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初秋的灼痕

作品:《画笔下的心跳备忘录

    九月初的P市,仿佛被夏日的余烬狠狠舔舐过。阳光不再是盛夏那种灼人的白金色,却依旧带着不容小觑的威力,明晃晃、沉甸甸地倾泻下来,炙烤着R大学宽阔得有些过分的迎新大道。空气不再是流动的风,而是一锅粘稠、滚烫的浓汤,裹挟着灰尘、柏油路面被晒化的焦糊味,以及无数年轻躯体散发出的蓬勃汗气。大道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叶子蔫蔫地垂着,边缘微微卷曲,绿意被烤得有些发黄,投下的影子也显得稀薄无力,根本无法抵挡这无处不在的热浪。


    声音,是这片灼热天地里最喧嚣的主角。行李箱轮子碾过粗糙路面的“隆隆”声此起彼伏,像无数个小鼓在杂乱无章地敲打,汇成一股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浮气躁的背景噪音。夹杂其中的,是四面八方涌来的、带着全国各地口音的兴奋呼喊、迷茫询问、家长不放心的叮咛、志愿者嘶哑的引导声、扩音喇叭里断断续续的通知……所有这些声音,混合着青春特有的躁动与憧憬,在灼热的空气里发酵、膨胀,形成一种庞大而嘈杂的声浪,几乎要将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淹没。


    赵安明,就是这片声浪与热浪中,一个努力保持着平衡的孤岛。


    他来自Z省,一个常年浸润在湿润水汽和朦胧烟雨里的南方小城。那里青石板路沁凉,白墙黛瓦在细雨中晕染,连空气都带着一种温婉内敛的安静。而此刻,R大学迎新大道上这铺天盖地的喧嚣、汹涌的人潮、以及头顶这片毫不留情的烈日,对他而言,不啻于一场感官的风暴。那份故乡滋养出的沉静,被挤压到了内心的最角落,只剩下一种无所适从的局促。


    他拖着一只略显高大的黑色行李箱。箱子很沉,上面拖着被褥,里面塞满了母亲精心打包整理的衣物、鞋子,还有父亲沉默着塞进去的家乡特产,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整个家庭的牵挂与期望。箱子的轮子质量不错,但在这种人流密度和路面状况下,拖动它依旧是个体力活。汗水早已浸透了他浅灰色T恤的后背,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黏腻的不适。额角、鬓边,细密的汗珠不断渗出、汇聚,沿着脸颊滑落,有些滴在镜片上,模糊了视线。他不得不频繁地抬手,用同样汗湿的手背去擦拭镜片,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同样黑色的书包里,虽然仅仅放了几份证件、几件春夏两季的衣物,却已经令后背湿透大半,感到些许难受。


    镜片后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急切而焦虑地在攒动的人头和花花绿绿的指示牌间穿梭、搜寻。那些指示牌色彩鲜艳,高高举起,上面用粗体字写着各个学院的名字——“文学院”、“经管学院”、“机械工程学院”……他的目标只有一个: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院。视线扫过一张张同样带着汗水和兴奋的陌生面孔,掠过一个个色彩斑斓的迎新帐篷,心跳因为急切和这恼人的热度而微微加速。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加了速的快镜头,人影晃动,声音嘈杂,只有他自己,仿佛被按了慢放键,在粘稠的热浪中艰难跋涉。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同学,艺术学院怎么走啊?”


    “新生报到处是不是在前面?”


