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廉价纸巾
作品:《学霸的养狗日记》 进来的是陈野。
他刚结束考试,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也没有平时他面对其他同学时的笑容,只有坐在自己身旁的时候惯常的、带着点谨慎的安静。他径直走到旁边的洗手池,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声在寂静的厕所里骤然放大,盖过了林渡压抑的呼吸。
陈野低着头,随意地冲洗着双手,像是不经意一般,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旁边那个撑着洗手台、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的身影。
林渡强迫自己恢复常态。他关掉水龙头,动作略显仓促。双手依旧撑在冰冷的台面上,指尖用力到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光滑的釉面捏碎,借此压制住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脏和几乎堵住胸腔的窒息感。他深吸一口气,让空气刺痛肺叶,试图将那失控的心跳和翻涌的恐慌强行按回深处。额角的冷汗混着自来水一同挥发,带来一阵细微的寒冷,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抑制住,只在颈侧绷紧的肌肉线条上泄露一丝痕迹。
他盯着镜中自己狼狈的影像,试图恢复平时的状态。然而所有念头在看见镜中自己的时候又开始像绞索般收紧——镜中的身影仿佛在无声地质问、控诉。他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所有几乎脱口而出的声音,镜中那双眼睛空洞得吓人。他再次俯身,近乎自虐般掬起更冰冷的水,用力拍打在脸上,水流顺着下颌、脖颈疯狂流淌,浸透衣领,带来刺骨的寒意。
就在这时,旁边哗哗的水声停了。
陈野拧紧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就在这短暂的寂静间隙,林渡极力压抑的、从齿缝里挤出的、几乎被水流声淹没的绝望低语,无比清晰地钻入了陈野的耳朵:
“…如果没有……前五……”
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窒息感,完全不像那个平日里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同桌。
陈野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林渡那声绝望的“没有前五”和此刻极力压抑却濒临崩溃的状态,让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见过很多人崩溃的样子——嚎啕大哭的、歇斯底里的、麻木认命的——但像林渡这样,明明整个人像绷到极限的弓弦下一秒就要断裂,却还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表面平静的,极其少见。这种极端的、近乎自毁的压抑,让陈野感到的不是不解,而是隐隐的不安。这痛苦太深太重,藏在冰层之下,反而更显危险。
他觉得林渡这种因为一场考试、几个不确定答案就仿佛天塌下来的反应,太过夸张,和他见过的那些因为考砸了被家长揍得鬼哭狼嚎、或者因为及格而欢天喜地的同学完全不同。林渡的痛苦,是源自内部的、自我施加的酷刑,让他这个习惯了现实捶打的人都感到一丝心悸。
陈野开口,语气直接、带着点底层小民特有的务实,但多了点安慰的意味:“考都考完了,琢磨也没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渡湿透的头发和通红的脸颊,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又不是高考。一次摸底考,下次考回来就是了。”这是他的生存逻辑,也是他此刻能想到的唯一“开解”——虽然他知道可能没用。
“下次?”林渡猛地抬起湿漉漉的脸,镜中的眼神瞬间爆发出被刺痛般的锐利和偏执,直刺陈野的影像。那眼神里没有优越感,只有焦躁,和“你不理解”的绝望。
林渡的声音压得很低,变得急促,成为不容置疑的强调:“没有下次!必须每次都是前五!”他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激烈,深吸一口气,稍微压低声音,但依旧充满绝对的压力和不容置疑的急切,“对不起……但是你不明白……我必须考到前五……”他没有解释“为什么必须”,但语气中的绝对性和不容置疑清晰可见。
林渡那两句斩钉截铁的“必须每次都是前五”和“必须考到前五”,让陈野的眉头皱了一下。他理解“想考好”,但不理解这种“必须每次”的极端执念从何而来。他看着林渡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光芒,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同桌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暗流。他不知道林渡为什么一直要进行这样病态的自我折磨。有点偏执,又有点…可怜?他明白这不是简单的压力,是某种深入骨髓的、近乎枷锁的执念。他无法理解根源,能感受到其沉重,但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三两句安慰的话改变不了什么,也帮不了林渡什么。
陈野脸上再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眼神里那点困惑变成了略带复杂的平静。他没再试图开解,只是淡淡地说:“你们优等生就是不一样…好吧,那随你。”他从校服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小包东西——一包皱巴巴的、印着街角便利店logo的临期打折纸巾。包装很薄,看起来里面没剩几张。他看了看林渡湿透的头发和衣领,又看了看台面上那一小滩水渍。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把纸巾直接递给林渡,而是向前走了小半步,然后很自然地、像是随手一放,将那包纸巾放在了林渡手边一块相对干燥的台面上。
放纸巾时,陈野的手短暂暴露在灯光下。那是一双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手。骨节略粗大,皮肤不算白皙,带着点风吹日晒的痕迹。手背上布着一层薄茧,指关节处有细小的、新旧交错的伤痕——有些像是修理工具留下的刮痕,有些像是搬运重物磨出的水泡痕迹,还有一两道颜色略深的、已经愈合的旧疤,横亘在手背或小臂上。
