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在去往赛场的路上，小萝的脑海里反复重现着昨晚那个女子的红衫裙、精美但略显凌乱的发髻、嘴角渗出的血，以及她向上看时眼里的悲凉。


    她，不，应该是他。


    他到底出于什么原因扮作女子？自愿还是被迫？面对黑水引的殴打和羞辱，他为什么不反抗？蓝衣少年、小萝还有罗霄出手相救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趁机逃跑，而是呆站在原地？


    这些答案小萝无从得知，她只知道昨日黑水引之所以恼羞成怒，对那男扮女装的人连打带骂，不过是因为他发现煮熟的鸭子飞了。黑水引本以为能强抱美人揩点油，没想到一摸是个男人，到手的猎物变成了自己的同类，不气急败坏才怪了。


    小萝边想边走，假如有一天她的女子身份暴露，那旁人只会感到震惊，不会感到恼怒。因为她一直是男子装扮，男人不会把另一个男人当成猎物，自然也没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遗憾。


    有人重重地推了一把她的肩头，小萝往后踉跄两步，皱眉抬起头。


    黑水引已经换上了淇水派的黄衣校服，和几个看热闹的淇水派弟子站在她面前。


    此时正是宗门百家集中入场的时候，赛场门前的空地人潮涌动，黑水引却精准地找到了她，看来他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真是什么人都能来参加八方来会了。”黑水引奚落道，“流原两派开山不足二十年，给我们淇水派提鞋都不配，还敢来丢人现眼。”


    另一名淇水派弟子笑道：“黑水引，别那么说，怎么说人家也有一个飞升的流原师祖撑腰。”


    黑水引不以为意：“那只是流原两派的一面之词，有谁真正见到流原道长飞升了？我看根本没有什么转世的仙人，完全是他们自己胡说的。”


    小萝淡然地看着黑水引，微笑道：“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骡子衔屎的黑水引啊。怎么样，你的后脑勺还好吗？”


    “骡子衔屎？”那几名淇水派弟子捧腹大笑，“黑水引，叫咱们兄弟来就是为了让我们听这个吗？”


    “黑水引，听说你昨天被人用茶碗砸了头？”


    “什么？这小子的个头还不到你的肩膀，你居然让他得手，你真丢人。”


    黑水引忍着怒气没发作，对身旁那些人说道：“不是他，是那个朔一动的手。”


    “别说朔一，就算是朔二朔三也不行啊，你真是给咱们淇水派丢人。哎，都散了吧，还以为有什么好戏看呢。”


    那几个淇水派弟子甩甩袖子扬长而去，只留下黑水引一人满脸火气地站在原处。


    看来淇水派不仅在外名声不好，自家内部也是四分五裂。


    “你在嘲笑我？”黑水引说道。


    “我没笑啊。”小萝收起嘴角，淡然的语气像在说着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黑水引竖起一根手指，警告道：“贴着地面长的矮萝卜，什么时候长高了再来笑我，不然我一掌掀翻你。”


    小萝：“……”


    其实她是正常的适龄女子身高，只是放在男人堆里就矮了一大截。


    “哎呦！谁他妈打我？”黑水引的后脑勺昨天刚被砸过，现在又突然被人拍来一记闷棍，疼得呲牙咧嘴，回头正欲开骂，却见来人是他的师兄。


    “师兄，是你啊……”黑水引立刻蔫了。


    被黑水引叫做师兄的人肃然道：“还不快给我滚进去，少在这丢人现眼。”


    那人突然出现，又很快消失，好像只是为了来扇黑水引一巴掌。


    这边，小萝低下头偷笑，耳边忽然传来焕三的声音：“小萝，你怎么还在这？快进去吧，马上要开场了。”


    小萝不笑了，因为朔一也来了，依旧是那副横眉冷对，眼如刀割的模样，她笑不出来。


    “师兄们先去，我教训完他马上就来。”小萝指着黑水引说道。


    黑水引正揉着后脑勺的手倏然停了下来。


    朔一看了看高壮的黑水引，又看了看不到他肩头的小萝，说道：“谁教训谁？”


    不等小萝回答，朔一就带着焕三进场了。


    这下可算是让黑水引出了口恶气，嘲笑道：“还以为你多威风呢，没想到咱俩待遇差不多。”


    小萝假笑道：“我可比你好多了，至少我没挨那一巴掌。”


