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作品:《楼兰》 史记.大宛列传:天子以故遣从骠侯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至匈奴水,欲以击胡……其明年,击姑师,破奴与轻骑七百余先至,虏楼兰王……
多年以后,当我站在长安城墙上向西遥望,依然清晰地记得幼年时离开楼兰的情景:那天一大早,我独自登上赤谷城的城楼,望着太阳从蒲昌海中缓缓升起,霞光万丈,仿佛在碧蓝的海面上燃起大片熊熊烈焰。有生之年我再没见过那样绚烂的朝霞,它在我的睡梦里反复出现,渲染了我的梦境。直到有一天梦境照进现实,长安城里燃起大火,那绚丽的颜色仿佛是蒲昌海的霞光。
那天我在城楼上呆了很久,侍从找到我,催促说:“王子殿下,出发的时间到了。”
虽然我在父王面前答应下来,但当离别降临的那一刻,我却感到无比的恐惧。我记得我死死扒住城垛不肯松手,谁也拉不开,最后只能把奶娘叫上来哄我。见到奶娘我心里才安定了些,任由她给我裹上狐皮风衣,牵着手走下城楼。
城门口站满了送行的臣民,面容忧伤,默默不语。道路中间停着两辆马车,一辆装满了献给汉国皇帝的贡品,一辆将载我远行。大车旁排着一队汉国骑兵,手持长戟,全身覆盖着黑色盔甲,跨坐在高头大马上纹丝不动。旌旗在上空招展,烈烈作响,他们人数不多,却有一种令人生畏的坚不可摧的气势。
我看到父王向我走来,他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仿佛背上压着千斤重担。在他身后,王后抱着幼弟站在城墙的阴影里。
“父王保重,孩儿要走了。”我向他行礼道别,被他一把搂进怀里,轻抚我的脑袋。
“孩儿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问。
“你要听话,好好伺候汉国皇帝,皇帝满意了就会放你回家。”父王回答。
“孩儿记住了。”年幼的我信以为真,到了长安我才发现,皇帝高居九重,压根没把外国来的质子当回事,别说伺候了,连面都见不到。
就这样我坐上马车离开家乡,在士兵的押送下向东进发。穿越沙漠戈壁,翻过丘陵山脉,马车在土路上颠簸,在风沙中瑟缩,时而陷入泥泞,时而被激流阻挡。我带去的四个奴仆,一个被突发的沙暴掩埋,一个被湍急的洪水冲走,剩下两个吓破了胆,趁夜逃走不知去向。我不想去汉国,我也想要逃走,但奶娘日夜守着我,把我抱在怀里不住安慰打气:“出了沙漠就好了……翻过山丘路就平坦了……前面山脚下有个村庄,进了村就能休息了……”
我们走了一程又一程,从树木发芽走到黄叶飘零,目之所及只有苍茫的群山和无边的荒野。我后悔了,我不该答应父王的,没想到汉国是那么遥远,路途是那么的艰难而漫长,我去到那么遥远的地方,还能回到故乡吗?
我问奶娘:“父王为什么要把我送去汉国,他不爱我了吗?”
奶娘叹道:“国王怎会不爱殿下呢?殿下是国王的心头肉啊。但他没有办法,不仅我们楼兰,西域的很多国家都要送质子给汉国。”
“去到那么远的地方,我还能回家吗?”
“当然能回。”奶娘坚定地说,“安归殿下远赴汉国为质,立下大功。等以后回国,你就会登上王位,成为楼兰国王……”
“可我不想当国王,我只想呆在家里,侍奉父王。”
“鹰雏高飞才能长成雄鹰,男孩子也一样,历经风雨才能长成男子汉。”奶娘搂着我说,“殿下不要担心,我们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又走了一段日子,人烟开始稠密起来,路边是大片的农田,村庄上空炊烟袅袅,我们走进一座城郭,里面有很多房屋,路上人来人往,看着很热闹。
“这就是汉国的都城长安吗?”我问领队。
“这哪是长安?”领队嗤笑,“这种小县城哪能和长安比?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呸,你们偏远小国出来的,还不如我们大汉的乡巴佬有见识。”
他出言不逊,我没有生气,也不敢生气。这座城池的城墙比楼兰王城都要坚固,城里的居民比楼兰的人口还要多,而它不是首都,仅仅只是其中的一座小城,汉国大得吓人,我感受到父王送我来当质子的无奈之情。
终于有一天,官道尽头出现了一座庞然大物,青灰色的城墙像是从云端垂落下来,绵延进雾霭深处。城楼上插满旗帜,在风里呼啦啦飘拂,城门外行人和车马排着长长的队伍,一队守军持戟堵在门口,逐一盘查,验明了身份才予以放行。圆拱形的城门足有三层楼高,石匾上雕刻着两个方正的大字,我抬头仰望,帽子掉落地上。我曾学过半年汉文,父王聘请了大食的通译来教我,但我没有认真学,石匾上的字我只认出一个“門”字。
穿过深深的门洞,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喧嚣世界:数不清的楼宇高大巍峨,长长的街道看不到尽头,两边店铺前张挂着各色旗幡牌匾,车马穿梭人头攒动,阳光下的大街就像翻腾的河流,密集的人群比蒲昌海上的鸟、孔雀河里的鱼加起来还要多。驴叫马嘶、叫喊声、争吵声、笑闹声,嘈杂的声浪,绚丽的色彩,如潮水般涌来,我仿佛掉进了激流里的漩涡,头晕目眩地跌回车里,奶娘搂住我欣慰地说:“河龙保佑,总算到地方了,这一路吃辛受苦,殿下累坏了吧?”
