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停停
作品:《需要与否》 暮春的雨总是下得缠绵,周停云站在出租屋漏雨的屋檐下,看着积水里自己破碎的倒影。十七岁的少年身形单薄得像张纸,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在风里轻轻颤动。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他忽然想起自己很喜欢的一句诗。课本上说这是写国破家亡的悲怆,可他觉得,一个人的城池倾塌起来,原来也是这样痛彻心扉。
七年前的雪夜,母亲失踪,直到尸体找到,周停云还是不敢相信。十岁的少年攥着法院调解书站在民政局,看着母亲的身份证被搅碎。
人们总说日子会越过越好,可他的十七岁像卡在齿轮里的沙粒。白天在学校咬着笔杆算食堂最便宜的菜价,晚上在便利店值夜班时偷偷写作业。收银台前的监控录像记得,这个少年有双过早学会隐忍的眼睛。
直到上个月,他在仓库整理货架时晕倒。医生说是长期营养不良加上过度疲劳,班主任红着眼眶塞给他两千块钱,他却盯着账单上"葡萄糖注射液32元"的字样出神——这够买三天的饭了。
"停云,跟姑姑回去吧。"
女人出现得突兀,香水味混着梅雨季节的潮气涌进狭小的出租屋。她指甲上镶着水钻,在昏暗的灯泡下晃得人眼花。周停云盯着她皮包里露出的保时捷车钥匙,想起上周被房东扔出来的行李箱,外皮在台阶上磕掉一块塑料。
"你爸当年......"姑姑的嘴唇开合,吐出的每个字都裹着精心计算的愧疚。少年突然发现自己在数她眼角有几道细纹——这个据说在外国做生意的亲戚,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
"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
窗外的雨还在下,积水里的倒影被雨滴打得更加支离破碎。他知道自己不是跟亲情走,是跟生存走。就像野狗不会拒绝施舍,哪怕扔过来的可能是毒馒头。
姑姑的鳄鱼皮高跟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泥点像极了那年资本酒瓶里晃荡的浊酒。少年拖着磨损的行李箱跟在后面,突然很轻地笑了一下——他早明白的,这世上从来没有雪中送炭,只有趁火打劫。
周停云坐在姑姑的车上,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他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天在汽修厂打工时沾上的黑色油渍。十七岁的手指,骨节分明,粗糙得不像个少年该有的手。
"你的房间我都准备好了。"姑姑周明华的声音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就在二楼,朝南,采光很好,我想你会喜欢的。"
周停云"嗯"了一声,眼睛依然盯着窗外。他不需要采光好的房间,他只需要一个能睡觉的地方。姑姑的车里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和周停云身上机油与廉价洗衣粉混合的味道格格不入。
车子驶入一片周停云从未踏足过的高档小区。保安向姑姑的车敬礼,周停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在这里显得太突兀了,就像一只误入高级猫咖的流浪猫。
"到了。"姑姑停好车,转头对他微笑,"欢迎回家。"
家。这个字眼在周停云舌尖滚过,带着陌生的刺痛。他已经七年没有家了。自从母亲去世,他卷入孤儿院,然后又像一件无人认领的行李一样被推出来自生自灭。
姑姑的房子很大,客厅里摆着一架三角钢琴,墙上挂着周停云看不懂的抽象画。他的运动鞋在地板上留下灰扑扑的脚印,像一串不合时宜的标点符号。
"你的房间在这边。"姑姑引着他上楼,推开一扇白色的门。
房间确实如姑姑所说,阳光充足。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简单,干净,崭新得让周停云感到不适。墙上甚至贴了淡蓝色的壁纸,上面有细小的星星图案。
"喜欢吗?"姑姑期待地问。
周停云把背包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随便。"他说,"反正我也住不了多久。"
姑姑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你需要什么就告诉我。浴室在走廊尽头,毛巾和洗漱用品都准备好了。晚饭六点开始,你想吃什么?"