    “你说什么？”黑水引气极。


    小萝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径直进了赛场。


    昨日风吹雪赢了必进修士，也就顺其自然成为了今日的第一位擂主。她还是那身绿色长衫，只是昨日那条缠绕在她身上的白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色的蜥蜴宝宝。


    一声锣响，斗法正式开始，黑水引上了场。


    今日天阴，时不时从云缝里漏出几缕阳光。风吹雪好似不在状态，胡乱甩了几下藤蔓便匆匆下了场。


    黑水引满脸的得意，绕场四周举着双手挥舞，却只赢得一点稀稀疏疏的掌声。他也不在意，御剑盘旋在赛场上空吹口哨。


    若非负责主持八方来会的林沐阳出面示意他安静，黑水引还真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庆功大会了。


    “这一场，淇水派黑水引获胜，下一场哪位道友想来切磋切磋啊？”


    话音刚落，小七飞身来到了黑水引面前，抱拳说道：“小雁山原派弟子小七，早听闻贵派剑法了得，今日特来领教。”


    黑水引认出了小七就是昨日在楼上挑衅他的人，哼笑道：“还算你有种，敢来与我对剑。”


    好大的口气，小萝替他尴尬。皇甫影更是一脸嫌弃地别过头：“不够丢人的。”


    只这一句话，小萝便知道了黑水引在外的名声不太好，到哪儿都遭嫌。


    赛场上小七和黑水引打着，连廊里皇甫影说道：“我突然想起来上次原派也是和淇水派的人打，这次你们两家又碰上了，你猜谁赢？”


    小萝看向赛场，心里隐隐担心。小七的优势在于剑快且剑气凌厉，这也是原派自传剑法的特点。但黑水引气势强大，出招阴狠，剑剑都想要人命似的。


    “难说。”小萝摇摇头，“我猜不到。”


    皇甫影说道：“两人水平相当，接下来就看那个小七能不能稳住了。”


    小萝不解：“这有什么说法吗？”


    皇甫影凑近了些：“你别看黑水引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招招都往人的要害部位上打，这其实都是他为了在心理上震慑对方的手段，虚张声势罢了。你要是心里怕了，手中的剑就会乱，剑乱了，你就只有挨打的份儿。”


    小萝的眼神似在沉思。皇甫影笑了笑，以为她没听懂，招呼着她继续看向赛场。不一会儿，忽听小萝沉声道：“我懂了，一快二狠三别怕。对手狠，你要比他更狠。他不要命，你要比他更不要命。”


    皇甫影猛然转头，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眼前这位白白净净的小道长第一眼像一朵清晨带着雨露的白莲花，再看是坚韧不屈的青竹，细看则是桀骜凶猛的野狼，死死锁定着自己的猎物。但这样的小萝，皇甫影并不厌烦，反而觉得很亲近。


    “过刚易折。”皇甫影笑道，“别太用力，我们虽有机会修得长生，但不代表我们不会死。”


    小萝微笑着点头，但皇甫影话里的意思远远超出了她的阅历，她没去细想。


    赛场上，黑水引和小七仍然难分高下。林沐阳再次出场主持局面。按照八方来会的规定，守擂人和攻擂人若是三刻钟之内分不出胜负，将会有三种选择。一是某方认输；二是经双方同意，认作平局；三是再加入一名修士。


    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在宗门百家前选择认输，修士们宁愿受伤被抬下场也不愿意认输。平局相当于白打，两方将无缘最后的决赛。黑水引和小七不约而同的选择再加入一名修士。


    三人对战，考虑的就不仅仅是自身的修为高低，更要有智慧和谋略。


    由于两人刚刚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黑水引和小七都回了各自的座位暂作休息。


    那边淇水派凑在一起不知谋划着什么，这边原派弟子围着小七捏肩捶背，舒松筋骨。


    一刻钟后，黑水引和小七回到赛场，新加入的修士也跟着上场，自报来历淇水派弟子陈水殇。小萝定睛一看，那个陈水殇就是早上在入场处打了黑水引一巴掌，被黑水引叫作师兄的人。


    赛场内出现高高低低的议论声，原派弟子更是强烈反对。这种情况下，原派和淇水派弟子理应避嫌，不然将会出现二打一的场面，就算淇水派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林渡转身向林沐阳使了个眼色，林沐阳来到赛场，高声道：“黑水引为淇水派弟子，小七是原派弟子，为保公平，最新加入的修士不能是淇水派和原派弟子，还请陈修士等待下一场斗法。”


