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作品:《大理七日》 2024年1月2日
早晨,陈齐醒来,像往常一样从冰箱里翻了一袋速冻小笼包,放到蒸锅上蒸。
家里只有一个人,难免有些冷清,陈齐打开电视调到频道,让新闻联播当个背景音。
穿着粉色西装的女主持人口齿清晰“在云县北坡后的南江进行捕捞作业的渔船打捞上一具尸体,死亡时间预计已有一周,死亡原因不明”。
糊着厚厚马赛克的人性被几个人抬上岸,陈齐盯着电脑屏幕,心中莫名的生出了一股夹杂着烦躁的伤感。
手机叮地一声响,是朱婷女士的消息“今天中午回家吃饭不,你爸给你烧红烧排骨。”
“回啊,不然我一个人吃啥啊。”
“你这死人,那昨天过节不回来,我还以为你出去学习了呢。”
“穷学校哪来这么钱让我们出差。”陈齐噼里啪啦打字,昨天干什么去了呢?他想不起来,心中警铃大作,该不会是痴呆了吧?
他才26!
陈齐紧张至极,赶紧上网查怎么预防痴呆。
看了一大堆,都说最有效的办法是动脑,太麻烦了,还是下单两瓶保健品吃吃吧。
聊天框又弹出一条消息,陈齐点开,还是朱女士的“你孙叔约了我们下午爬山,他家那闺女也去,你记得穿的好看点,别穿的跟那高中生一样。”
“爬山能穿的多好看啊,我要是穿个西装皮鞋去人家只会认为我有病。”
“谁让你穿西装啦,你穿个大衣不好吗,里面配个高领,我记得你有一件呢子大衣就不错,衬得人很精神。”
陈齐翻了个白眼,固执的穿了自己的长羽绒服。
时间到了,陈齐去厨房把小笼包子端出来。不知道怎么搞的,心里一直闷闷的难受,眼泪也不由自主的流。
陈齐抽抽鼻子,去拽卫生纸。
脑子真他妈出问题了。泪腺都控制不住了。
陈齐父母家在县医院对面的老小区里,说是小区,其实就是盖在一起的几栋楼。
县医院因为人流量每天都很可观,所以旁边基本上都是商铺。大门旁边建的都是早餐店,孙记油茶,阿花煎包,老刘母鸡汤……还有一家老王诊所。
住在医院附近的居民生病了要打针挂吊水从来不去医院,都给诊所送生意。
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的王医生在门口喂鸟,看见陈齐,冲他一抬下巴。
“回来啦!”
医院前面是一条马路,对面建的是一溜超市,从“刘家杂货”和“王姐母婴”中间夹着的巷子进去,就是一排排的居民楼。
楼都不高,最多的也只有七层,因为年份已高,有的楼墙皮开始脱落,漏出煤灰色的墙体。一楼都是开放型商铺,卖的是布料。
几个大妈坐在店门口放料子的矮台子上闲聊,看见陈齐跟他打招呼“回来过节啊。”
“对,回来过节。”
“看看这小伙子,长得真排场。”
一个新加入闲聊组织的大婶没见过陈齐,问了句这谁,旁边的张婶很热心的给她介绍“这是最近面那栋朱婷家的,你见过的,个子好高好苗条那个,这是她儿子,搁县一中当老师,才有用来!”
但大妈之间的谈话从来会终止在“有用”上,或者说,不管是什么话题,七绕八拐,总会拐到谈婚论嫁上。你要说这家孩子功成名就事业有成,众人一片赞叹,但拐个弯,还是孤身一人,大妈们会变得像是这孩子沾染了什么重病一样惋惜“那怎么办啊!”“就是,你说说,这不愁死人了!”
果然,陈齐刚往前走没两步,就听见张婶说“就是这么大了也不谈对象,唉,可给他爸妈急死了!”
“哎呦,那是要愁。”
陈齐心里那股好不容易平息了一点的烦躁感又冒出来了,步伐加快,想把大妈们那些表示可惜的言语抛在身后。
家门已经给他打开了,估计是在朱婷在厨房做饭的时候看见他上楼了。
陈广志坐在沙发上剥蒜,看见陈齐进门,高兴地喊他“儿子!”然后一拍旁边的沙发“等剥完蒜爸就给你烧排骨去。”
看他一脸不爽,陈广志对儿子进行关怀“怎么了?一脸要死要活的。”
陈齐也从茶几上拿了两瓣蒜剥“没事,昨天晚上失眠了。”
陈广志说“失眠了?怎么会失眠呢?可要注意了啊儿子,年轻人现在睡眠不足猝死的可多了!唉,现在的小年轻,就是不爱惜身体!等老了想后悔都来不及!”