    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冲击着他的耳膜。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身体微微前倾,试图用肩膀在密不透风的人墙中挤出一条缝隙,脚步不自觉地加快。行李箱的轮子碾过一处微微凸起的井盖边缘,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整个箱子连同他的身体都跟着猛地一颠。他赶紧收紧手臂稳住,心里掠过一丝不安,这箱子太沉,人又太多,万一……


    念头还没完全消散,危险已然降临。


    就在他侧身,试图从两个正勾肩搭背、热烈讨论着宿舍分配的高个子新生旁挤过去时,意外毫无征兆地发生了。他的右脚刚刚抬起,准备跨过前面一小块被踩得格外光滑的路面,左脚下拖着的行李箱轮子却似乎被那光滑地面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凹陷给牢牢“咬”住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瞬。赵安明清晰地感觉到脚下一股强大的、向后的拖拽力猛地传来!身体的重心瞬间失控,整个人被那股力量狠狠地带得向前扑去!他下意识地想用右脚撑住,但脚刚沾地,身体巨大的前冲惯性已经无法挽回!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从他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冲出。


    几乎是同一瞬间,“嘭——!”


    一声沉闷而结实的撞击声,伴随着一连串令人心惊肉跳的碎裂声和重物砸地的巨响,如同炸雷般在他耳边爆开!


    赵安明感觉自己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柔软而富有弹性的阻碍物。那触感并非坚硬,却带着一股支撑力,仿佛撞进了一团温暖的云里。但这感觉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巨大的冲击力就让这团“云”连同他自己都失去了平衡。


    “哗啦——哐啷啷——噗!”


    一连串混乱到极致的声音瞬间炸响!清脆的、像是玻璃或硬塑料管碎裂的声音;沉重的、像是木箱砸落地面的闷响;还有粘稠液体喷溅、流淌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噗嗤”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灾难性的交响乐,瞬间盖过了周围的喧嚣。


    巨大的惯性让赵安明在撞上对方后,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稳住。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的黑框眼镜歪斜地滑到了鼻尖,眼前的世界瞬间变得模糊、晃动、一片光怪陆离。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眼镜,指尖却触碰到了鼻梁上粘腻湿滑的东西。


    心,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气味,带着油脂的厚重和矿物粉末的尖锐,蛮横地钻入他的鼻腔,瞬间盖过了汗味和尘土味。那是一种他从未闻过的、极具侵略性的气味——松节油?亚麻籽油?混合着某种……化学颜料的强烈气息?


    他慌忙地用颤抖的手把眼镜推回原位,视野重新聚焦。


    下一秒,赵安明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冰冷的麻木和铺天盖地的绝望。


    地狱。眼前就是一片色彩的地狱。


    他正蹲在一个小小的、由倾倒的行李箱和翻倒的杂物构成的“安全岛”上。而“安全岛”之外,半径一米多的范围内,狼藉得如同被飓风席卷过的调色盘。


    罪魁祸首是一个侧翻在地的木质箱子。它看起来非常结实,深棕色的箱体上留着岁月的划痕,此刻盖子完全掀开,狼狈地歪在一边。箱子的“内脏”被彻底倾泻了出来——几十管!上百管?挤得满满当当的管装油画颜料,像一群被惊扰的彩色甲虫,滚落得到处都是。猩红、明黄、钴蓝、翠绿、深紫、象牙黑、钛白……各种浓烈得几乎要灼伤人眼的色彩,毫无章法地泼洒在灰扑扑的水泥地面上,形成一片令人眩晕的色块海洋。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


    撞击的力量显然极其猛烈。好几管颜料在滚落过程中被狠狠挤压、甚至被慌乱的人脚踩中!管身破裂,里面粘稠如膏脂的颜料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岩浆,带着一股蛮横的生命力,“噗”地一声喷射出来!浓烈的镉红像鲜血般泼溅,大块的群青如同深海炸裂,刺目的柠檬黄肆意流淌,厚重的熟褐在地面晕染开深沉的污迹……这些粘稠的液体彼此交融、覆盖,在地面上绘制出一幅惊心动魄、混乱不堪的抽象画。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混合着油脂和矿物粉末的浓烈气味,正是来源于此,浓得化不开,几乎让人窒息。


    在这一片狼藉的色彩风暴中心,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孩。


    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彻底击懵了。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彩色雕塑。她微微张着嘴,似乎想吸气,又似乎想尖叫,但最终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那双原本应该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满地的狼藉和她自己身上惨不忍睹的状况,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瞬间空白的茫然。


