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巷尾的故事

作品:《被困住的她们

    暴雨后的老城区弥漫着淤泥和腐烂垃圾的酸馊气。


    下午一放学,杨可就猛蹬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钻进张慧芝工作的社区医院后门的自行车棚里,“妈——”她扯着嗓子喊,“我来了!”


    “你来干嘛?”张慧芝穿着那身洗的发白的护士服,闻声从社区医院的后门迎来,“不是给了你零钱,晚饭去外头吃吗?”


    最近她都要值班,说好晚饭让杨可自己解决。


    整个社区医院一共没几个护士,本来人力就紧张。


    这个月开始,刚来两年的小王正式休产假,张慧芝作为单位里的老人,本也可以对此不闻不问,但耐不住自己热心肠,还是主动接下了小王的一部分工作。


    “吃过了,”杨可心不在焉,一边停车一边说,“妈,你还记得李远吗?”


    “李远?”张慧芝细细咀嚼这个名字,“这么多姓李的……诶,”跟想起什么似的,“李大爷的孙子?”


    “是呢,”杨可走进社区医院的后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的苦涩中药味扑鼻而来。


    杨可早已习惯这些,这个医院的味道早已通过张慧芝的外套,浸润了她十六年。


    “你应该有印象的,我们之前初中还是同班同学。我记得他奶奶好像生病,常到医院这里来。”杨可一边放下书包一边走进张慧芝的工作区域。


    “记得的,这孩子命苦哟。”张慧芝叹了一口气。


    李大爷,李强,退役军人,贫农出身,当过志愿军,还在战场上中过一颗子弹,到现在走路都一跛一跛的。


    年轻时除了一身力气没什么本领,战争结束后因为不识字没能留队,一直就这么在村里干苦力。


    直到年纪大了,做苦力都找不着活路了,他开始收废品。


    他有两儿一女,女儿在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听说是被人販子拐走的。


    自此,爱人赵素珍的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


    她本就在年轻时积劳成疾,患有重度风湿症,一到下雨天就卧床不起,平时没少用中药、扎针灸。


    精神失常后,就更少出门了。


    杨可只有很少的机会能看见这位老太太,偶有几次看见她坐在那条墙皮剥落的窄巷尾,呆呆地对着一方小小的天空发呆,嘴里喃喃些什么。


    两个儿子也都没什么出息,大儿子现在五十来岁了,还是光棍,平日里就是游手好闲,在外面赌博欠了好多钱,把老两口全部家当都输光了,就再也没回来过。


    小儿子就是李远的爸爸,现在还在里面没出来,听说是就是前几年,给有夫之妇当了情人,被捉奸在床。


    在混乱的现场还把人丈夫捅了两刀,虽不致死,但人家家里有点权势,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就这样判了十年。


    一来二去,李远的妈妈跟人跑了,从此就跟着收废品的爷爷和精神失常的奶奶生活。


    这是李远在初中时经历的事情了——当时整个南城县没人不知道这件事,因为被捅的那人是县烟草局的小领导,几个刺头同学总是以此奚落他,说他和他爸一样没出息,爬女人的床,流着罪犯的血液。


    李远本就是个比较文静的小男孩儿,受欺负大多也就是忍着过去了。


    杨可虽然跟他不熟,但也挺欣赏他的—他总能写出全校传阅的作文,思想和灵感在他的笔下永不枯竭,汇成细流,然后生出一朵绚烂的花。


    有一天晚自习后,李远不知怎么地又被他们羞辱。


    深夜的教学楼空荡荡的,有些冷清。


    他们把李反锁进了女厕所里,估计是想让大家明天看他从女厕出来,给他难堪。


    却不料,那天杨可也在洗手间,和李远一起,被反锁在了里面。


    “谁?”杨可因为吃坏了东西有些腹泻,肚痛难忍,下了晚自习就来解决,却听见门外有推搡声,提高警觉。


    也许没想到隔间里还有人,那群人猛猛推了李远一把,让他跌进女厕,就锁上门跑了。


    杨可从隔间里出来,就看见李远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女厕过道的地上,惊魂未定,却又不敢睁眼,慌张地说,“同学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李远不敢看隔间里出来的女生爬吓到她,也怕自己难堪,第一反应就是道歉。


    “李远?”杨可声音里带着疑惑,但很快就明白他又被人欺负了。


    李元听见熟悉的声音,有些缓慢的睁开眼,洗手间的灯光明明很昏暗,但好像刺痛了他的眼畏缩着,“杨可?”