他还想就这个缺口跟陈齐大谈特谈失眠的严重后果,被朱婷女士打断,在厨房喊他说排骨焯好水了可以去烧了。
朱婷女士从厨房出来,坐到陈齐旁边,先是仔细端详,然后故作惊讶“我怎么看你瘦了啊。”
陈齐莫名其妙“我没瘦啊,上次称还胖了呢。”
朱婷不理他“自己一个人就是照顾不好自己,还是得有人管着。我看老孙家那闺女挺好的,你下午见面了好好表现。”
烦躁愈来愈重,陈齐把已经扒了皮的蒜一瓣一瓣掰开“不见。”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你都二十六了,对门你张阿姨都抱两个孙子了!”
陈齐皱着眉毛,听陈女士絮絮叨叨没有孙子的她在同龄邻居中有多么的局促,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加入闲聊小队和邻居们聊天。
“那就不要跟她们玩好啦。”
“哎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呢,那些阿姨对你多好啊,有什么东西还记得拿给咱家,你怎么能这么说?”
陈齐蒜瓣放到碗里“那人家都对你这么好了,你还因为这么小一件事就不跟人家聊天,更何况还是你自己不跟人家聊的,那是你自己的问题。”
朱婷女士撂下一句“哎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然后怒气冲冲的回厨房了。
陈齐听见她跟陈广志抱怨“你看看你儿子!我就让他去见见老孙家闺女,他不去就不去,还说我一顿,上午我都说了让他穿好看一点,你看看他,还裹的跟个粽子一样!”
陈齐后悔回来了。还不如在家蒸包子呢。
陈广志安慰她“你就是闲的。”
朱婷女士火冒三丈“我闲的?他都26了!我能不急吗你说我关心我儿子是闲的?怎么了,他不是你儿子是吧?”
厨房传来滋啦一声响,估计是葱姜蒜下了锅,陈广志说“你儿子又不是傻,结婚好早结去了,我看这婚也不是非结不可,大不了以后去养老院。”
朱婷女士愤怒的拉开厨房门,撂下一句“等你儿子在养老院被护工打的满地找牙,我看你一个老鬼能怎么办!”
陈广志的声音被关在门后“那我就真是做鬼也不放过他了。”
朱女士啪的一关卧室门,房子又安静起来,只能听见厨房炒菜的滋啦滋啦声。
中午吃饭的时候朱婷女士气已经消了,和陈广志一人开了瓶啤酒,仰头喝了一大口“怎么没给儿子拿一瓶啊?”
陈齐夹了一筷子米饭塞进嘴里,味同嚼蜡“我不喝。”
朱婷觉得自己更可怜了,良苦用心不被父子俩理解不说,儿子连瓶啤酒都不愿意陪着喝,心中悲凉,命令陈广志又开了一瓶红酒。
吃完饭,陈齐去洗碗,刚从厨房出来,朱婷就把着一件黑乎乎的东西扔进他怀里。
是一件黑色大衣。
朱婷絮絮叨叨地说“也没有说一定要成啊,就是见见嘛。”
看着陈齐把大衣穿上,朱女士很满意“好了,得亏在家里还留了几件衣服,下午就穿这个出去。”
陈齐转身进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看天花板。
烦。
特别烦。
陈齐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灌满了柠檬汁的着火充气兔子,特别烦躁,但是烦躁包裹着的却是一种酸涩的难受。
下午两点多,孙波带着他家闺女来了。
朱婷女士和蔼可亲“哎呀,来就来了带什么东西啊,陈齐!快出来!”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孙淼淼,满眼喜欢“哎呀你看看,淼淼又漂亮了!”
陈齐从屋里出来,勉强挤出一个笑。
孙波也开始了虚伪的交谈“小齐也在啊?你看看这一表人才的,听说在一中上班啊。”
“啊,对。”
朱婷看他还是那一脸要死不活的样,瞪了他一眼,把话头引走了。
聊了一会,几个人出发去爬山。
孙波开车,陈广志刚要拉后门就被朱婷拽回来,让他坐前排,然后拉着陈齐进到了后排。
一路上朱女士都在絮絮叨叨,拼命想给孙淼淼和陈齐签上话头。
孙淼淼礼貌回复,陈齐就是嗯嗯啊啊。
汽车从“欢迎来到云县”的牌子下穿过去,朱女士彻底放弃,她那么努力给两人带话题,陈齐漫不经心只知道看窗外。
算了,就让她儿子在养老院被护工打吧。
反正有她老伴那个老鬼不会放过人家。
车子从森林公园前面驶过,陈广志开口“我们不去这啊?”