    赵安明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她的脸上。


    皮肤是那种在北方平原阳光下晒出的健康白皙,此刻却因为巨大的惊愕而显得有些透明。鼻梁挺直,嘴唇小巧,因为紧抿而失去了血色。但最让他心头狠狠一揪的,是她那长长的、像蝶翼般微微颤抖的睫毛。


    就在那右眼的、浓密卷翘的睫毛尖上,赫然挂着一颗晶莹剔透、颤巍巍欲坠的……


    钴蓝色泪珠!


    那一点纯粹的、不带一丝杂质的钴蓝,在她白皙皮肤的映衬下,在周围混乱色彩的喧嚣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脆弱,又如此……惊心动魄!阳光恰好穿过梧桐叶的缝隙,落在那颗小小的泪珠上,折射出一星转瞬即逝、却无比璀璨的光芒,像一颗凝固的星辰,绝望地悬挂在灾难的边缘。


    然而,这滴泪珠带来的震撼,远不及她身上的景象。


    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米白色棉质衬衫。料子很好,浆洗得挺括,领口和袖口都熨烫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属于新生的整洁与朝气。但此刻,这件无辜的白衬衫,成了这场色彩灾难最直接的受害者,也是最具冲击力的“画布”。


    她的前襟,从锁骨下方一直到下摆,被一大片浓烈得化不开的群青色彻底覆盖!那蓝色如此深沉、饱满,带着油画颜料特有的厚重质感,像是将一片深海泼洒在了她的胸口。在这片汹涌的深蓝之上,又极其张扬地泼溅着几抹镉红色!那红色如此炽热、跳脱,如同迸溅的岩浆,又像肆意绽放的恶之花,在群青的底色上烧灼出刺目的痕迹。蓝与红,冷与暖,绝望与愤怒,以一种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在她纯白的衬衫上碰撞、交融,色彩浓郁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滴落下来。她的右边袖口也没能幸免,沾染了一大块粘稠的柠檬黄,像一块突兀的补丁。


    时间,在这一片狼藉的色彩、刺鼻的气味和那滴悬而未落的蓝色泪珠面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按下了暂停键。周围喧嚣的人声、行李箱的滚动声、志愿者的呼喊声……所有的背景音都诡异地消失了,只剩下颜料在地面缓慢流淌的细微“滋滋”声,以及他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咚!咚!咚!


    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沉重的负罪感,撞击着他的肋骨,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血液冲上头顶,脸颊滚烫得如同被这九月的烈日近距离炙烤。喉咙干涩发紧,像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世界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狼藉,那个僵立的彩色身影,和那滴欲坠的、钴蓝色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赵安明终于从那巨大的冲击和强烈的窒息感中,强行夺回了一丝对身体的控制权。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松节油混合着亚麻籽油的气味呛得他一阵咳嗽,却也像一盆冷水,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点。


    “对…对不起!”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带着明显的Z省口音,软糯的尾音此刻因为极度的慌乱和紧张而变得干涩、结巴,“真的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扑跪下去,完全顾不得膝盖会沾上粘稠的颜料。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收拾!补救!做点什么!


    他的左手下意识地伸向那个侧翻在地、还在微微晃动的沉重木质颜料箱,试图把它扶正。右手则慌乱地去抓离他最近的一管滚落在脚边的颜料——那是一管被踩爆了大半的柠檬黄,粘稠的黄色膏体正从破裂的管口汩汩流出,沾满了灰尘,像一摊恶心的呕吐物。他的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凉粘腻的管身,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更深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指尖已经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那刺眼的明黄。


    “我…我赔!我全赔!”他抬起头,看向那个依旧僵立着的女孩,声音因为急切和巨大的愧疚而微微发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颜料!衣服!都赔!多少钱我都赔!” 他的眼镜片上沾了汗水和飞溅的细小颜料点,视野有些模糊,但他能清晰地看到女孩眼中那片空白的茫然,以及那滴挂在睫毛上、随着她眨眼而微微颤动的钴蓝泪珠。这景象让他窘迫得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让时间倒流回几分钟前。


