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这个月剩下的日子都很忙。樱井花坐在办公室里面看计划安排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黑色水笔在她手里面转了两圈,她头一次为需要和别人社交而感受到微弱的折磨。


    运动会和答应了其他班的女老师要去的教职联谊会是最近且最重要的事情,真要算起来这两件事和她毫无关系——如果运动会上没有学生受伤的话——但她就是要花费很多时间在参与活动上。


    运动会还好说,毕竟是她的职责所在,那联谊会真的就是她被邀请了好几次之后不得已才答应下来的事情。比她还年轻的女教师在脱单上面比她有更大的热情,在知道樱井花单身之后,好像是左脚的鸟遇到了世界上另外一只没有右脚的猪,抓着她的手就差把「来凑个人数吧」写在脸上,热切地邀请了她好几次。


    前几次樱井花还能敷衍着找着有事的借口晃过去,后来提的次数多了,她的理由实在不够用了,只能讪笑着说去玩玩看吧。


    女教师当时说一定给樱井花介绍个年轻有为的男的,于是她笑得更勉强了。


    其实她大学的时候没少参加联谊,医学生的校园生涯本来就比正常人多个几年,于是多参加几场也是正常的。樱井花素来觉得正常甚至优质的男性是不会在这种场合上流通的,就算有捡漏也不一定能让她碰到。


    樱井花想着她不会是这场联谊里面年龄最大的女性了吧,一时间觉得岁数真是一个可悲的东西。她能使用的、最真实的那个「虽然我最近单身但是生理和心理都挺充实的,而且无论怎么优质新遇到的男性一定没有她现在遇到的硬件条件强」的理由要是被说出口一定会被同事们当做疯掉了,更别说被人知道对象是男高中生了。


    做的时候大脑都会被融化掉,清醒的时候感觉在走钢丝。


    两次过后其实樱井花有想过要不就算了吧,反正都爽过了,她可以做那个无情的成年女人——好吧,她不知道这对亚久津仁而言算不算无情——这种状态对她而言舒适算得上是危险了,而且注定没头没尾的,但感觉又实在是不好控制,她偶尔会想如果松下有稍微一点吸引到她的地方,可能现在她就不会看着挂在树上的气球思考是爬树取下来还是放弃了。


    樱井花不喜欢做决定,就正如她不喜欢很直白地拒绝别人。


    松下的追求在她婉拒了两次吃饭的邀约后暂停,成年人永远不用说太清楚的社交模式给人留了很足够的面子——但和十六岁的男高中生、这种年轻人相处是不会被给留脸面的。


    还有一个不同是她开会的时候得和松下见面,作为同事他们可能得天天见,但是亚久津仁却不经常来学校。于是樱井花得到了很多可以喘气的时间。


    不止她忙,网球部应该也挺忙的,樱井花听千石清纯说过最近有什么高中组的全国大赛,她不知道亚久津实力到底如何,但是看千石那副全世界找人的样儿,她觉得对方应该挺重要的。


    在千石清纯第三次来医务室扑空的时候,樱井花终于还是没忍住放下了手中的病历册,她手指背过来用食指顶着脸颊,心脏跳动的频率有一种重回到学生时期主动和心动对象的好兄弟问这问那的错觉,她主动问道:「你怎么还在找亚久津呢?」


    千石清纯说话的声音里面透着哀怨:「因为他已经好久没有来训练了。」


    樱井花想了想好像也是,她上次见到对方好像也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那天她看了一会儿对方比赛,没忍住邀请对方回家,现在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苦苦找人无果的千石清纯,思考了一下,回答道:「真过分呢。」


    千石应该是听得出来樱井花这句话夹杂着的糊弄意思,他对着樱井花眨眨眼,俨然有一种要拉开二人世界的架势,而二人世界的目的是为了在背后说亚久津仁的小话。他拉开樱井花桌子前面的椅子,头靠在椅背上:「马上就要是全国大赛了,早退就算了,至少人要来一下吧。」


