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都宣传手册：


    三十年前，新陵都在废墟之上拔地而起，作为人类文明的最终形态被载入史册。


    这里高度文明和谐，没有犯罪、疾病，没有战争，是圣地，是乌托邦。


    每个新生儿自出生起，便被赋予一个荣耀——市民证。


    它是一枚米粒大小的神经芯片，嵌入后颈，与中枢神经紧密绑定，终生不离。


    情绪从此不再是洪水猛兽，而被量化为可追踪、可交易的“情元”。


    情绪调控是CMC中心引以为傲的奇迹工程，是人类千年纷争的终结方案，是通往伊甸园的钥匙。


    这样的地方谁愿意离开？人们心甘情愿地接受植入，没有疑问，没有反抗，大家只想齐心协力建设美丽陵都。


    只有极少数人冥顽不灵的野蛮人拒绝配合，他们高喊要选择的权利。


    最终，他们从城市中消失，无声无息，也无人在乎。


    损害集体利益本就是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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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准日一年前。


    “6:15AM”。房间亮起温暖的灯光，叶秋在柔和的鸟鸣声中睁开眼，此刻全城戒严还未结束，窗外几乎听不到噪音。


    房间温度稳定在22.3摄氏度，空气中弥漫着柑橙的香气，这是“情绪推荐”系统推送的配方。


    她没有起床，只是盯着天花板出神。


    每日定点触发的清晨程序已然开始，但她的意识还被困在梦里。


    梦的内容她记不清了，只记得有水，有风，有陌生的颜色。


    “早安！模范市民叶秋！”


    伴随清脆的机械女声，生活舱中央屏幕亮起，情元系统界面随即浮现。


    叶秋的后背贴上墙面的银色立柱，一道蓝光扫过她后颈上的疤痕：


    “今日基础情元到账200点。昨日行为评级：A。”


    叶秋没有回应。她走向洗漱台，面前的镜子在识别她的面部后亮起。


    “您今日推荐情绪模版为：“温和，稳定，高效。是否激活？”


    叶秋沉默着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她的眼睛深陷，皮肤苍白，左手小拇指又不受控制地轻轻抽动了一下。


    “激活。”她轻声道。


    情绪模版激活的瞬间，叶秋感到一阵轻微的颅内震荡，像海水压上耳膜那样的顿闷。


    感觉不太舒服。


    就像闻到医疗站空气中的消毒水味那样不自在，但这种不舒服已经成为日常。


    洗漱完毕，她走进厨房，早餐早已备好，由陵都食品局荣誉出品：一杯蛋白饮料、果泥、两片压缩能量饼干，以及一粒蓝色的情绪□□胶囊。


    “感谢陵都的馈赠。”她双手合十对着墙面，轻声道。随即开始享用早餐。


    “今日行程同步中。”


    屏幕显示了她一整天的日程规划。


    窗外的天光是不太自然的蓝色，城市街区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远处高塔上漂浮着几只巡逻艇，像是几朵不动的云。


    路面几乎没有行人，只能偶尔看到几个身穿灰白制服的管理员低头快步行走。


    叶秋喝完最后一口饮料，把空杯放进回收口，穿好外出的衣物走到玄关处。


    墙面弹出公文包和随身校准器，机械臂轻巧地为她整理发型。


    出门前，她最后望了镜子一眼，镜子里的女孩神色温和平静，眼眸透着淡淡的疏离。


    她从来不迟到，不发脾气，不顶嘴，不做任何会引起系统疑虑的事。


    因为她是钢琴家，陵都仅剩的钢琴家，位列高危人群榜首。从事艺术是陵都最卑微的群体，她们在城市中苟延残喘。


    但叶秋偏偏成了模范市民，这意味着无数人盯着她，随时准备拉她共同沉沦地狱。


    远处塔楼传来响亮的钟声，全城戒严解除。


    舱门“嘀”的一声滑开，模范市民生活区的公共走廊永远肃静整洁，光源从天窗倾泻而下。


    “文明始于秩序。”宣传标语熠熠发光。


    人们在廊道上只是简单的点头示意，彼此没有交谈，这个区域的人总是这样：


    高贵、沉稳、永不出错。


    叶秋脚步轻缓踏上磁悬浮梯，通往主干中枢管道线。


    浮梯继续滑行，驶入一段光线更明亮的通道层，身后渐渐聚集了更多市民。


    她看着左侧屏幕的标识图：这个梯舱分为四段，从S1到S4，系统根据市民证自动为每一位乘客分配站位。


    S4那一段就在梯尾，光线昏暗，空气循环也迟缓些。那些站在S4区域的市民，多是一些情绪稳定性不足，需要定期接受矫正课程的人。


    他们穿着统一，动作谨慎，从事基础劳务工作。


    叶秋此刻所处的区域为S2，靠近舱头，空间宽敞隔音良好。


    再往上一层的S1，是陵都核心人员专属，永远不对外开放。


    “欢迎乘坐主干磁悬浮梯2号，中枢区预计到达时间7分钟。”