孙波笑着回他“这公园里也没什么好的,我们去半坡,沿着那个大路能上到山顶,往下一看能看见半个县!我听说这两天江里还在捕鱼,还可以顺路去看看。”
车停在路边,陈齐下车盯着那个土坡,莫名感觉有点熟悉。
烦躁带着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悲伤又来了,鼻子狠狠的酸了一下。
今天天气不错,又是元旦,大路两边都是卖些土产品的小摊子。孙波带着他们往上走,大路上人也多,几个大妈从他们旁边下山,叽叽喳喳“也不知道谁闲的没事来这破山头,搞个几盆就算了,还那么一大片!”
孙波问她们“什么那么大一片啊?”
胖大妈说“啊,后面那个山头上不知道谁弄了一大片花,就顺着那条小路上去。”
孙波回“好的,谢谢了啊!”
听到大妈这么一说,几个人都好奇起来,往大妈指的路走。
孙淼淼说“也不知道是什么花,这个天也没有多少能活的花吧。”
朱婷说“那这个人真的闲的慌了。”
陈广志说“万一是哪个小伙子讨对象高兴弄的呢,现在小年轻都很浪漫的。”
朱婷说“搞浪漫在这荒山上搞啊,不找个合适的地方。”然后话锋一转“咱俩结婚这么长时间你也没给我送过什么东西。陈齐以后可不能这样啊!”
陈齐走在最后面,没有搭理她。
他压根儿没听见。
走上这条小路的时候,烦躁感就更强了,悲伤感也越来越重,难受死了。
他是有病了吗?
以前从来没有啊?
踢到路边一棵大树延伸出来的树杈,要不是没那么大的力气,陈齐都想把它连根拔起来扔出去。
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一直走,然后拐过一个弯,听见孙淼淼吃惊的声音,陈齐抬头一看。
一盆一盆挤挤挨挨的玫瑰花在寒风里颤颤的抖,地上散落了很多玫瑰花瓣,盖在光秃的土地上,有些凄惨。
陈齐脑中突然浮现出了一副的画面,画面里是他和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漂亮的桃花眼里映着天上的星星,又亮又温柔,开口说话时声音闷闷的,但是很得意“我就说吧,你会喜欢的。”
眼前一片模糊,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流了满脸。
太阳穴尖锐的疼,他甩了甩头,消失的记忆轰然重现。
他有一个爱人,叫周北杨。
但是在捂住他的眼睛和他接吻之后就消失了。
周北杨去哪了?为什么到刚才为止他什么都忘了?
陈广志一回头看见陈齐哭了,吓了一跳“怎么了儿子?”
朱婷女士听了也回头,看见陈齐泪流满面的样子后赶紧走到他身边“怎么刚刚还好好的,突然哭了啊?”
陈齐揉揉眼睛,非常想问“你们还记得周北杨吗?”
是只有我一个人不记得了,还是所有人都不记得了?
但因为孙波和孙淼淼在,就没有开口。
这一趟因为陈齐的突发状况而终止,孙波开车把他们送回去,朱婷十分抱歉,一直说下次一定请他们吃饭。
她刚关上门,坐在沙发上的陈齐就迟疑着开口“你们记不记得周北杨了?”
朱婷脚步一顿,有关周北杨的记忆海浪一般汹涌的涌进脑海里。
“哎呦,你男朋友?”朱婷表情闪过一丝空白“我是脑子不好了吗?怎么才想起来,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她看向陈广志“你怎么不跟我说?我还想着把老孙家淼淼介绍给陈齐!”
陈广志也很困惑“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真的一开始就像没有这个人一样。”
朱婷坐到陈齐身边“这回是妈妈的问题啊,我真的就忘掉这码事了,哎呦怎么会的呢?”
陈齐双手捂住脸,“对啊…怎么会的呢?”