    就在这时,程筱玲终于从那种灵魂出窍般的巨大震惊中,被赵安明慌乱的声音和刺鼻浓烈的颜料气味强行拽了回来。


    她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很猛,带着A省平原特有的那种开阔、爽利的气息,仿佛想用这熟悉的味道冲淡鼻腔里那令人窒息的化学气味,也给自己注入一点力量。她用力眨了眨眼睛,那颗在睫毛上悬挂了许久的、沉重的钴蓝色泪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倏然滚落!它划过她沾染了一点飞溅镉红的脸颊,留下一条微不可察的湿痕,最终砸落在她胸前那片浓烈的群青之上,洇开一个更深、更小的蓝色圆点,瞬间就被厚重的颜料吞噬,消失无踪。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惨不忍睹的前襟上。那片肆意流淌、相互交融的群青与镉红,像一道丑陋狰狞的伤疤,将她崭新的、象征着新生活开始的衬衫彻底毁掉。颜料尚未干透,在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紧紧吸附在棉布纤维里。一股强烈的委屈和被打扰的懊恼猛地冲上心头,让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眉头紧紧蹙起,在眉心拧成一个浅浅的“川”字。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擦,但指尖在距离那片狼藉还有几厘米时停住了——她知道这无济于事,只会让情况更糟。


    她的目光,终于从自己身上移开,落在了眼前这个还跪在地上、满脸写着巨大慌乱和无措的男生身上。他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浸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饱满的额头上。黑框眼镜歪斜着,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真诚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愧疚和恐慌,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审判的孩子。他沾满柠檬黄和灰尘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透露出他内心的极度不安。


    程筱玲的目光扫过他,又缓缓扫过满地流淌的、那些她熟悉无比也珍视无比的颜料——刚接触绘画时老师给予的赠礼、妈妈在生日时准备的惊喜、临别之际同学的祝福……这些平时被她小心呵护、按色系整齐排列在箱子里的宝贝,此刻像垃圾一样散落、混合、被践踏在肮脏的地面上,有些管身破裂,膏体正被无情地晒干、氧化,彻底报废。一股巨大的心疼让她胸口发闷。


    她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几秒钟的沉默,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周围被按下的暂停键似乎松动了,一些窃窃私语和好奇的目光开始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像细小的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让她更加烦躁。


    终于,她开口了。


    “赔?” 声音清亮,带着点北方女孩特有的干脆利落,尾音微微上扬,像一片薄薄的冰片,清晰地划破了粘稠的空气。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满地狼藉的昂贵颜料,最终落回赵安明写满真诚慌乱的脸上,那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冷静。


    赵安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等待她的宣判。


    “算了。”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愤怒,也听不出原谅,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奈和一种“懒得纠缠”的疲惫。


    她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消耗她所剩无几的力气和耐心。她弯下腰,动作出乎意料地利落。她没有去管那个沉重的、还在滴淌混合颜料的箱子,也没有去捡拾那些散落在地、大部分已经报废的颜料管——她知道那些已经没救了。她的目标很明确:抢救还能用的工具。


    她的手指灵巧地避开地上那些粘稠的色块,像在雷区穿行。她小心地拾起几支散落在相对干净角落的画笔——一支还套着保护套的扇形笔,一支圆头水彩笔,还有一把小巧的调色刀。画笔的鬃毛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一些灰尘和细小的颜料颗粒,但整体还算完好。调色刀的木柄沾了点土,金属刀片依旧光亮。她迅速地将这些抢救出来的“幸存者”塞进挂在颜料箱外侧的一个较小的帆布工具包里。