    樱井花不觉得自己能给千石清纯什么好的建议,但是听听年轻人发牢骚也是可以——而且还是关于亚久津的——她给出了个最直接的处理方式:「不给他打个电话看看吗?」


    千石清纯非常斩钉截铁,肯定到比太阳明天会准时升起还坚决:「不会接的呢。」


    说完这句话,他语气里面的哀怨更明显了:「如果打多了还会被拉黑,让他放人出来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呢。」


    樱井花觉得倒也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然后忽然间想到了自己连亚久津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樱井花:果然,好的心态都是比较出来的。


    樱井花微妙地感觉他们现在是两个怨妇了。最近的人生就像是她喜欢的搞笑综艺,人和人在那里谈话就是很好笑的事情——她不知道是因为对话太好笑了还是她就是想笑——她重新拿起自己的工作日志,嘴角的弧度没有变化:「我看他一直都一个人,如果找不到本人的话,是很难知道他在哪里呢。」


    千石清纯:「说得是呢,之前在国中太一跟在他后面还好找一点,现在真是完全见不到人影了……」


    完全没有听到过的名字出现了,樱井花翻开记录的手顿了一下,她虽然觉得这个名字怎么听都像是个男孩子,但是思绪在脑子里面转了一圈,到最后化作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太一?亚久津前女友吗?」


    她问出来这个问题后就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么说,樱井花不知道千石有没有察觉到她和亚久津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没有的——但倘若他知道了,这会儿她的话就听起来十分刻意了。


    但千石清纯的第一反应是稍微愣了一下,他好像没有料想到樱井花会这么问,顶着非常单纯的表情眨了眨眼,然后直接笑出了声。樱井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东西,让对方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看起来差点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樱井花有些无奈:「这么好笑吗?」


    千石清纯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只是突然间听到没有忍住。」


    千石清纯解释道:「太一是之前国中的小学弟,很崇拜亚久津呢,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说是小男朋友的话也可以吧~」


    樱井花判定为他现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千石清纯好不容易笑够了,见樱井花的反应淡淡,好像来了点八卦的想法,可能是把什么情绪都在心里面翻腾的老师当做了很好的秘密守护者,略作思索了一下,道:「不过亚久津的前女友和太一是一届的呢,不知道会不会直升高中部,如果直升了,真想看到他们两个再见面是什么场景呢。」


    樱井花:……


    樱井花其实也想看到,她隐约听到千石清纯带过去了个女孩子的名字,但是并没有听清,于是也没有再问第二次。


    这个对话后面可以接上很多问题,例如「亚久津当初和他前女友感情怎么样,到底是为什么分手」又或者「亚久津现在对他前女友是什么看法呢?」,她不知道两个可能互为初恋的年轻人会不会在学校重逢后死灰复燃,就像是她和亚久津仁其实现在什么关系都不是。


    樱井花同样不知道千石清纯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在试探她还是顺着话题想到了更好玩的东西,对方紧接着抛下来的那句「说起来我之前还以为亚久津喜欢上樱井老师了呢」,确实给她带来了一些情绪上的起伏波动。


    ——她更不知道亚久津喜不喜欢她,但是喜欢上如果是断开的两个描述,那她倒觉得有可能是真的。


    樱井花险些没笑出来,还好她在各种社交场合建立了非常完善的应对方式,所以这让她看起来只是被学生无心的玩笑惊到了一下,随即端起来了大人那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怎么会这么想的?比我刚刚问出来的还奇怪吧。」


    千石清纯倒是给了个比较合理的理由:「因为感觉亚久津一直来医务室这边,我也是跟着他来了才看到有樱井老师这么漂亮的老师——那家伙完全没打算告诉其他人。」


    被人夸是好事,樱井花现在却不是很能享受这点情绪价值,她视线落回自己写的字上面,回道:「他看上空调更有可能吧。」


    千石清纯笑道:「这么说也是呢。」


    樱井花不是很想接这个话题了,她只是跟着千石清纯重复了一遍:「这么说也是呢。」


    她想:怎么还想起来这种事情了。


    [8]