"不挑。"周停云站在房间中央,像个闯入者。他注意到书桌上放着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包装都还没拆。这让他胃部一阵紧缩——这些好意都是有代价的。
姑姑离开后,周停云锁上门,开始观察这个所谓的"他的房间"。抽屉是空的,衣柜里有几件新衣服,标签都还在。床底下什么也没有。他坐在床边,床垫柔软得让他不习惯。福利院的床垫总是硬得像石板,后来租的小房子更是只有一张薄薄的垫子。
周停云躺下,盯着天花板。这一切太不真实了。为什么现在出现?为什么是他?姑姑想要什么?母亲去世后,所有的亲戚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现在他快要成年了,突然冒出来一个姑姑要收养他?
他翻身起来,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那是他的账本,记录着每一分钱的去向。他翻到最新一页,写下:"9月15日,搬入姑姑家。暂不计算房租,观察。"
晚饭时,姑姑做了三菜一汤。周停云沉默地吃着,对姑姑的每一句问话都只用单音节词回答。
"学校怎么样?"
"嗯。"
"听说你成绩很好?"
"算是。"
"有什么爱好吗?"
"没有。"
姑姑的筷子在碗边轻轻敲了一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停云,"她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突然。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周停云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姑姑的眼睛。她的眼睛和爸爸的很像,都是那种浅浅的棕色。"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他问,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尖锐,"七年了。我十岁就被扔出福利院了。"
姑姑的手指绞在一起。"我...我当时在国外。等我回来知道消息时,已经找不到你了。"
"哦,真巧。"周停云冷笑,"那现在怎么找到的?"
"我一直没放弃找你。"姑姑的声音有些发抖,"我雇了私家侦探,去年才找到你的下落。然后...处理收养手续花了一些时间。"
周停云放下碗筷。"我吃饱了。"他说,然后起身离开餐桌。他听见姑姑在他身后轻轻叹了口气,但没有叫住他。
回到房间,周停云锁上门,从背包深处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他打开窗户,点燃一支,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带给他熟悉的安慰。楼下,小区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像一串珍珠。周停云看着那些光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这一切都太陌生了,陌生得可怕。
第二天早上,周停云被敲门声惊醒。"停云?该起床了,我送你去学校。"姑姑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周停云猛地坐起,看了眼手机——七点二十。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叫醒过了。在汽修厂打工的日子,他常常凌晨才睡,早上全靠三个闹钟才能爬起来。
"知道了。"他哑着嗓子回答。
餐桌上摆着煎蛋、培根和吐司,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周停云盯着那杯牛奶,胃部一阵抽搐——他乳糖不耐受,从小就不能喝牛奶。姑姑不知道,当然,她怎么可能知道。
"我不喝牛奶。"他说,把杯子推远。
姑姑愣了一下,随即自责地拍了拍额头。"天啊,我忘了问你的饮食禁忌。你想喝什么?果汁?豆浆?"
"白开水就行。"周停云说,开始吃煎蛋。蛋煎得恰到好处,边缘微焦,蛋黄还是半流质的。他记不清上次有人为他做早餐是什么时候了。
姑姑的车停在学校门口时,周停云立刻注意到几个同学投来的好奇目光。这辆奥迪A6在普通高中门口显得太过招摇。
"放学我来接你。"姑姑说。
"不用。"周停云迅速拒绝,"我自己回去。"
"那...好吧。"姑姑递给他一张门禁卡和一把钥匙,"这是家里的钥匙。冰箱里有吃的,微波炉热一下就行。"
周停云接过钥匙,指尖不小心碰到姑姑的手。那触感温暖而柔软,让他想起母亲的手。这个联想让他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谢谢。"他生硬地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校门。
学校里,流言传得比流感还快。第一节课还没开始,就有人凑过来问:"周停云,那是你妈?你家这么有钱?"
