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薄荷糖与柠檬汽水

作品:《槐安未歇

    篮球场边那声清脆的“好球”像是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还未平息,生活就猝不及防地塞进来一个新角色。


    周一清晨,我踩着预备铃冲进教室,差点撞上一个正弯腰系鞋带的女生。她猛地抬头,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露出一张明艳张扬的脸,眼睛又大又亮,像盛着两汪清泉。


    “哇哦!新同学?你好呀!”她声音清脆,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我,笑容灿烂得像朵向日葵,“我叫沈柠,柠檬的柠!以后咱俩就是前后桌啦!”


    沈柠像一颗活力四射的跳跳糖,瞬间打破了我们这片角落惯有的、由林镜辞主导的温和噪音。她叽叽喳喳,对什么都充满好奇,问题像连珠炮,从“食堂哪个窗口的糖醋排骨最好吃”问到“老班今天戴的领带是不是他老婆买的”。


    她热情得让人招架不住,却也像一阵清新的风,吹散了角落里某些过于沉静的气息。林镜辞显然和她很熟,两人拌起嘴来毫不客气。


    “沈柠,你安静点行不行?我脑仁儿都被你吵疼了。”林镜辞捂着耳朵,一脸嫌弃。


    “林大少爷,嫌吵去坐讲台旁边啊!苏映棠都没嫌我吵呢,是吧映棠?”沈柠立刻把“战火”引向我,眨巴着大眼睛。


    我愣了一下,不太习惯这种被直接点名卷入“纷争”的感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沈柠立刻像打了胜仗,得意地冲林镜辞扮鬼脸。林镜辞看看我,又看看沈柠,眼神有点无奈,嘴角却微微扬着。


    沈柠成了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她像一块强力磁铁,不由分说地把我从自我封闭的小世界里往外拉。下课拽着我一起去小卖部,体育课硬拉我去看男生打球,甚至午休时强行分享她带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小零食。在她身边,我发现自己嘴角上扬的次数越来越多,偶尔也能接上她几句天马行空的吐槽。


    林镜辞对此似乎乐见其成,只是偶尔,在沈柠拉着我聊得热火朝天、把他完全晾在一边时,他会故意把椅子往前靠,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响动,或者夸张地叹口气:“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苏映棠,我们的同桌情谊淡如水啊……” 换来沈柠的白眼攻击和我忍不住弯起的嘴角。


    然而,生活这台戏从不满足于简单的剧本。


    高二下学期刚开学,教室前门吱呀一声被推


    开,班主任老张头的大嗓门立刻压住了早读的嘈杂:“安静!都安静!这位是新转来的周叙白同学,大家欢迎!”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我下意识抬头,目光撞进一双温润的眼睛:是他!


    认识周叙白,是在开学前那条昏暗的旧巷。


    那天去书店买辅导书,回来抄近路。巷子深处,几个流里流气的职高生堵着一个穿崭新校服的男生。


    那男生个子很高,背挺得笔直,怀里紧抱着几本厚书,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镜片后的眼神很静,静得有点冷,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害怕,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抗拒。


    为首那个黄毛叼着烟,伸手就去推搡他肩膀:“新来的?懂不懂规矩?交个朋友费!”


    我脚步顿住了。心脏在肋骨后面猛跳。本能想绕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那个男生被推得一个趔趄,怀里的书差点掉地上,他抿紧了唇,依旧一言不发,只是把书抱得更紧。


    那副沉默又固执的样子,像根刺,莫名扎了我一下。我想起了父亲扬起的拳头,和母亲躲在门后噤若寒蝉的样子。


    脑子一热,身体比想法快。我猛地退后两步,退到巷口有光的地方,冲着巷子另一端——其实我知道那边是堵墙——用尽力气大喊:“李老师!教导主任!这边!有人打架!”


    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撞出回音,尖利又突兀。那几个混混吓了一跳,黄毛骂了句脏话,警惕地看向巷口。


    趁着他们分神的刹那,那个高个子男生猛地从他们手臂下的空隙钻了出来,抱着书快步朝巷口跑。


    经过我身边时,他脚步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很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没说话,只是脚步更快地消失在巷口的光亮里。那几个混混骂骂咧咧,也没再追。


    思绪止住,我看着讲台上的他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平和:“大家好,我是周叙白,请多指教。” 他的声音很好听,却带些的凉意,恰到好处地隔开了过分的热络。


    老张头大手一挥,指着我斜后方一个空位:“就坐那儿吧!” 周叙白拎着皮质书包,安静地穿过过道,落座。


    动作间,只有衣料摩擦的轻微窸窣声。


    大概过了快两周。一天放学,人走得差不多了。我正低头收拾书包,一片阴影落在我桌面上。


    抬头,是周叙白。


    他站在我桌前,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物理竞赛习题集,封面冷硬。


    “那天,巷子里。”他开口,声音果然像我想象的,清冷,没什么起伏,“谢谢你。”