    运动会定在周五,算得上是一个好天气,樱井花顶着自己的教师挂牌再一次地深刻意识到老师其实也算一种服务业。


    开幕式的时候全体老师都要参加,运动会这种挥洒汗水的节日也少不了那些形式主义,冗长的演讲稿能耽误一个多小时,也不知道是拿来磨磨正值好动期的学生的性子还是非要走这个排场的。樱井花不用一上午就待在医务室,今天有位实习老师和她轮班,所以一整个上午的她都揣着些巧克力在操场上乱逛,以拯救一些仗着年轻为所欲为不吃早饭而低血糖的「问题」学生。


    很经常有,她的医务室里面就放了一罐糖,她允许学生们随便拿,于是每隔着两天都要加补一批货。


    一开始还算正常,樱井花还得在项目旁边说几句「有没有人没吃早饭」之类的把人喊过来,后面有相熟的学生发现她在发糖,也不管到底身体有没有问题了,凑上来一口一个樱井老师地喊她,也想要颗巧克力。男孩子不好意思一些,女孩子倒是不顾忌什么,笑嘻嘻地伸出双手。樱井花感觉这个画面像是一群小崽子在旁边嗷嗷待哺,她未婚未育先当上妈了。


    樱井花最后一块巧克力本来打算是给她代过课的一位女生——她能看一下自习课——结果女孩子刚满脸开心地接下来,旁边就出现了一位满脸怨气的男生。


    樱井花以为对方也是来要巧克力的,想说自己没有了,就听到那男生用格外哀怨的语气喊了一下女生的名字,他说:「我送你巧克力的时候都没见到你这么开心……」


    女孩子收了樱井花的糖高高兴兴的,对着男生陡然变脸,长长的马尾辫一甩,白了男生一眼:「你是我男朋友唉,你送我巧克力不是应该的吗,我要多高兴?」


    这话虽然听起来稍微有些不好听了,但樱井花想想确实也没有问题。不管人会不会往这方面想,在亲密的关系中一些在普通关系中被视作「付出」的事情会被合理化或者常态化。


    女孩的男朋友应该是那种不错的性格,现在被女孩怼了一句显得更可怜了:「太难过了,我明明收到明酱的巧克力都会非常高兴的。」


    樱井花现在觉得自己应该多一块巧克力了,这样子给这对小情侣一人一颗,她就不用在这里听他们说些小孩子才在意的事情了。


    樱井花想:年轻真好,真有活力。


    樱井花:需要在意的都是这种事情。


    稍微逛了一会儿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樱井花被太阳晒得有些不适了,她想着正好回医务室再拿点巧克力,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今天和她轮班的实习老师一脸如释重负地从屋子里面跑出来,见到她如同见到什么久违重逢的亲人似的,是听到脚步声就出来了。


    樱井花确实是被她这架势吓了一下,问:「出什么事情了吗?」


    樱井花一直都在外面,如果真的有学生受了很重的伤,实习老师一个人应付不来也是正常的,她也没看手机,现在也难免有些紧张。


    实习老师啊了一声,连忙摇头:「不、不是!樱井老师回来就好了,外面有点热,我出去看看吧,正好你休息会儿。」


    樱井花有点没能理解为什么对方只是想和她换班能惶恐成这样,等进了医务室她才懂为什么,空调风声下极低的温度带着更低压的氛围,樱井花在看到屋里的人时第一反应就是把门反锁了。这个有些刻意为之的本能举动让樱井花在内心唾弃了一下自己,但好在那人也没说什么,于是她表面上非常平静地撩了一下脖颈后面的长发,「运动会来我这边蹭空调……至少要和老师打招呼吧?」


