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童献瑞(1)
作品:《青州碎玉》 暮色将歇,风雨欲来。
此刻的陆员外府灯火熠熠,两扇乌木金漆大门敞开,外头兵甲林立,里头几道各怀心思的目光齐齐落在堂前案牍之上的十二尊金童像上,谁也不敢率先打破宁静。
“谢侯爷到——”
外头的兵士一声高喝,让冷凝的气氛活络了起来,陆府众人及丹州衙门中人急忙向外迎去,乌压压跪了一地。
站在人群最后的沈凝玉如木偶人般,别人跪她便跪,别人拜她也拜,端的是不出一点差错。
侍妾香云直愣愣站着,在一片跪着的人中分外扎眼,陆夫人赶忙唤了两名壮硕家丁将她死死摁住,免得冲撞了贵人招来祸事。
但见有道人影勒马而停,踩着夜色入府而来,玄色锦袍之上用金线绣着麒麟暗纹,走动间金光粼粼威仪尽显。
沈凝玉抬眸远观,灯影交辉间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轮廓分明、凤眸含煞,月光为他镀了一层银芒,更显得他气势恢弘。
这便是如今上京城中权势滔天的广平侯谢兰溪了。
寻常人被其威势震慑,在他面前巴不得变成一株草一朵花,好叫他永远也瞧不见自己,但疯子除外,香兰这个疯子,葱白的手指指向谢兰溪,忽然爆发出呓笑,“咯咯……鬼……鬼来了!”
“你放肆!”
员外陆良登时脸白如纸,哆嗦着身子向着谢兰溪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侯爷!贱内被鬼魂吓糊涂了,并非有意要冒犯侯爷,还请侯爷恕罪!”
魏国谁人不知谢兰溪的凶名,那是手握重权的朝廷新贵,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跺跺脚就能抖落京城半边天的人物!
谁能想到一件小小的疑案竟引来了这尊大佛,陆良此刻悔得肠子都青了,若早知如此,他就不该今夜报案!
这样的大人物碾死陆家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陆家众人哭声一片,跟着自家员外一起磕头求饶。
谢兰溪眼皮一撩,面对前仆后继的磕头声终是轻轻皱了皱眉,陆夫人见这尊杀神脸色不善,直挺挺一躺,彻底吓晕了过去。
星参自小就跟着谢兰溪,自家侯爷的心思也能揣摩透一二,见谢兰溪脸上闪过不耐烦的神色,知道他惜字如金的脾性,遂开口嘱咐道:“侯爷让你们起来。”
谁料却无人敢起。
谢兰溪越过众人径直入内,不怒自威,“若真喜欢跪着,便将双腿砍了跪个彻底。”
丹州县丞薛兆顿时一惊,率先起身:“还不快起来,谢大人恩典!”
有了薛兆作表率,其他人也都松了一口气,接二连三站了起来。殊不知薛兆只是表面冷静,实则内心早就慌成了一团乱麻。
半月前谢兰溪突然带着天子密令造访丹州,仅仅半月就将丹州官员查了个人仰马翻,薛兆好些天没怎么睡过觉,生怕谢兰溪将他的脑袋提溜了去。
原本明日就要把这尊杀神送走了,今晚却接到陆府报案说家中闹了鬼,金童像在流血,薛兆心中那叫一个恨啊。
陆员外莫名觉得后背一凉,不明所以的抬头,却被县丞阴寒无比的目光骇住了,又听见侯爷喊自己名字,又是一惊:“小的在!”
谢兰溪道:“这金像从何而来,此前可有异样?又是谁最先发现的?”
陆员外不敢耽搁,娓娓道来:
“回侯爷的话,小人的女儿不日便要出嫁,十二尊金童像是小人委托明记宝行为她打造的压箱底的嫁妆,寓意金童献瑞,早生贵子,底下有宝行的印鉴。”
“这些金童像到家已有五日,日日供奉在家中祠堂,并未有任何异样,直到今晚入了夜,小人的侍妾香兰突然大喊撞见了鬼,说是…说是瞧见了一个张牙舞爪的人钻进了金童像中,随后这金像便不断渗出血来。”
“小人家中近几日有许多人都看见了那鬼,大人!您可一定要为小的做主啊!”
薛兆忍不住打断,“这世界上哪有鬼,我看此事肯定另有隐情。”
谢兰溪向星参使了个眼色,星参会意,立马上前仔细检查起十二尊金像来,片刻之后,星参道:“大人,是鸡血。”
薛兆率先发难,“鸡血?竟是鸡血!好你个无知陆良,竟敢诓骗官府谎称家中闹鬼,来人啊,给本官把他押回去!”
薛兆面向谢兰溪,俯首一拜,再抬头时满脸谄媚,变脸速度让人膛目结舌。
薛兆:“侯爷,此事已分明了,下官定将这陆良带回衙门好生训诫,免得陆府下次再惊扰了贵人。”
谢兰溪居高临下,懒散地把眼一掀,上位者生杀予夺的气势让薛兆脊背发凉,就在薛兆打颤的双腿即将跪倒时,谢兰溪忽然笑了。
“薛大人案子办的不错。”
能得这位铁面阎王的夸奖难如登天,薛兆还未来得及脱口的追捧之辞在张嘴的一刹那化成了惨叫。
星参行事果断,一脚踹在薛兆膝弯,横眉紧拧犹如罗刹,“薛大人,我们家侯爷最厌恶别人自作聪明。”
薛兆吓六神无主,哆哆嗦嗦跪倒在谢兰溪脚下,痛哭流涕,“侯爷,侯爷,下官知错了!”