"不是。"周停云冷冷地回答,"亲戚。"
"那你怎么突然搬去和她住了?以前不是说你爸妈都..."问话的人被周停云的眼神吓得噤声。
"关你什么事。"周停云翻开课本,结束了对话。
放学后,周停云没有直接回姑姑家。他去了汽修厂,告诉老板他暂时不能来打工了。
"怎么,找到更好的活了?"老板老张叼着烟问。他是少数几个对周停云还算不错的人。
"算是吧。"周停云含糊地回答。
老张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好。你这年纪该好好读书。什么时候想回来,随时欢迎。"
周停云点点头,喉咙突然有些发紧。他转身离开时,老张叫住他:"小子,拿着。"他塞给周停云一个信封,"上个月的工资,多算了两天。"
信封比预期的要厚。周停云想推辞,老张已经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他把信封塞进口袋,感觉心里沉甸甸的。
回到姑姑家时已经快七点了。一进门,周停云就闻到一股焦糊味。姑姑从厨房冲出来,脸上还沾着面粉。
"你回来了!"她看起来松了一口气,"我在尝试做红烧肉,但好像...失败了。"
周停云探头看了一眼厨房的惨状——锅里的肉块黑得像炭,台面上撒满了面粉和调料。不知为何,这一幕让他嘴角微微上扬。
"叫外卖吧。"他说,"我来点。"
"不,不,我们可以再试试..."姑姑手忙脚乱地翻着菜谱。
周停云叹了口气,卷起袖子。"让开。"他说,"我来。"
姑姑惊讶地看着他熟练地洗锅、切菜、热油。"你会做饭?"
"一个人住久了,什么都会一点。"周停云简短地回答。他没有说的是,为了省钱,他常常去菜市场捡些快烂掉的菜,变着法子做来吃。
二十分钟后,两碗简单的西红柿鸡蛋面上了桌。姑姑尝了一口,眼睛亮起来。"太好吃了!"她由衷地赞叹。
周停云低头吃面,掩饰自己脸上的一丝得意。这是他第一次为别人做饭,也是第一次有人夸他做得好吃。
接下来的几天,周停云和姑姑保持着一种奇怪的距离。他接受了姑姑提供的食宿,但拒绝任何额外的关心。当姑姑提出要给他买新衣服时,他拒绝了。当姑姑想参加他的家长会时,他撒谎说学校没有安排。
周五晚上,姑姑敲响了他的房门。"停云,我能进来吗?"
周停云正在写作业,不情愿地说了声"进来"。
姑姑手里拿着一个盒子。"我整理了一些旧照片,想给你看看。"她小心翼翼地说,"有些是你小时候的。"
周停云的身体僵住了。他不想看什么旧照片,不想回忆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但姑姑已经打开盒子,拿出一张照片。
"这是你三岁生日,记得吗?你爸爸给你买了一个小汽车蛋糕,你高兴得把奶油抹得到处都是。"
照片上的小男孩笑得无忧无虑,被父母簇拥在中间。周停云盯着那个陌生的自己,胸口一阵刺痛。
"我不记得了。"他生硬地说。
姑姑又拿出几张照片,讲述着周停云早已遗忘的家庭聚会、节日庆祝。每一张照片都像一把小刀,撬开他小心封存的记忆。
"可以了。"周停云突然站起来,"我要写作业。"
姑姑停下话头,轻轻合上相册。"好的,你忙吧。"她把盒子放在床头柜上,"这些留给你,想看的时候可以看看。"
姑姑离开后,周停云盯着那个盒子看了很久,最终没有勇气打开它。他把它塞进了衣柜最底层,用衣服盖住,就像埋葬一段过去。
周六早上,周停云被一阵响动吵醒。他起床查看,发现姑姑正在客厅里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低声交谈。看到周停云,两人立刻停止了谈话。
"停云,这是陈律师。"姑姑介绍道,"来办一些...手续上的事。"
周停云的警惕心立刻拉满。"什么手续?"
"只是收养程序的一些文件。"陈律师微笑着解释,"需要你签几个字。"
周停云扫了一眼桌上的文件,密密麻麻的法律术语让他头晕。"我需要时间看这些。"
"当然,当然。"陈律师点头,"不着急。"
等陈律师走后,周停云立刻质问姑姑:"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要签文件?"
姑姑叹了口气。"停云,收养需要走法律程序。这些文件只是确认我是你的法定监护人,直到你成年。"
"然后呢?"周停云追问,"等我十八岁,你就完成任务了?"
姑姑的脸色变了。"不是这样的。我收养你不是为了完成任务,是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想照顾你。"
周停云冷笑一声。"是吗?那为什么文件上还提到了母亲的保险金?"
姑姑震惊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保险金的事?"