    他把那本厚厚的习题集放在我桌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客套。


    “这个,或许对你有用。” 说完,他微微点了下头,转身就走了,背影挺直。


    我拿起那本习题集,很重,翻开全是天书般的符号和复杂图形。我随手塞进了抽屉最深处。


    这份谢礼,昂贵又冰冷,和我格格不入。


    交集到此为止,我以为。


    直到那天物理课,那道洛伦兹力的综合题,我盯着题干,每一个字都认识,合在一起就成了咒语。草稿纸画满叉,烦躁得想把笔折断。


    “需要帮忙吗?”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是周叙白。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桌边,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我卡壳的地方。“这里,构建一个旋转坐标系会清晰很多。”


    他俯身,拿起我的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画辅助线,列公式。符号跳跃,术语流淌。我努力跟上,眉头越皱越紧。他讲的每一步逻辑都无懈可击,可那些抽象的“等效场”、“相对运动”,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模糊糊,抓不住。


    “等等…这里,为什么要选这个参考系?”我忍不住打断,声音有点虚。


    周叙白顿了一下,推了推眼镜:“这是最简洁的路径。你看,粒子进入复合场,它的轨迹实际是…”他又开始用更高阶的概念解释,语速平稳,像在陈述一个与我无关的定理。我看着纸上更复杂的推导,只觉得那些符号在跳舞,脑子彻底成了浆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橡皮。


    就在这时。


    “咔嚓。”


    很轻的一声脆响,从我左边传来。是林镜辞。他不知何时坐直了身体,嘴里那颗他刚塞进去的薄荷糖,被他咬碎了。他腮帮子动了动,眼神扫过我茫然又挫败的脸,又落在周叙白那堆复杂的草稿上。


    下一秒,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短促的“吱嘎”声。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拽着我的椅背边缘,把我连人带椅猛地朝左边拉了过去。


    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小半道弧线,瞬间,我和林镜辞的距离缩短到几乎胳膊挨着胳膊。


    周叙白拿着笔的手停在半空,镜片后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看向林镜辞。


    林镜辞没看他。


    他一只手还搭在我椅背上,身体微微前倾,越过我的肩膀看向周叙白那张写满“高端解法”的草稿纸,眉头一挑。


    那眼神,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锐气和明晃晃的…不爽?他抬眼,看向周叙白,嘴角甚至挂着一丝笑,但话可一点都不客气:


    “谢了啊,大学霸。”他声音不高,带着点刚咬碎薄荷糖的凉气,“不过,你这**,”他指尖点了点我草稿本上那几个被我画了巨大问号的地方,“对她来说,跟看外星文差不多。”


    他侧过头,目光落回我脸上,刚才那点锐利瞬间被一种近乎专注的柔和取代。他自然地抽走我手里快被抠烂的橡皮,随手丢开,然后把他自己的练习本推到我面前。


    本子上是他自己画的图,粒子像个小人儿,磁场用夸张的箭头表示,电场画成波浪线。


    “来,看这儿,”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一种哄人似的耐心。他拿起笔,笔尖点着他画的那个滑稽的“粒子小人儿”。


    “这倒霉蛋,进了这俩场子,磁场呢,想让它转圈圈,”他画了个圈,“电场呢,想把它往前推,”画了个直箭头。“它咋办?晕头转向呗!”


    他边说,边在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笔标出方向,动作有点夸张,像个卖力表演的街头艺人。“所以啊,咱得找个它不晕的角度看它。


    你看,就像你走路,旁边有个人跟你并排跑,你觉得他快,其实他只是跟你方向一样…”他用的全是大白话,比喻又傻又贴切。那些抽象的“等效”、“相对”,在他嘴里变成了“晕头转向”、“并排跑”。


    他讲得很慢,时不时抬头看我眼睛:“懂没?这里为啥要分解速度?因为不分解,这力就拧巴了!看,这样一拆,是不是清爽了?”他手指点着分解后的箭头,眼神亮亮的,带着点小得意,好像在说“看,我厉害吧?”。


    他靠得很近,校服袖口蹭到我手臂,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他的薄荷糖的清冽气息。


    讲题时,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探寻和…期待?


    期待我懂,期待我点头。


    阳光穿过窗户,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还有他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嘴角。他整个人像泡在温泉水里的阳光,暖烘烘的,又带着薄荷的醒神。


    他讲完了,最后一步答案清晰地写在他本子上。他放下笔,身体往后靠回自己的椅子,但搭在我椅背上的手没收回去,只是松松地挂着,像个无声的宣告。


    他这才抬眼,重新看向一直站在旁边、沉默得像尊雕像的周叙白,脸上又挂起那种有点混不吝的笑,补完了刚才被打断的后半句:


    “——抱歉啊,或许你的方法不适合她。还是我来吧。”


    那语气,理所当然得像在说:“她归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