因这番变故,陆府中人又乌泱泱跪了下去。
沈凝玉低垂着头,眼中浮现出一抹厉色,当年青州一案害她沈家满门抄斩,薛兆卖主求荣,从她父亲手下主簿平步青云一跃成为丹州县丞。
这些年仗着丹州路远无人管辖,大肆敛财欺压良民,这样的狗官,早该下地狱了。
正想着,沈凝玉腕间一沉,原本安静了许久的香兰忽然握住了她的手,香兰的力道出奇的大,沈凝玉来不及有所反映,便已经被香兰拖出了几尺远。
星参的利剑抵上香兰的胸口,“大胆疯妇,你想干什么?”
香兰不知道怕,看着星参爆发出一阵呓笑,“哈…哈哈…大人…别光杀我啊!”
香兰压低了嗓音,给时吉说悄悄话,一双眼睛左顾右盼,“大人!鬼…就在这儿呢!咯咯…”
香兰不知哪来的力气,狠狠推了一把沈凝玉,沈凝玉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香兰却连连后退,指着沈凝玉哭嚎,“鬼…是她!她杀了来福!”
陆员外扑了上来,死死捂住香兰的嘴,“你胡说什么!”
“侯爷!这丫头虽才来府中没多久,可其性子温顺这我们都是知道的,虽然前些日子与家中小厮来福有些龃龉,但绝对不可能杀人!香兰已疯…她的话…侯爷明鉴啊!”
果然是冲她来的,陆良一番话看似在为她开脱,实则三言两语就将她定了罪。沈凝玉确信自己并未暴露身份,陆良这般陷害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谢兰溪循声望去,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人的表情收在眼底,最后目光重重一顿,落在了沈凝玉身上。
她有一双潋滟灼人的狐狸眼。
与记忆里的那个人极像。
但绝不可能是她,他亲手将她葬在了青州。
谢兰溪压下心尖那一点点惊涛骇浪,仅仅是像而已,并不值得他太过失神。
“有人说你杀人,你可要为自己辩解?”
谢兰溪的声音慵懒沉稳,一字字敲击在沈凝玉耳畔,这些年的官场沉浮早就让他不复少年稚气,语调即便再平和,也蕴含着令人胆寒的威仪。
沈凝玉心中明白一旦开始追查青州案,迟早会和谢兰溪碰面,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五年未见,他们都不一样了。
沈凝玉抬头,目光明亮似有焰火跃动,兰香不敢抬头看她,她便又用目光去审度陆良。
陆良被她盯得毛骨悚然,“你看我做什么?”
沈凝玉不紧不慢,“侯爷,奴婢并未杀人,来福觊觎奴婢美貌,陆员外醋意大发便将他杀了。”
陆良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你这贱奴,我好心为你说话,你怎么还攀咬起我来了!”
“侯爷!侯爷明鉴!小人错了,小人收回刚才说的话,这贱奴心肠如此歹毒,竟敢当众攀咬主人,想来杀一个小厮也是敢的,兴许香兰就是看见她杀了人这才吓疯了!”
沈凝玉存了心思试探,“怎么,这就忘了?难道那日偷看我沐浴的不是你?”
陆良奇怪地看了沈凝玉一眼,“是来福啊,你疯了不成?”没人知道,陆良骤然听闻这番话,心中涌起了一瞬间的无助,难道她知道了自己身上的秘密?
最能调动气氛的莫过于家长里短闲聊八卦,陆府中人骤然听见自家老爷的秘事,心中怕意也淡了三分,一个个竖着耳朵窃窃私语。
“偷看阿花洗澡的不是来福吗?我可是亲眼瞧见的。”
“我也瞧见了,别看那阿花一副弱不经风唯唯诺诺的模样,嘿唷,可不是省油的灯。”
“来福那日叫她打得满院子打滚求饶,后来惊动了夫人才算作罢。怎么这个会又和老爷扯上关系了?”
“要我说啊,阿花成日里在老爷跟前晃悠,前头又有香兰的成功摆在那儿,保不准心里头藏了点别的心思。”
真是岂有此理!
陆夫人其实早就醒了,只是惧怕谢兰溪的凶名遂一直躺着装晕,此刻听见又有贱婢想学着香兰那蹄子勾引她夫君,再也忍不下去,抄起一块巴掌大的鹅卵石就向沈凝玉砸去。
“贱蹄子!你休想!”
陆夫人屠户出生,宰猪杀羊不在话下,手中很是有几分力道,谁也没有料到她会骤然发难,沈凝玉毫无防备,全然来不及躲闪,眼睁睁瞧着那石头向自己而来。
预想之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沈凝玉听见一声闷哼,又听见石头落地的声音。她不明所以地睁眼,率先看见了一双写满了探究的星眸。
竟是谢兰溪替她挡了。
沈凝玉想,石头打在手臂上一定很痛。
谢兰溪的手臂流了很多血,整个手掌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不知是谁喊了声“大胆”,有人拉开沈凝玉,有人擒住了陆夫人,又有人纵马出府去寻医师,诺大的陆府无一人闲着。
只有沈凝玉浑身僵硬,撑着半边身子的手臂发麻,浑浑噩噩又不可置信地反复质问自己:
我怎么会心疼杀父仇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