    接着,她才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那个沉重木质颜料箱的边缘。箱子底部沾满了混合的、粘稠的颜料,还在不停地往下滴落着五颜六色的“眼泪”,滴在水泥地上,形成一滩不断扩大的、污秽不堪的色块混合物。她咬紧牙关,腰腹发力,猛地将箱子提了起来!箱子比想象中更沉,加上底部湿滑粘腻,她趔趄了一下才站稳。混合颜料顺着箱底滴落在她的白色帆布鞋上,留下几点肮脏的印记,她也顾不上了。


    她站起身,箱子沉甸甸地坠着她的手臂。她的目光再次掠过赵安明——他依然半跪在地上,仰着头看着她,沾满黄色颜料的指尖显得格外刺眼,脸上依旧是那副混合着愧疚、不安和一丝茫然的复杂表情。她最后定格在他依旧写满“我该怎么办”的脸上。


    “赶着报到,就这样吧。” 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语气干脆,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也彻底堵死了赵安明任何想要继续道歉或补救的意图。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抱着那个还在滴淌颜料的沉重“残骸”,挺直了那被群青和镉红玷污却依旧倔强的脊背,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侧身,避开地上最狼藉的区域,然后迅速、坚定地融入了前方依旧汹涌、喧嚣的人潮。


    那个色彩斑驳的背影——深蓝与血红交织的上身,沾着柠檬黄的袖口,滴着混合颜料的沉重木箱,还有那双沾染了污迹的白色帆布鞋——像一幅移动的、充满冲击力的伤痕艺术画,在赵安明的视野里晃动了几下,然后被无数晃动的人头和行李箱彻底淹没,消失不见。


    原地,只剩下赵安明。


    他还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手里无意识地捏着那管被他碰过的、漏了一半的深红色颜料管。粘稠冰冷的膏体透过管壁传递到指尖,带着一种不祥的触感。他怔怔地望着程筱玲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不断涌动的人流,像一条永不停息的浑浊河流。


    空气中,浓烈的松节油、亚麻籽油和矿物粉末混合的刺鼻气味依旧顽固地盘踞着,霸道地宣告着刚才那场灾难的存在。但在这令人窒息的气味中,赵安明却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干净的皂角清香。那味道很淡,淡得如同幻觉,却奇异地穿透了浓烈的化学气味,像一缕清凉的风,拂过他混乱燥热的心头。


    他低下头,摊开手掌。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上,沾满了那管柠檬黄颜料,明晃晃的,像涂了一层劣质的油漆。左手指尖则因为刚才试图扶箱子,蹭上了一些深褐和群青的混合污迹。斑斓的色彩,在他汗湿的掌心边缘晕开一小片污浊。这双手,刚刚制造了一场灾难,也触碰到了灾难的中心。


    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重重地跳了一下。不是惊吓后的狂跳,也不是奔跑后的急促,而是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悸动。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打翻的调色盘,在他心底悄然滋生、蔓延:巨大的狼狈感,沉甸甸的歉意,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那滴钴蓝色泪珠和那个倔强背影所深深刺中的奇异感觉。


    那个睫毛上挂着蓝色泪珠、衬衫被染成惊心动魄的抽象画、在一片狼藉中挺直脊背离开的女孩的身影,带着浓烈到无法忽视的色彩和气息,就这样突兀地、蛮横地、如同一次精准的撞击,深深烙印在了他大学生活扉页的最中央。这一页,不再是空白的期待,而是一幅带着混乱底色、却莫名令人心悸的初稿。


    周围的世界重新恢复了喧嚣。行李箱的隆隆声,嘈杂的人声,志愿者的喇叭声……一切如常。但赵安明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慢慢站起身,膝盖传来一阵酸痛,裤子上也沾上了灰尘和颜料的痕迹。他低头看着自己色彩缤纷的指尖,又抬头望向程筱玲消失的人潮深处,久久未动。阳光依旧灼热,晒得他裸露的皮肤发烫,可心底那点奇异的悸动,却像一颗被无意间种下的种子,在混乱的废墟里,悄然探出了微不可察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