地亮着,像一枚灼热的、刚刚落在杨可眼底的烙印。


    杨可就这样子着了迷似的,魂儿也跟着那团被她吐出来的烟,散了出去。


    “哐”一声,杨可手里成堆的材料散落一地。


    楼梯间烟草的余烬尚未散尽。


    秦苏琪听见声音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掐灭烟头,她没有直接把烟蒂摁在窗台上或者直接扔下,而是选择徒手。


    杨可的目光较粘在她白玉般的长指上——猩红火点在她苍白的指腹碾成焦黑的灰,皮肉烫出细微的“滋”声。


    “你手伤了!”杨可一步跨上台阶,不由分说抓住秦苏琪欲藏的手腕。


    那截腕骨细得硌人,皮肤下淡青血管像冻住的河。


    秦苏琪触电般抽手,动作却因杨可的力道滞在半空。


    她垂眼看向少女紧扣自己伤处的手指:指甲剪得短而干净,指关节因用力泛红,带着青春期特有的、饱满的生命热度。


    “没事。”她吐出两个字,喉间烟熏的沙砾感更重了。


    “都烫出泡了!”杨可指尖小心地拂过她虎口红肿的皮肤,灼痛感让秦苏琪指节一颤。


    少女的呼吸扑在她手背,温热潮湿,“我家有獾油,我妈说了这个治烫伤最灵,等我拿——”


    “不用。”秦苏琪打断她,终于抬起眼皮。


    楼道窗外漏进的月光割开黑暗,映亮杨可仰起的脸:汗湿的鬓角黏在额边,校服领口歪斜,露出的锁骨线条像振翅欲飞的蝶。


    一种未经驯化的、毛茸茸的生机扑面而来,刺得秦苏琪视网膜发疼。


    她别开脸,从裤袋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新烟叼在唇间,打火机“咔哒”按了三次才点燃,火苗在指尖簌簌地抖。


    “习惯了。”烟雾模糊了她的声音。


    杨可盯着她颤抖的指间烟火,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话题跳得突兀。


    秦苏琪夹烟的手停在半空,火星坠下一截灰:“……什么?”


    “他们都叫你小秦主任,我也要这样叫你吗?”杨可的眼睛在黑暗里扑闪着,“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你的名字。”


    秦苏琪半眯着眼,沉默地吸了一口烟,肺腑里翻涌的焦油味压住了那一瞬间的刺痛。


    多久,没人问过她的名字了。


    研究生毕业以后就到体制内工作,这么些年她也认识了不少人,在迎来送往的饭局里,在不清不明的嗤笑里,有人叫她“小秦”,有人叫她“主任”,但很少有人再叫她的名字了。


    “秦苏琪”,她终于开口,烟圈吐得很慢,“扶苏的苏,琪华的琪。”


    “人如其名,”杨可突然凑近她,鼻尖几乎是抵着她的鼻尖,“这名字和你一样有气质。”


    杨可盯着她因陌生人靠近而不自觉地陡然缩紧的瞳孔,笑意盈盈,声音平润如春风化雨,“我叫杨可,可以的可,你叫我可可好啦!现在在县一中念高二!”


    秦苏琪感觉自己好像无法与她对视太久,因为杨可眼底的光有些灼热,那种与她截然不同的滚烫情绪。


    她撇开双眼,看向杨可散落在地上的材料,正准备附身帮她拾起时,有些蹙眉——《希望格差社会》?她一个高中生要学这个?


    杨可快她一步捡起那叠材料,笑得有些尴尬,“额……”,正打算解释些什么,秦苏琪开口了,“对社会学感兴趣?”,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冷冽,听不出情绪。


    但是杨可就不同了,她很心虚,感觉像是写给暗恋对象的情书被正主抓包般的慌张,但又有点期待,期待她能读懂自己的少女心事。


    “额,对。写作文参考用的。”杨可胡诌。


    一支烟燃到尽头,秦苏琪掐灭烟蒂,这次用了指甲,没再烫着自己。


    她又瞥了一眼杨可抱着的那沓材料,然后把目光移向楼道里那扇小小的、无法被月色穿透的天窗,像是陷入了一段遥远的回忆,然后淡淡地开口,“我是学社会学的,有看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我。”


    杨可错愕、惊讶,唇瓣微张,然后是心脏狂跳,那是比她用尽全力冲刺完八百米还有剧烈的跳动,她十六年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真的吗?”


    秦苏琪能听到她上扬的语调里有些不可置信的颤抖,但也没有再看她,只是不可置否地在黑暗里点头。


    杨可兴奋又激动,但蓬勃的语流第一次卡了壳。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没头没尾地挤出一句干巴巴的:“……那你疼吗?手指。”


    秦苏琪的目光落在自己虎口红肿的烫痕上,又移到少女攥得发白的指节——那里还残留着抓握她手腕的力度。


    一种久违的、尖锐的酸楚刺穿肺腑。


    她把手插回裤袋,金属烟盒冰凉的棱角硌着掌心


    “不疼。”撒谎像呼吸一样自然,“回去吧,明天你还要早读。”


    她转身推开消防通道沉重的铁门。


    楼道感应灯应声亮起,惨白的光泼在她挺直的背脊上,西装布料绷出硬壳。


    门合拢前,杨可听见一句几不可闻的补充,散在穿堂风里:


    “烟味脏,别学。”


    铁门“哐当”锁死。


    杨可独自站在黑暗里,指尖还残留着秦苏琪腕骨的凉意。


    她低头看自己空落落的手心——那里曾攥住一截欲坠的月亮,又眼睁睁看她沉入更深的黑夜。


    这是一本现实向的be文,根据真实故事有感而发的改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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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第一章 隔壁的小秦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