"猜的。"周停云撒谎道。实际上,他早就从母亲留下的文件中知道有一笔不小的保险金,只是未成年无法动用。"所以这才是你的目的?钱?"
"不是!"姑姑激动地抓住他的手,"停云,听我说。那笔钱本来就是你的,我只是作为监护人暂时保管。等你十八岁,全部都会转给你。"
周停云甩开她的手。"我要出去了。"他说,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停云!等等!"姑姑在身后喊他,但他已经摔门而出。
周停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心中的怒火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愤怒。姑姑说的可能是真的,那笔钱确实应该属于他。但比起钱,更让他痛苦的是希望破灭的感觉——他差点就要相信姑姑是真的关心他了。
傍晚,周停云回到姑姑家,发现她坐在客厅里,眼睛红肿,显然哭过。看到他回来,姑姑立刻站起来。
"停云,我很抱歉。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所有事情。"她的声音颤抖,"你母亲的保险金有八十万,一直由信托基金保管。我是受托人之一,但钱绝对是你的。这里有所有的文件..."
周停云打断她:"我不在乎钱。"这句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确实,他一直在为钱发愁,但现在,钱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那你在乎什么?"姑姑轻声问。
周停云沉默了。他在乎什么?在乎是否有人真心爱他?在乎自己是否值得被爱?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我累。"最终他这么说,声音好像哽咽,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周停云的目光落在衣柜上。犹豫了一会儿,他打开衣柜,把那个装着照片的盒子拿了出来。
盒子里不仅有照片,还有一些剪报和小物件。周停云发现了一张报纸剪报,报道了他母亲去世的消息。旁边是另一张剪报,上面写着"孤儿下落不明,亲属急切寻找"。日期是四年前。
他继续翻找,发现了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姑姑寻找他的记录:雇私家侦探的合同、向各个孤儿院查询的信件复印件、甚至还有他曾经租住过的地方的房东证言。最早的一份文件可以追溯到他母亲去世后三个月。
周停云的手开始发抖。原来姑姑真的找了他这么多年。他不是被全世界遗忘的孤儿。
文件夹最下面,是一份医院的诊断报告。周停云看不懂那些医学术语,但"乳腺癌""晚期"这几个字刺痛了他的眼睛。报告上的名字是周明华,日期是去年十二月。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然后是姑姑的敲门声。"停云?你还好吗?"
周停云迅速把文件塞回去,关上盒子。"我...我没事。"他的声音哽咽。
"我能进来吗?"姑姑问。
周停云深吸一口气,擦了擦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可以。"
门开了,姑姑走进来,看到打开的盒子,愣了一下。"你看了..."
"你怎么这么自私?"周停云举起那份诊断报告,"为什么不告诉我?"
姑姑的脸色变得苍白。"你...你看到了。"她轻轻坐在床边,"我不想让你担心。而且现在病情已经控制住了。"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急着找到我?"周停云问,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因为你...你可能..."
"不,停云,不是这样的。"姑姑坚定地摇头,"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不是因为生病。是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家人,我爱你。"
"爱"这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周停云心中某个紧锁的门。他突然崩溃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我不值得啊..."他抽泣着说,"我那么糟糕,我故意对你冷淡,我怀疑你的动机..."
姑姑紧紧抱住他,就像抱住一个迷路多年的孩子。"嘘,没关系,没关系..."她轻声安慰,"你有理由不信任我,有理由愤怒。但请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们一个机会,好吗?"
周停云在她怀里点头,泪水打湿了姑姑的肩膀。七年来,他第一次允许自己软弱,允许自己被拥抱。
"转学?"周停云放下筷子,瞪大眼睛看着餐桌对面的姑姑,"不行。"
姑姑周明华轻轻叹了口气,将一份招生简章推到他面前。"南山私立高中是全市最好的学校之一,升学率高达98%。你的成绩很好,但在现在的学校,教育资源有限..."
"我在现在的学校很好。"周停云打断她,声音生硬,"我不需要转学。"
"停云,"姑姑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我知道改变很难,但这关系到你的未来。南山有更好的师资、更完善的设施,还有..."