空气再次凝滞。只有水龙头未拧紧的滴水声,滴答,滴答,被无限放大。
“擦擦吧,衣服都湿透了,别感冒。”陈野补了一句,声音不高,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非关心。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口。
林渡的目光,从镜中陈野漠然转身、准备离开的背影,移到了台面上那包突兀的、廉价的纸巾上。塑料包装皱巴巴的,印着俗气的便利店广告。它廉价、粗糙,与林渡生活中接触的任何物品都格格不入。陈野那句“随你”和这个实实在在的、微小的善意举动,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难以解读的对比。前者是对他执念的漠然回应,后者却是一个笨拙的、不带评判的、甚至有点粗鲁的关怀信号。
林渡胸口翻腾的焦虑、反驳的冲动、以及在旁人面前失态的不适,在这沉默和这包静静躺着的纸巾面前,奇异地平息了一些。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失控了,对着一个并不了解情况、甚至算不上熟悉的同桌,发泄了自己一直以来积攒的压力。一丝迟来的疲惫和轻微的尴尬涌上心头,压过了所有激烈的情绪。
他看着陈野已经走到门口的背影,声音有些沙哑,但清晰地提高了一点音量:“……谢了。”陈野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抬手随意地挥了挥,算是听到了,然后推门走了出去。厕所里只剩下林渡一个人,哗哗的水声早已停止,只有水滴从下巴滴落台面的滴答声。
林渡第一次真正地、带着审视和一丝无法言喻的好奇,看向陈野离去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扇门板。
陈野洗得发白、领口松松垮垮的短袖。
陈野迈步时那种随意、甚至有点懒散却异常稳重的步伐。
陈野走的时候单手插在裤袋里,因为刚才那场让林渡如临大敌、仿佛世界末日的考试,对他而言真的只是“一次摸底考而已”。
那包放在湿漉漉台面上的廉价纸巾,像一个沉默的、小小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了林渡冰冷坚固的世界边缘。它廉价、粗糙、格格不入,却带着陌生的、近乎原始的温暖触感。
这种直接的、不带任何评判或目的的、甚至可以说有点粗鲁的善意……林渡感到一种久违的的困惑。在他被精确规划、充满交换逻辑的世界里,纯粹的关怀是稀缺品,甚至是不被信任的奢侈品。
母亲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冰冷而清晰:“任何无缘无故的好意都值得警惕,林渡。记住你父亲最初的那些糖衣炮弹。”父亲的形象——那个曾用虚假的温柔和昂贵的礼物编织陷阱、最终却将母亲推入深渊的男人——瞬间在脑海中闪过。但这包纸巾当然不是糖衣炮弹,它太廉价、太微不足道了,又恰恰是这种微不足道,让它显得更……纯粹。他犹豫了一下,最终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皱巴巴的塑料包装,迟疑地将它拿了起来。
几天后,月考成绩公布,成绩单张贴在每个班最显眼的位置。林渡的名字赫然排在年级第三,他紧绷的肩膀终于如释重负一般放松了一丝,但眼神扫过榜单前列的其他名字时,依旧带着审视和评估,计算着下一次必须缩小的差距和被追赶的风险。
林渡回到座位上,指尖划过自己刚发下来的那份近乎完美的试卷上——每一个分数都精确地落在预期上。一丝理应出现的轻松并未降临,反而被更深沉的疲惫取代。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被一片刺目的猩红攫住——是陈野桌上那张摊开的英语试卷,48分的数字被红笔粗暴地圈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皱眉,目光上移,却瞬间凝固在另一处。
那是陈野的物理试卷。鲜红的“100”分旁边,老师用更粗重的笔迹圈出了一道附加题的解答区域。林渡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不是他惯用的、步骤清晰如同教科书的优雅推演,而是近乎野蛮的直击核心——寥寥几步,几个关键公式被箭头粗暴地指向最终答案,旁边甚至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代表受力方向的小箭头示意图。思路简洁到近乎粗暴,却精准地绕开了林渡认为最繁琐的环节,直抵核心逻辑。
“这解法……”林渡心中掀起微澜,这种认知被挑战的奇异感攫住了他。这绝非凑巧能解释。它透着一股野性的、未经雕琢的锐利,像一把锈迹斑斑却异常锋利的刀,瞬间劈开了陈野平日里那层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厚厚伪装。
他忍不住侧目看向陈野。
陈野正被后排几个男生围着调侃分数。
“野哥!英语48?!物理100?特么居然是满分?!比全校第二名都高了快十分!牛啊!最后那道题全校到底几个人做出来了?”
“48分...啧啧,野哥你这偏科偏到姥姥家了!”
陈野脸上依旧是那副笑嘻嘻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甚至带着点自嘲,满不在乎地摆手:“瞎猫碰上死耗子呗,蒙的!”他仿佛真的觉得那耀眼的物理满分不值一提。然而,就在他低头翻看自己那份满是红叉的英语试卷的瞬间——就在那短暂得几乎无法捕捉的瞬间——林渡清晰地看到了他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捏紧的拳头。
林渡在此刻发现,这个同桌,远比他想象的复杂。那张物理试卷展现出的、被刻意掩藏的锋芒,此刻与这转瞬即逝的挫败感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个截然不同的轮廓。他不是个靠“蒙”的偏科生,也不是个只会耍滑头的小混混。他身上有某种被压抑的、强大的东西,也有某种不愿示人的、真实的脆弱。
前所未有的探究欲在林渡冰冷的心湖里悄然滋生。他第一次真正对这个总是带着疏离笑容、递给他一包廉价纸巾、此刻又展现出惊人矛盾的同桌,产生了强烈的好奇。那张48分的英语试卷和100分的物理试卷,像两扇截然不同的门,同时向他打开了一条缝隙,引诱着他去窥探门后那个隐藏的陈野。林渡的心猛地一跳,这块名为“陈野”的碎片,这个他在陌生世界里最大的变量,终于彻底脱离控制,从一块微小的拼图碎片,化身成一幅完整的、自成体系的空缺拼图。
此时,陈野也仿佛感觉到旁边那道审视的目光,他飞快地合上英语试卷,塞进桌肚,再抬头时,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标准的、无懈可击的流氓笑容,朝林渡这边扯了扯嘴角。但这刻意恢复的姿态,在林渡眼中,却更像是另一种欲盖弥彰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