朱婷接着开口“那小周呢?怎么今天没有来啊,你俩明天接着过来,给他烧好吃的啊。”
像是被刺激了一样,刚止住的眼泪又往上漫,陈齐声音发颤“我也不知道,他不见了。”
“不见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见的?你想太多了吧儿子,可能小周就是有事没法接电话呢。”陈广志坐直身子。
“对啊,”朱婷掏出电话“我来给他打一个。”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字正腔圆的冰冷女声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陈齐的眼眶像塌了的大坝,泪水一波一波的往外漫。
他突然想起早晨的新闻,抖着手掏出手机开始搜相关内容。
但照片上都是马赛克,脸被码的严严实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着急刺激到了大脑神经,记忆变得出奇的好,他立马认出了糊着马赛克尸体身上穿的衣服和周北杨的是同一件。
蓝绿色的羽绒服,是他买给周北杨的。所以那一天他能看出来周北杨的衣服和出门时的不一样。
身体开控制不住的开始剧烈颤抖,手机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陈齐开口,声音也是抖的,马上就要喘不过来气“是他,妈,新闻里的是周北杨。”
他撑着桌子就要起身,朱婷问他“你要去哪啊?”
陈齐没走两步腿就发软,跌在了地上,朱婷和陈广志赶紧上去一人扶着个胳膊给他拽回沙发“你现在能去哪啊,都七点了,哪都下班了,再说万一不是呢?”
“是他,”陈齐哭着说“他那件衣服是我买的,绝对是他,我说怎么穿的不是出门那身衣服了呢,他,他还骗我说是淋湿了临时买的……”
陈广志起身给认识的人打电话,朱婷拍着陈齐的背安慰他“不一定的,不要多想他手机坏了也说不准啊。”
卧室门拉开一条缝,朱婷心领神会,跟陈齐说“我去给你倒杯水啊,别想这么多了。”然后轻轻把卧室门推出一点点,挤了进去。
陈广志小声地跟她说“我刚才问了,说捞上来这个人身上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连着坠下去的车里倒是找到了驾驶证,但内页都被泡烂了。不过手上带了个戒指,我问他要了个照片,看上去就像之前小周带的那一个。”
他把手机递给朱婷,“你看看,我记着是这样的,两条银线缠成一块的嘛,当时我还问怎么不买个做工好一点的,俩孩子说自己去做的。”顿了顿,接着开口“我看,也**不离十了。”
朱婷把手机还给他,声音也有点颤,“小周这孩子怎么就这样了呢……”她坐到陈广志旁边,也泪眼婆娑起来“我们还跟痴呆了一样忘掉他了,我还要给陈齐介绍对象……”
她歪着头靠在陈广志肩上,双手捂住脸平复了一下心情“这可怎么跟陈齐说啊,他现在已经难受成那样了,知道了还不得晕过去?”
陈广志叹了一口气“今晚先凑活着吧,让他睡了,明天早晨去殡仪馆看看。”
朱婷又悄咪咪地溜出来溜进卫生间,给陈齐倒了杯热水。
陈齐坐在沙发上用纸巾擦眼睛,两只眼睛又红又肿,还被纸擦的破了皮,眼尾处沾上一点鲜红。
朱婷把水递给他“别想这么多啦,我去冰箱给你拿俩冰鸡蛋敷敷,你看眼睛肿成什么样了。”
陈齐靠在沙发上,仰着头用冰鸡蛋滚眼睛,这半天折腾的他也累了,进屋躺了一会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陈广志开车带着两人去殡仪馆。
殡仪馆的大叔领着三人往里走,“终于来人认了,本来我们这个县又不大,结果这次既没人来认领派出所也没人报失踪,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他伸手去拉格子外的把手,哗啦一声,陈齐看见了躺着那人的脸。
眼泪又模糊了视线。
他腿软的站不住,跪在地上的时候感觉身边刮过一阵阴风。
过了两天,陈齐把周北杨的骨灰盒从殡仪馆里捧了出来,埋在了北坡。玫瑰花经过冬日寒风吹拂,花瓣掉的都差不多了,陈齐花了一天,来来回回好几趟,把这些花盆搬回了家,上网买了周北杨最喜欢的小叶昙花的种子种上,阳台放不下,就每个房间都放了很多盆。
他还跟殡仪馆说了一下,留了一点骨灰,做成了一条项链,往后的六十五年里都没有再取下来过。
五十五岁,陈齐退休,把房子卖了,去了云南一座不知名的小镇,买了一个小院,养了两条狗。
中间的三十年时间,陈齐学会了很多道菜,足以让一周都不重样,但他一个人,从来都是把最简单的那两道轮换着做。
正对着客厅门的是一个柜子。
柜子上面摆了两张照片。
一张是三十年前在大理古城南门门口拍的,照片里周北杨按住他的头和他接吻。
另一张也是三十年前在蝴蝶泉前拍的,周北杨笑的很开心,看不清陈齐的脸。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我每次想见你的同时都意识到无法再见到你,但想念无法停止,这样的遗憾就一次又一次涌上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