我没有回答。这就是我要居住的地方吗?在我年幼的瞳孔里,它就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令人惶恐不安,无所适从。。
我们被送到城西的质子坊,里面百来间屋子,全都住满了人。看到这么多王子和我有相同的遭遇,心里的委屈稍许平复了些。去坊司报到,管事对我们爱答不理,翻着白眼指了两间角落里的破房子让我们入住,屋顶漏雨,墙壁透风。好不容易到了汉国繁华的都城,却给我们住这么差的地方,还不如楼兰平民的住房。我怏怏不乐,奶娘安慰说:“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殿下暂且忍耐两天,古里会把屋子修补起来的。”
奶娘不光自己陪我远行,还带上了她的一家子——丈夫古里大叔和儿子尤里。我来到这数千里外的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犹如孤雁失群,无比凄惘,幸好身边有他们相伴,日子才过得下去。我们就这样龟缩在都城的一隅,默默地生活着,期盼能熬过当人质的时光,早日返回故乡。
过了两个月,坊司通知我去上学。一间大屋子里坐着几十个人,年纪有大有小,都是各国的质子,上座是一个白胡子老头,手持竹简摇头晃脑地念诵着。这些天我在城里闲逛,已经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汉话,却压根听不懂他在念什么,我在铺席上跪坐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聊,起身想走。
“坐正了,别乱动。”老头暴喝一声,手里的戒尺劈头劈脑打下来。
“唉哟,唉哟……”我捂着脑袋,悲催的日子就此开始。
每天我都要去学堂里规规矩矩坐着,跟夫子读书识字。我并非不喜欢学习,而是不喜欢汉人的教学方式:坐姿板正,不可乱动,夫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可以提出质疑,质疑就是异端邪说,要挨罚。书背错了要挨罚,字写错了也要挨罚,打手板,罚抄,罚站,罚跪……
我想念楼兰的学堂,阳光照进神庙宽敞的大殿,祭司用炭笔在石板上讲解楼兰的历史,学生们坐着趴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祭司从不呵斥,有问题随时都能提出,祭司总会耐心解答。在楼兰我总是被夸赞聪明学习好,而在这里我却动辄受罚,手心都被打肿了。原以为这是对战败国质子施行的惩罚,夫子却说这都是为你们好。
“圣上设立学堂,教化蛮夷,传授圣贤之道,尔等应感激涕零,读书上进,以图回报圣恩才对。”他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教训人,我的耳朵快要听出老茧来。
同学们坐在下面老老实实,不敢反抗,但他们心里窝着火,下了课就要找人发泄。我年纪小个头矮,成了众人欺凌的对象。他们变着法子作弄我:抽冷子绊我,拿石子儿扔我,在我背上画乌龟,把我的书简扯坏……有一次学司来检查,不知是谁在我的竹简里塞了一只小青蛙,我一展开青蛙就蹦出来,跳进学司袖子里,学司惊叫着掏摸,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学司大怒,罚我在院子里跪了半日。
每一天都是煎熬,我哭着问奶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奶娘只会搂着我安慰说:“安归殿下要好好念书,念好了才能回去。”
不仅我被欺负,尤里也跟着遭殃。各国质子都有僮仆接送,我就叫尤里来接我。放学时一帮人等在学堂门外,也是变着法子作弄尤里。尤里和我同龄,却比我高了半个头,粗壮结实力气大,谁惹他他就揍谁。他们打不过尤里就暗搓搓搞鬼,诬陷尤里偷他们东西。尤里说不好汉话,辩解不清,被抓进官府打个半死。后来查明他没偷,放了回来,但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躺了个把月才能起身。
长安是个可怕的地方,专门欺负外来客,不,他们只欺负我,只欺负我们家。后来我渐渐明白为何夫子只盯着我责罚,虽然我学习不是最差;我也明白为何同学只盯着我作弄,虽然我年纪不是最幼,个头不是最矮。那是因为我的国是最小最弱的——我们楼兰是小国,人口总共一万多,而相邻的姑师,控弦者就有十万之众,更别说大宛、康居这些地大物博人口百万的西域大国了。我出生那年,一名汉国将军只带七百骑就攻破楼兰,把父王虏到长安献给皇帝。父王应该知道这里有多可怕,却在八年后把我送来当质子。
时不时有各国的使者来坊里看望质子,马车里满载物品,坊里的差役们满脸堆笑,低头哈腰,叭儿狗似的小跑着在前引路。一看到我们,那白眼儿就要翻到天上去了。我们带来的钱币快用完了,没钱贿赂他们,父王也从没派人来看望过我。长安居,大不易,吃喝拉撒都要钱,柴米油盐贵得要命,我们不但没钱讨好管事,连房租都要交不起了。
听到奶娘和古里大叔在隔壁悄声讨论手头的拮据,我心中忧虑,吃不下饭。
“安归殿下不舒服吗?”奶娘摸摸我额头。
“父王是不是把我忘了?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国王怎会忘了王子殿下?”奶娘安慰说,“国王惦记着殿下呢,会命祭司祈求河龙保佑殿下。长安离家乡太远了,我们的人来不了。”
“没钱了怎么办?”
“殿下不用担忧,有我和古里呢,定不让殿下匮乏。”奶娘保证。
古里大叔离开都城,跑到郊外给人牧马,奶娘要照顾我,不能跟去,接了针线活回家做。他们在楼兰是有地位的人,有田地牲畜,有仆人伺候,来到这里只能当马倌,做低贱的活。古里大叔想把尤里带去,但是野地里风吹日晒非常辛苦,奶娘舍不得,带着他上集市找活干,一家铁匠铺收下他,尤里就留在铺里当了学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