"还有一群有钱人,我这样的去了只会被当笑话看。"周停云冷笑一声,推开椅子站起来,"我不会转学的。"
姑姑抬起头,眼神突然变得坚定。"我已经和南山中学的招生办谈过了,他们很欢迎你。下周一开始试读,如果一周后你还是坚持不想去,我们再讨论。况且……你已经跟了我了吧,你姑姑我是有钱人,那么你也是有钱人。”姑姑想告诉他,所以你不必自卑。
周停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讨厌被安排,讨厌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为什么?"他咬着牙问,"为什么突然要我转学?"
"因为我在乎你的未来。"姑姑站起身,与他对视,"因为这是你父母会为你做的选择。"
周停云像被击中要害般后退一步。姑姑总是知道如何攻破他的防线。"随便你。"他最终丢下这句话,转身回房,重重关上门。
门外的姑姑轻声说:"校服我已经放在沙发上了,周一记得穿。"
周停云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转学。这个词在他脑海中回荡,带来一阵阵眩晕。他好不容易在原来的学校建立了自己的生存方式——保持低调,成绩中上,偶尔打几场架维持不好惹的形象。现在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周六整整一天,周停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沉默抗议姑姑的决定。周日晚上,他终于走出房门,发现沙发上整齐叠放着一套深蓝色西装外套、浅蓝色衬衫和灰色西裤——南山中学的校服。
他伸手抚摸那质地精良的布料,指尖传来陌生的柔软触感。这种校服和他原来学校的运动服式校服天差地别,更不用说与他常穿的二手T恤和牛仔裤相比。周停云突然感到一阵窒息,仿佛这套校服是一个华丽的笼子,即将把他关进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周一早晨,周停云站在镜子前,别扭地调整着领带。镜中的少年西装笔挺,却满脸抗拒,像一只被强行套上项圈的野猫。
"需要帮忙吗?"姑姑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枚小小的银色领带夹。
周停云摇头,继续与那条深蓝色布料搏斗。姑姑走近,轻轻接过领带。"让我来。"她的手指灵活地翻动,很快打出一个完美的温莎结,然后别上那枚领带夹——一个小小的云朵图案。
"这是我送你的入学礼物。"姑姑微笑着说,"云朵,就像你的名字。"
周停云低头看着那枚精致的银云,胸口泛起一丝异样的温暖,但他很快压下这种感觉。"谢谢。"他生硬地说,拿起书包向外走。
姑姑的车停在学校门口时,周停云的手已经汗湿了方向盘。南山中学的校园像电影里的贵族学校——红砖建筑,宽阔的草坪,甚至还有一座钟楼。校门口进出的学生个个衣着光鲜,举止优雅,与周停云熟悉的那个嘈杂混乱的公立学校截然不同。
"放学我来接你。"姑姑说。
"不用。"周停云迅速拒绝,"我自己回去。"
姑姑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轻轻点头。"好吧。这是你的学生证和课程表。校长助理王老师会在教务处等你,带你熟悉校园。"
周停云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丢进狼群的小羊,尽管实际上他才是那个带着危险气息的闯入者。
教务处,王老师——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女性——热情地迎接了他。"周同学,欢迎来到南山中学。校长特别交代要好好照顾你。"
周停云皱眉。"为什么校长特别交代?"