    叶秋将目光移向前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衣角。


    有时她会觉得梯舱底下传来一股无法言说的躁动，像压在地板下未被清理干净的旧声响，在轨道震动中被释放。


    浮梯发出一声轻响，速度减缓进入中枢平台。前方的金属门开启，光线陡然明亮，道路通往城市的心脏。


    眼前豁然开朗，如幻觉一般。


    外头是中枢干路，六道磁轨并行，地面铺就自适应材质，行人落步时无声无尘。街道两侧是一座座功能塔楼，汽艇在空中穿行。


    光桥网、下沉通道、轨道线交错，穿梭其中的人仿佛流动的数据，在陵都这个庞大的系统中精准无误的运作着。


    这秩序的中央，是整个陵都情绪控制中枢——威恩塔。


    以180层的高度直插穹顶，银白外壳在晨光中折射出冷光，塔身有巨幅实时数据屏，滚动播报着市民行为热图以及公共稳定指数。


    像没有感情的巨兽，垂直而静默地俯瞰整个陵都。


    叶秋正要沿着引导线前行，一个身影从S1舱走出，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并排而立。


    男人穿着考究的黑色立领风衣，银灰的发侧向梳起，薄框眼镜后的目光始终直视前方没有看她。


    “黎先生。”她顿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黎衍点点头：“今天中午你的临床数据会被调取，CMC希望由你来进行下一阶段的感官适应性测试。”


    “好的。”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只要是CMC的安排就不需要质疑。


    浮梯从身后缓缓离开站台，黎衍忽然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你最近的梦……有没有什么异常？”


    叶秋的脊背一紧。她张口欲言，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没有……”她最终回答。


    黎衍盯着她几秒，那双眼睛像扫描仪，好像能看到她身上所有的数据。他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嗯”了一声就迈步离开。


    叶秋背在身后攥紧的手这才稍稍松开，就像刚从某种无形的握力中挣脱。


    她跟着引导线来到音乐厅所在的塔楼，塔门自动开启，一道气压屏温柔包裹了她的身体。


    空气立刻变得清新起来，释放了能帮助人们集中注意力的稳定素。


    叶秋在座位上坐定，今天录制的乐曲是序列第27号作品《安定》。


    这是CMC音乐调研室设计，经过四轮情绪模拟后编入全市系统。节奏、力度、停顿皆有预设。


    据说曾经的音乐，是靠突如其来的灵感创作，靠感情来演绎的。


    这种音乐满是杂质，混乱、无序，情绪无法控制，艺术家也被列为高风险群体。


    多年前，CMC完成了演算模型后正式停止了自发式艺术的培养。


    我们的城市只需要保留最纯净的声音。


    只有极少数可控的人留了下来，他们被CMC称为情绪传导者。


    在她的记忆里，自己从小便接受高强度的感官训练。她不哭闹、不逃避，对秩序的接受度高于同期98%的儿童。


    她演奏的每一个音符，皆按照系统规定精确输出，误差微乎其微。


    没有多余的冲动，也没有自发创作的意愿。


    这就是叶秋对于陵都唯一的价值——一个安全可靠的传递媒介，一个象征性的音响，随时可能被丢弃。


    时间很快流逝，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傍晚六点磁悬浮梯开启返程线路。


    归巢时刻来了，每个人都准备回到自己的格子里。


    叶秋站在归返舱的窗边、城市的心脏一点点淡出视野，高塔群在昏黄的天幕中隐没。


    广播放着叶秋弹奏的舒缓音乐。


    有时她也会想，如果没有这层身份，她会被安排去做什么？


    挖井凿墙？从事最苦最累的活？还是，直接被放弃。


    不过她也并不经常思考这些，想法一旦浮起，很快就会被系统提示打断。


    走出磁悬浮梯的时候天色暗沉，晚间城市逐渐恢复了静默，道路连廊的光线略微调暗，流动的风里多了一层凉意。


    生活区门禁已开始检验，她在感应范围内停下脚步，脖颈微微发热：


    “编号：S2-1024-0012，模范市民：叶秋。”门禁识别完成。


    光幕自动分开，通道灯光逐级亮起，通向月牙色的S2生活区。


    她走进去的时候，一个青年脚步略显急促的与她擦身而过，他身穿灰色的维保服，身型瘦削，胸前挂着能源局的临时通行章。


    随后便传来一阵刺耳的警报声——


    “未识别身份！非授权区域入侵警告！请在原地等待。”


    她回头，红光映在他身上，青年一愣，脸上的血色退了一层。他往前走了一步：


    “我今天在S2区做电路维护，刚结束落了个工具回去取，可能……只是通行证不小心超过时限了！”


    他因为紧张有些语无伦次，眼神中透露着窘迫，说到激动的时候扯了扯胸前的能源局徽章。


    几秒后，警戒语音响起：“请保持情绪稳定，在原地等待。巡检小组即将抵达。”


    排在他身后的人一个接一个面无表情的绕过他。


    青年急的满头大汗，无助的四下张望，他后颈似乎是因为提示超度，已经出现红肿水泡。


    他看见叶秋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是这区的对吧？”


    他眼中满是羞耻与委屈：“求求你了，能不能……帮我通报一下？我不是坏人，我不是故意的，就差一分钟！就差一分钟我就能走出去了……”


    叶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任何波澜，任由他摇晃自己的身子。


    两名巡检员随即出现。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这里的环境比我那好太多了……我就是想多看两眼……”


    他没再挣扎，只是低下头，认命似的随他们转身离开。


    光幕缓缓合拢，将身后的动静一并隔绝，这里安静如常，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叶秋转过身，继续往生活区深处走去。


    “今日行为评级：无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