    “他们又欺负你?”杨可其实心里明白。


    “对不起,连累你了,”李远没承认,也没有否认,继续向杨可道歉。


    杨可虽然也觉得自己倒霉,但是更多的还是对那些人的愤怒。


    这件事情里面,李远没做错什么,那个故意伤害他人的是李远的爸爸,为什么他们要把这种敌意、愤怒、戏谑转嫁到李远身上?


    杨可那时候还不懂,人的盲从和集体的压迫这种抽象的理论,她只是凭着自己的正义感,有点气不过。


    “过来,”杨可站在那个唯一有窗户的隔间里,对着李远说,然后自己蹲了下来,“看什么呢,快过来。”


    李远愣愣的,但身体本能地顺从。


    “你上来,”杨可倾斜了一侧的肩膀,拍了拍。


    这里是二楼,顺着窗台的那棵树下去,就可以到地面上。


    李远不可置信地看着杨可,他明白她想让他从这个窗爬出去。


    但是李远摇了摇头,“你是女孩子。”


    杨可都要被气笑了。


    好吧,虽然他们性别有差异,但是杨可从小就个子高,加上女孩子发育早,现在已经有172的个头了。反观李远,估计是营养没跟上,或者还没长开,瘦了吧唧的,还没165,一幅小豆芽的样子。


    “我估计要比你重些,别到时候把你压坏了”,杨可没有说李远瘦小,而是选择说自己太重了。


    李远愣着,瘦弱的身子被黑暗吞噬,只剩下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


    “快点,”杨可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真想被关一晚上?”


    杨可,一个不熟的女同学,选择无条件地信任他,让他先出去。


    想到这个,李远觉得自己鼻子酸酸的,不是被欺负时那种酸涩委屈的感觉,是什么别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切按照杨可预想的发展,李远出去把反锁的门打开了。


    杨可和他一起得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事故,种下了两个小孩儿的友谊。


    当天晚上回去,杨可有些睡不着,她仍然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要欺负李远。


    如果不是几天两人一起经历了这件事,杨可这只用了十多年的脑子怎么也想不到一群人会对另一个人有这么大的敌意。


    这个世界为什么有坏人呢?他们本来就是坏的吗?


    如果不是的话,是什么让他们变得这么坏的呢?


    那是的杨可当然不会知道,原来很多小时候不明白的事,长大真的自然就会明白,就像秦苏琪总是跟她说的“你长大就会懂的”一样。


    只是没有人跟她说,这些道理需要用亲身血泪来顿悟。


    ……


    “是苦,”杨可的从回忆里抽离出来,“李爷爷家您最近去过没?”她心里始终记得此行的任务——帮秦苏琪实地探查这家低保户的情况。


    “好久不去了,”张慧芝从药房拿出一袋盐水,准备给患者换药“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事儿,”杨可没说自己的意图,“妈,你先忙,我去看看他。”说完一溜烟地窜出去了。


    “诶,那带点水果去,”张慧芝准备找点东西出来,就看着杨可迈起长腿,转眼就不见,于是低头给手里的盐水袋写上时间“这孩子,总是毛毛躁躁的。”


    城西棚户区17号,户主李强。


    杨可推开李家院门时,铁铰链的吱呀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八十多岁的老人正佝偻者身体往搪瓷盆里接檐头的水,屋内唯一一盏站5瓦节能灯在昏暗中像粒将熄的萤火。


    “李爷爷——”杨可的清亮的声音在这个破败的瓦房里显得更有穿透力。


    老人缓慢地转过身来,有些迟疑,他不认得杨可,“你是?”


    “我是李远的初中同学,我叫杨可,爷爷叫我可可就好啦!”杨可的自我介绍让老人放下疑问。


    “小远的同学,”李强有些局促,他刚从废品回收站出来,衣服都来不及换,那件白色的老头汗衫早已被汗水和灰尘浇头。


    偏偏遇上第一次、孙子的同学到家里来,他不知道该如何招待,“但是小远最近都很晚才回家,现在不在。”


    杨可隐约清楚李远没考上高中,但是具体消息就不得而知了。


    “没事儿,李爷爷,我今天先找您。”杨可的微笑总是有这样神奇的能力,如春回大地,温暖人心。


    “那先进屋坐坐”,老人放下了警惕。


    粗糙的水泥地,上面有一层肉眼可见的灰,泥墙的破损被胡乱地修补。


    家里唯一一张桌子有明显使用的痕迹,漆面几乎被磨没了,四角都磕得圆润了。


    老人起身去准备茶水,杨可立马制止,“爷爷,不用麻烦,我跟你说两句话就走。”


    “那怎么行,”李强坚持打开桌下那个年久失修的抽屉,很卡顿,每拉出来一公分都会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喝口水。”