王老师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转移话题:"我先带你参观校园,然后送你去班级。你的班级是高三(3)班,班主任李老师已经在等你了。"
参观校园的过程像一场噩梦。周停云能感觉到每个路过学生的好奇目光,听到他们压低声音的议论。"那是谁?""转学生?""看起来好凶..."这些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教室宽敞明亮,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站在讲台上的周停云。班主任李老师让他做自我介绍,周停云只表情淡淡地说:"周停云,从市二中转来。"然后紧闭嘴唇,拒绝多说一个字。
李老师尴尬地笑了笑,指了指教室后排的一个空位。"你先坐那里吧。"
周停云走向座位时,听到一声清晰的嗤笑。"看他的鞋子,是杂牌货。"一个男生对同桌说,声音刚好能让周停云听见。
周停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运动鞋——确实不是什么名牌,但干净整洁。他没有停下脚步,头扭过睨了一眼那个说话的男生,眼神冰冷。男生翻个白眼,移开视线。
第一节课是数学。周停云原本以为以自己的成绩,在南山中学也能轻松应对,但很快发现自己错了。这里的教学进度比他原来的学校快了一章半,而且老师讲的许多拓展内容他从未接触过。他咬着笔帽,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课间,几个同学好奇地围过来问东问西。"家住哪个区?我放学找你玩。""你爸妈是做什么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刀,提醒周停云与这些人的差距。
"西区。父母死了……"他用最简短的回答击退所有问题,然后戴上耳机,明确表示不想交谈。
午餐时间,周停云端着餐盘在食堂角落坐下。南山中学的食堂像高级餐厅,有自助餐线和现煮面档,与他原来学校那个只有大锅菜的食堂天差地别。他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味同嚼蜡。
“周…”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传来,“周同学,你好。”
周停云没急着回答,先抬起了头。
是个男同学,好像是同班的有点印象。
“什么事。”还是那个语气。
“听说…你是新转来的,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男孩这样说着,周停云疑惑,这么说话是在左右脑互博呢。
“什么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呀?”
“周停云。”在家里怎么想的,但现在却说不出口,他想说关你什么事,但一来到这里,他那气焰就自动消了。
男孩轻嗤一声,没有坐下,就那么站在那儿,居高临下的看着周停云。“我叫祁咎,既往不咎的咎。”
周停云没再接话,继续低头吃饭,把祁咎就那么晾在一边。旁边的男孩拳头攥紧,不太满意他的反应。
“周停云,有小名没有?你这名字叫起来一点都不顺口。”祁咎语气也平淡,一点意思都没有。
“没,”周停云惜字如金。
祁咎却没有放弃的打算,他干脆在周停云对面坐下,双手撑着脸颊,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那我给你起一个吧,叫小云怎么样?"
周停云的筷子停在半空,眉头皱得更紧了。"不怎么样。"
祁咎却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继续说:"或者''停停''?''云云''?"他每说一个名字,周停云的脸就黑一分。
"闭嘴。"周停云终于忍无可忍,声音压得极低,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需要。"
祁咎突然笑了,那笑容让周停云后背一凉,像是猎人终于等到猎物踏入陷阱。"你真有意思,"祁咎说,"你是第一个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人。"
周停云放下筷子,直视祁咎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危险,但他从不退缩。"那我很荣幸吧。"他讽刺地说。
食堂里的嘈杂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遥远,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祁咎先移开了视线,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校服领子。"停停,"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说完这句话,祁咎转身离开,留下周停云一个人坐在原地,食不知味。他注意到周围几桌的学生都在偷偷看他,眼神中混合着不知名的眼神。
下午的课程对周停云来说更加煎熬。不仅因为课程内容艰深,更因为他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黏在他背上,祁咎坐在教室另一侧,时不时就转头看他,眼神玩味。
放学铃响起,周停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他需要呼吸,需要逃离这个充满压迫感的环境。但就在他快步走向校门口时,一个声音从身后叫住了他。
"周停云!等一下!"
他转身,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小男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你好,我是班长陈默,"男生推了推眼镜,"班主任让我带你去领教材和校徽。"
周停云想拒绝,但想到姑姑可能会因此被叫到学校,只好点头跟着陈默走。领完教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校园里大部分学生都已离开,显得格外安静。
"那个..."陈默欲言又止,"你今天见到祁咎了?"
周停云警觉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陈默紧张地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你最好离他远点。祁咎家里...很有背景,他本人也很...特别。之前有个转学生得罪了他,后来..."
"后来怎么了?"周停云追问。
陈默摇摇头,不肯再说。"总之你小心点。对了,"他迅速转移话题,"明天有体育课,记得带运动服。学校有更衣室,但很多人都直接穿运动服来上学。"
周停云点点头,心里却记下了关于祁咎的警告。他不怕麻烦,但也不想刚转学就惹事。
走出校门,周停云惊讶地发现姑姑的车还停在那里。姑姑降下车窗,对他微笑:"上车吧,我觉得你第一天可能需要有人接。"
周停云本想拒绝,但一天的疲惫让他放弃了坚持。他沉默地上了车,把装满新教材的书包扔在后座。
"怎么样?"姑姑小心翼翼地问,"还适应吗?"