    陈水殇镇定自若，笑道：“来之前我本不想参与斗法，但这位小七道友剑法独特，我很感兴趣，实在是手痒等不及了，想与他过上两招。”


    林沐阳说道：“若是这局小七修士胜出，陈修士再上场不迟。若是小七修士输了，日后两位可以私下比拼。陈修士，请下场。”


    陈水殇似乎早有准备，说道：“这样吧，不如原派也再加入一人，这样不仅保证了公平，我也可以领教小七修士的剑法。”


    单打独斗众人都看厌了，两两相对是一种新打法，众人开始附和着叫好。


    赛场内的四人，林沐阳回到连廊询问林渡的意见；黑水引和陈水殇一动一静，但他们的动作和眼神里都透露着挑衅和不以为然；再看向小七，流原两派从小就在山脚下打架，每个人都被养出了很强的胜负欲和斗争意识，小七自然不怕冲突，此时正负手而立，神情镇定自若。


    皇甫影嗤道：“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淇水派算是跟你们原派杠上了。”


    小萝看向小七。不管师兄们待她如何，她心里始终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在，他们在小雁山里怎么争怎么抢，都是原派自己人的事，在外，小萝不想他们任何人受欺负。


    “若他们伤我师兄，即便我是君子，也可以变成小人。”


    皇甫影饶有意味地看向小萝。在原派一堆人高马大、煞气冲冲的男人里，她一眼就看中了白白嫩嫩，一脸和气的小萝，她脸上肉乎乎的，看上去就很好捏，还很好骗。


    “你今天吃了什么灵丹妙药？骨头都硬了。”皇甫影打趣道。


    小萝愣了愣，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没吃药，早上喝了碗小米粥，吃了两个青菜包子。”


    皇甫影没忍住，仰天发出一阵爆笑声，瞬间引来了南面连廊里所有人的目光。流原两派的人满脸懵懂。林渡、东方雅和林沐阳正在商量事情，突然被皇甫影的笑声打断，都皱着眉头看过来。昨日穿着白衣的五公子已经新换了一件青衫，披着一件墨绿色披风，听见笑声，也眉眼带笑地看过来。


    两人坐在高处，小萝就坐在皇甫影旁边，她哪里被那么多人同时注视过，脸“唰”的一下又红又热，用手心手背交替着捂脸散热。


    皇甫影的笑声逐渐熄了，众人见没什么事也就收回了目光。


    林沐阳回到赛场，说道：“对于陈修士的提议，小七修士和原派的人有意见吗？”


    小七看向师父，见阳透点了点头，便说没意见。


    林沐阳说道：“既然原派没有意见，那就请原派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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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吧。”


    小萝闻言忧心忡忡。师父同意并不奇怪，他不在意原派和淇水派谁输谁赢，只要他的徒弟们不输给流派就行，毕竟原派的门规就是：输给谁都不能输给流派！


    可林宗主竟然没有阻拦。


    二对二的主意看似很好地解决了公平问题，但两方人现在都憋着火，只怕他们年轻气盛，越战越勇，最后把八方来会演变成原派和淇水派之间的生死较量，让两个门派彻底变成仇家。


    小萝叹道：“没想到林宗主会同意这样的打法。”


    皇甫影解释道：“林宗主好斗，行事又不拘小节，而且两方当事人都同意了，他自然没有意见。”


    阳透看向身后的徒弟们，示意再上场一人。


    小萝决定尽力结束这场比赛，便跑了过去，说道：“师父，我去。”


    阳透却道：“没你的事儿，回去。”


    小萝仍在坚持，自从她搞出了那个金色光柱，两年来她自认剑术精进了不少，况且她已经和皇甫影分析过黑水引的打法，此刻信心满满：“师父，他们欺负师兄，我得上去帮忙。”


    “欺负”这个词有些敏感，不小心就会被有心人拿来挑起两个门派之间的对立。阳透顿了顿，说道：“欺负个屁！这是正常的比试，你小七师兄是胳膊断了还是腿折了？就算帮忙也轮不到你，回去。”


    坐在旁边的水云笑道：“小萝，先回去，你有这份心就可以了。要是原派人手不够，我让你千衡师兄他们去帮忙啊。”