    「亚久津同学。」


    怪不得实习老师逃跑了,和这么凶着一张表情的男高中生待在一起确实会让人对自己的安危产生一些动摇。


    在樱井花锁上门的时候亚久津仁就已经坐起来身子了,他个子高,整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脚敲在床沿上,现在侧着坐在床边,他下巴一侧贴着个创可贴,应该是自己翻出来的,让他在樱井花看起来与其说是凶神恶煞的不良少年,更像是个受损自己缝合的玩偶熊——樱井花合理怀疑他可能趁着运动会人多的时候又去打架了——亚久津仁冷哼了一声,难得对她出现了其他语气,但不是什么好语气:「老师?」


    樱井花这次完全可以确定他是在嘲讽她了,但不知道是在嘲讽她老师的身份还是她刚刚锁门的举动。


    樱井花也不介意这个,她确实没干出什么为人师表的事儿,彻底进屋后她坐到亚久津仁的旁边,单手撑着床面,笑道:「你不把我当老师的话那是什么呢?亚久津同学。」


    亚久津仁皱眉,他眼睛微微眯起,下巴稍抬高了一些,明明两个人坐在同一个高度,他硬是看出了俯视人的状态,用喉咙发出一个音调极低的语气词:「啊?」


    樱井花想:这是一道选择题,选项有两个,一是师生关系,二是炮/友关系。


    樱井花:嗯,要是他真能和前女友复合的话应该就是前炮友了。


    第二个念头只是出现了一瞬间,很轻飘飘地飞了过去,但等樱井花自己反应过来后,整个人有点不太好了。人是没办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潜意识在想什么的,就像是大部分人类没办法遏制**,她实在没忍住捂住了脸,为自己这近乎等于吃醋的想法产生了一丝无法抵抗的折磨感。


    樱井花开始疯狂给自己找补:她只是实在不太了解亚久津仁罢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倘若她了解亚久津仁就像是了解自己的前任那般,那她就会很清楚对的会怎么做了。


    你看,就例如樱井花知道她的前任是不喜欢在手机上聊天的人,所以当他好脾气又耐心地回下属发来的各种食物照片和风景照时,她就知道前任对下属的心思肯定不简单了;再例如前任平日里雷打不动地维持着情绪稳定的精英人设,那天分手能闹成那样,是打定了主意破罐子破摔了——或者存在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是真的很介意说出来的那些事情。


    而樱井花不知道亚久津仁到底怎么想的,这几日比往日更多的了解都来自于那些认识亚久津的人对他的印象,她总是在不稳定的时候才会多想,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时候才会觉得对方的神秘是具有诱惑力的。


    女老师突然且莫名的反应让亚久津眉皱得更紧了,他等了几秒钟没见到对方有其他到动作,开口道:「你怎么了?」


    男生的声音让樱井花从自己的思绪里面抽离出来,她依旧弯着腰,稍微侧头抬起视线去看对方,垂落下来黑发遮挡住了对方的脸,表情看不清楚,樱井花的视线没有上移,落在亚久津仁的喉结上——她清晰地看到少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樱井花决定不想了,她扯了扯嘴角,直起身子,对亚久津仁露出如同过去每一秒钟都会展露在她脸上的笑容,道:「不想了。」


    她说不想了,没有说在想什么,亚久津仁不满地啧了一声。


    正在微笑的成熟女性其实长得很漂亮——她没有任何的攻击性,嘴角永远挂着社交微笑,任何激烈的、无法控制的情绪好像都无法在她身上浮现,这应该是一位非常善解人意、温柔待人的女性,但是——


    这位女性现在正在解自己的衬衫扣子,忽然的,看起来没有预兆,但是在锁门声响起来的时候两个人就猜得到事情会往什么方向发展了。


    ——


    柔软湿润的舌在口腔中缠绕在一起,如同他们现在的身体一样无法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