周停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半晌才回答:"就那样。"
姑姑没有追问,只是轻声说:"会好起来的。对了,我做了你喜欢的红烧排骨。"
周停云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惊讶她还记得自己随口提过的喜好。一丝暖意划过心头,但很快被今天的糟糕淹没。"嗯。"他应了一声,又转回去看窗外。
回到家,周停云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却被姑姑叫住。"停云,等一下。"姑姑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这是给你的。"
周停云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是一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不需要。"他立刻说,想把盒子还回去。
"你原来的手机太旧了,"姑姑坚持道,"南山中学很多课业都需要用手机完成。就当是学习工具,好吗?"
周停云握着盒子的手紧了紧。他确实需要一部好手机,但接受这个礼物让他感到不安——每接受姑姑一样东西,他就欠她更多。
"谢谢。"最终他还是收下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晚饭后,周停云回到房间,开始研究新教材。南山中学的课程设置与他原来的学校大不相同,光是选修课就有十几门。他正头疼地翻看课程说明,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新手机的提示音。
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停停,作业写完了吗?”
周停云盯着这条短信看了三秒,然后猛地坐直身体。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他迅速回复:“你怎么有我号码?”
祁咎的回复来得很快:“想知道自然有办法。所以作业写完了吗?”
周停云把手机扔到一边,决定不理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但五分钟后,手机又响了:“别这么冷淡嘛,我可是好心提醒你,明天李老师要检查数学作业的。”
周停云这才想起自己确实还没写数学作业。他咬牙切齿地拿起手机:“不用你管。”
“我好伤心。”祁咎回复,“你不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才找到你。”
周停云不想再跟他纠缠,直接把手机关了静音。但祁咎的话提醒了他,作业确实得写。他翻开数学课本,开始研究那些陌生的习题。
两小时后,周停云揉着酸痛的脖子,终于完成了大部分作业。只剩下几道特别难的题,他决定明天早点去学校参考同学的。正准备睡觉,手机又亮了。又是祁咎:“睡了?明天见哦。”
周停云盯着这条短信,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心悸。这个祁咎到底想干什么?他删掉短信,关灯躺下,但黑暗中,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似乎一直在注视着他。
第二天清晨,周停云比平时早了一小时到校。教室里空无一人,他松了口气,开始抄写黑板上昨天的作业答案。正当他专心致志地抄写时,一个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早啊,停停。"
周停云手一抖,粉笔断成两截。他转身,看到祁咎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一串钥匙。"你怎么这么早?"周停云警惕地问。
祁咎走进教室,随手把书包扔在桌上。他走近周停云,看了眼黑板,"抄作业?这可不像是好学生该做的事。"
周停云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有你什么事。"
祁咎笑了,突然伸手拿过周停云手中的粉笔。"这几题都错了,"他在黑板上迅速写下正确的解法,"李老师喜欢设陷阱,这些看起来简单的题其实都有坑。"
周停云惊讶地看着祁咎流畅地写出解题步骤,笔迹工整漂亮。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家伙,居然是个学霸?
"为什么帮我?"周停云怀疑地问。
祁咎转身,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我说过了,"他轻声说,"你很有意思。"
周停云的心跳突然加速,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不需要。"他强硬地说,却无法移开视线。
祁咎的眼睛在晨光中呈现出一种透明的浅褐色,像是融化的琥珀。他微微歪头,嘴角勾起一抹笑:"需要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愿意。"
教室外传来脚步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奇怪的气氛。祁咎后退一步,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态。"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今天体育课,记得别太拼命。"
周停云皱眉:"什么意思?"
但祁咎已经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你会知道的。"
上午的课程平静无波,除了周停云能时不时感觉到祁咎投来的目光。午休时,他特意选了远离祁咎的图书馆,想要安静地复习下午的测验。
然而安静没能持续多久。"找到你了。"祁咎的声音从书架后传来,接着他出现在周停云对面,手里拿着两个饭盒,"猜到你不会去食堂。"
周停云合上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吃饭啊。"祁咎理所当然地说,打开饭盒推给周停云一个,"我家厨师做的,比食堂好吃多了。"
饭盒里的食物确实诱人,但周停云没有动。"不饿。"
祁咎叹了口气,突然伸手按住周停云的手腕。"你知道吗?"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你撒谎的时候,右眼会微微眯一下。"
周停云猛地抽回手,心跳再次失控。"你有病吧?"