    阳透听出来了水云最后一句话是说给他听的，怒目而视：“你当我是死的吗？”


    水云挑了挑眉，看见阳透生气，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便不再多言。


    这边原派弟子商量好了由焕三出场，小萝垂着头回到原位。


    黑水引看见来人是焕三，讥笑道：“真是冤家路窄，昨日你们在楼上看我的笑话，今日又齐齐上阵，我们新仇旧帐一起算，看剑！”


    大概是之前和小七对战无果，这次黑水引的剑大多针对焕三，小七负责对付陈水殇。


    焕三处变不惊。上次小萝暴气失控伤了他的右臂骨头，为了不留下病根，焕三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练剑，若非如此，他现在可能已经突破金顶剑法了。


    黑水引似乎没想到焕三的剑会比小七更快，面色一滞，险些招架不住，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又开始了打人先攻心的战术。


    那边，小七对付陈水殇有些吃力，只能勉强护好自己，占不了上风。两方人就这样阴差阳错地以强对弱，以弱对强。


    比赛逐渐变得焦灼起来。焕三侧身躲过了黑水引的攻击，剑在手里快速转了个圈，反手在黑水引的腰腹处划了一剑。


    黑水引摸了一把衣服，看着手心里的血，低头骂了一句。焕三趁机发动攻势，剑更快更凌厉，谁知黑水引竟用左手射出了四支短箭，焕三没有防备，只躲过了前两支，后两只直直地插在他的右肩上。


    趁着焕三吃痛之际，黑水引抬起一脚，两只袖箭完全嵌入了焕三的肩膀。焕三单腿跪倒在地，捂着右肩，鲜血不停地从手指缝里漏出来。小七见师兄受伤，分了神，被陈水殇一脚踹出半丈远，嘴角渗出了血。


    在场的人皆大惊失色。八方来会只是一场宗门间的交流斗法，就像让苦读多年的书生去参加科举考试，一来检验修习成果，二来通过比试寻找自身的不足之处，甭管修为高低，只要光明正大地打上一场就行，没人想到黑水引出阴招，用暗器伤人，显然是动了杀心。


    流原两派的人都站了起来，小萝跳下长椅跑到连廊边上，听到师父骂了一句“他大爷的”，右边的秋月真人投来欣赏的目光。


    “师父！”小萝看向阳透，只要师父一声令下，她随时就能冲下去。


    阳透肃然道：“林宗主，淇水派暗箭伤人，你不管，我可要下去教训他了。”


    林渡站起来说道：“阳透道长息怒。沐阳，下去看看。”


    林沐阳点头去了赛场，焕三已经被两名东山宗弟子扶到了场外，风吹雪给他敷了麻药，准备取出他肩膀里的两只短箭。


    林沐阳：“黑水引，你暗器伤人，破坏了八方来会的规则，这场淇水派输了，你也不许再参赛。”


    黑水引举起左手，笑道：“我这袖箭就绑在束腕上，是那个焕三蠢笨没看见，怎么就成暗器了？”


    林沐阳看向他的左手，那件黑色皮革束腕上确实明晃晃地绑着一个小巧的两孔黄铜器。


    小七怒道：“黑水引，你少钻空子。你手里已经拿着剑，那袖箭分明就算暗器！”


    黑水引嚷道：“外面那些邪魔外道啥东西没有，难不成他还能要求妖邪只用剑？”


    陈水殇看向林沐阳，问道：“八方来会没有规定每人只能用一件武器吧？”


    林沐阳：“这……确实没有。”


    黑水引说道：“那不就成了，我哪条规则都没违反。”


    陈水殇接着说道：“既然上场比赛，那就要做好应对各种突发情况的准备，受伤在所难免，总不能因为他受伤了就要来治我们的罪。”


    小七：“是你们下黑手才导致我师兄受伤！”


    黑水引：“谁下黑手了？难道我放箭之前还要跟他招呼一声，哦，说我要放箭了你小心点？”


    “你！”小七气得说不出来话。


    黑水引和陈水殇的连珠炮轰得林沐阳手足无措，站在一旁不知如何处理。


    阳透咬着牙又骂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说道：“朔一，你下去，知道该怎么做吧？”


    话音未落，一阵哗啦啦的椅子响，一个黑影闪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