    老人从那个抽屉里掏出一个蒙上灰尘的塑料袋,然后取出一只一次性塑料杯。


    杯身有些被压瘪,老人又换了一个新的。


    然后,颤巍巍地,从那个已经看不清图案的水瓶里给杨可倒了一杯水。


    杨可看着老人严重变形的手指关节,诉说着生活的苦难。


    她也不再拒绝,顺手接过来,骑了一路车,确实有些渴了,猛喝了一口——苦的。


    带着杂质的、未完全过滤的水,甚至有些不明漂浮物,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李远总是忽闪着的眼睛和轻易被黑暗吞噬的身影。


    杨可不敢露出任何表情,只说了谢谢,但是有种无法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


    秦苏琪,这也是格差吗?


    “爷爷,今天主要是来向你了解一下政府电费补贴的事情。”


    秦苏琪在车上提过的,县里对特困低保户每月有70元的电费减免。


    “电费补贴?”李强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困惑,“去年倒是发过70块,可前年、大前年……”


    他摇头,还是从那个吱呀呀的抽屉底下摸出个缠满胶布的存折,“2014到2015这两年,电费栏全是空的。但我不识字,看不太明白。”


    泛黄的折页上,低保金发放记录旁赫然缺了两行数字,像被蛀空的齿痕。


    杨可心脏一沉。


    临出门前秦苏琪的叮嘱在耳边回响:“重点关注独居、重病的老人,他们最容易被截流。”


    铁铰链再次响起的吱呀声在打破了这片死寂,然后是少年清脆的嗓音,“爷爷,我今天发工资了,买了……肉。”那声音顿住了。


    “杨……杨可”,李远先发出声音。


    杨可感觉自己快认不出李远了,除了眼神,那是和两年前在二楼女厕那晚一样的、不可置信的眼神。


    他蓄起了长发,有几簇挑染成灰的、蓝的颜色,拎着塑料袋的手指上挂满了叮铃哐啷的饰品,罩着宽大的灰黑色T恤在他身上有些不合适,晚风吹过时带起衣摆,衣下骨瘦如柴。


    “李远,好久不见。”杨可声音清亮,一如两年前对他说“上来”般掷地有声。


    “你怎么来了?”少年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尴尬,或许是他们并不太熟,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来看看李爷爷,顺便了解一下电费补贴。”杨可说明来意。


    “你怎么干这个了?打暑假工?”李远以为杨可是社区派来的实习生。


    “还没放假呢。”杨可意识到什么似的,“你去打工了?”突然想起刚刚李远推门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发工资了”。


    “额……”李远支支吾吾,挠了挠头,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嗯,在县上的美发店。”


    杨可有些意外,初中时李远的成绩虽不算顶尖,但是语文特别好。


    中考正常发挥的话,重点上不了的话,考个普高应该也是没问题的。


    李远看着她错愕的神情,放下手中的塑料袋,走近她,压低声音说,“这个有空跟你说,爷爷在呢。”说着他把肉递给李强,说“爷爷,我和老同学出去逛逛,你把肉放冰箱,我们一会儿回来。”


    是需要爷爷回避的话题,杨可基本上猜到了。


    傍晚已经过了,天边绚烂的晚霞几分钟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是能吞噬一起的黑暗。


    李远和杨可一前一后地走着,他们离的不远不近。


    “我是自己决定不念书的,”李远率先开口,他没有回头,就站在杨可的前方不远处,声音在夜幕下有些空洞,“不想让爷爷供我念书了,奶奶也还要看病。”


    “趁早出来赚点钱挺好的,”他的声音里有被笑意强压下去的其他情绪,接下来的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能买肉吃。”


    杨可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来。


    她本可以用自己最擅长的插科打诨那套接一句“好事儿啊,难怪你长高了不少”,但却完全张不开嘴,直至一颗泪从眼眶滑落至唇边——苦的,和李远家里的水一样。


    没听见身后的人回应,李远这才转身,看见杨可悄无声息滑落的泪。


    他没想到杨可会哭,在他眼中,杨可一直是一个温暖率性的、成绩优异的、不太熟的女同学。


    “你哭什么呀?”李远走近她,慌张地找纸巾却一无所获,只好扯起宽大的衣摆,“擦擦。”


    杨可推开他,自己抬手抹掉眼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一瞬间脑子里出现很多记忆碎片——两年前的女厕里李远那双忽闪的眼、楼道里被烟蒂烫穿的皮肉、李爷爷递给他的那杯水,还有早上在车里对话时秦苏琪疲惫沙哑的声音。


    这些东西串不成完整的故事,像这个她看不透的南城县,都带着淡淡的霉味,让李可的心里闷闷的 ,止不住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