"怎么才知道。"祁咎无所谓地耸耸肩,"快吃,一会儿凉了。"
最终周停云还是接过了饭盒。两人沉默地吃着,偶尔眼神交汇又迅速分开。这种奇怪的相处模式让周停云既困惑又莫名安心。
下午体育课前,周停云换上运动服,注意到更衣室里其他男生都刻意与他保持距离,时不时投来异样的目光。他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地系鞋带。
体育老师是个肌肉发达的中年男人,一上来就宣布今天测试一千米跑。"这位新同学,"他指着周停云,"你先来,给大家做个示范。"
周停云隐约觉得不对劲,但没说什么,站上了跑道。哨声响起,他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前两圈他保持领先,但到第三圈时,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从右脚踝传来——他扭伤了。
周停云踉跄了一下,勉强保持平衡,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后面追上他。"我说过别太拼命。"祁咎跑在他旁边,声音平稳,完全不像是正在跑步的人。
周停云咬牙继续跑,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不用你管。"
祁咎突然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停下,你脚踝肿了。"
"别碰我!"周停云甩开他的手,却因为动作太大而失去平衡,重重摔在跑道上。
体育老师吹哨叫停了测试。"新同学,去医务室。"他语气严厉,"其他人继续。"
周停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祁咎一把拉起,半拖半抱地带离跑道。"放开我!"他低吼,但疼痛让他的反抗显得无力。
祁咎充耳不闻,一路把他扶到医务室。校医不在,祁咎熟练地找出冰袋和绷带,蹲下来握住周停云的脚踝。
"你干什么——嘶!"冰袋贴上肿胀的部位,周停云倒吸一口冷气。
"忍一下。"祁咎的声音出奇地温柔,手指轻轻按压伤处,"没伤到骨头,但韧带拉伤了,需要休息几天。"
周停云看着祁咎熟练的包扎动作,突然问:"你怎么懂这些?"
祁咎头也不抬:"我父亲是外科医生,从小耳濡目染。"包扎完毕,他抬起头,眼神复杂,"你知道体育老师为什么针对你吗?"
周停云摇头。
"因为他是祁家的人,"祁咎说,"我父亲的远亲。"
周停云恍然大悟:"所以是你——"
"不是我。"祁咎打断他,"我父亲不喜欢我交朋友,特别是...特别的朋友。"
“但我朋友没少过。”
特别的朋友?周停云不确定这是什么意思,但祁咎的表情让他没再追问。两人陷入沉默,医务室里只有时钟的滴答声。
"为什么要帮我?"周停云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祁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突然笑了:"因为我喜欢你生气的样子,像只炸毛的猫。"
周停云抓起旁边的枕头砸过去:"滚吧!"
祁咎轻松接住枕头,笑容扩大:"看,就是这样。"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被推开,班主任李老师匆匆走进来。"周同学,你没事吧?"她关切地问,然后看到祁咎,明显愣了一下,"祁咎?你怎么在这里?"
"我送他来的。"祁咎语气平淡,"他需要回家休息。"
李老师点点头:"我已经通知你姑姑了,她马上到。"她对祁咎说,"你先回教室吧。"
祁咎看了周停云一眼,无声地说了句"停停,明天见",然后离开。周停云盯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姑姑很快赶到,心疼地看着他包扎好的脚踝。"怎么会这样?"她轻声问。
周停云摇摇头,不想解释。回家的路上,他望着窗外,脑海中全是祁咎那双琥珀般的眼睛和那句"我父亲不喜欢我交朋友"。这个奇怪的富家公子,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而他自己,又为什么会因为一个认识不到两天的人心跳加速?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周停云感到自己正被卷入一场未知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是那个自称"既往不咎"的祁咎。
那个讨厌的祁咎。
存了这么多字,直接发[眼镜][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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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停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