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雪夜

作品:《我本将心向沟渠

    秦婳站在暖阁前,时不时抬头,奈何被门阻挡着,什么都看不到。


    上次的场景历历在目。妻子亲身前往烟花柳巷,不吵不闹,只为寻欢的丈夫送衣裳;丈夫也没有逛花楼被妻子抓包的心虚,反倒独自抛下妻子离开。


    今天……是反过来了吗?


    这对夫妻……实在奇怪。


    门从里面打开,她慌忙退后半步。


    两人一前一后出来。


    顾濯面无表情地径直往外走,没分给她半点目光。


    祁悠然冲秦婳颔首:“抱歉,不自觉睡着了,倒是亏着姑娘的好琴艺了。”


    秦婳看她眼底掩不住的倦意:“无妨。郡主珍重身体要紧。”


    .


    原本她以为这位郡主只是同张妈妈说笑,没想到真的又来了红绡楼。


    向来强势的张妈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看得她忍不住幸灾乐祸笑出声。指名道姓要她时,她才想起那天说起的包身的事。借着这位郡主的庇护,她近来日子好过不少。可也没想到竟真要再次去侍候。


    待会过神来,秦婳已经不知所措地坐在暖阁。


    祁悠然今日衣着同上次没有太多差别,发间仍是一只简单白玉簪,铅华敷得薄,却比满楼莺燕都清艳三份。


    她不自觉攥着身上的衣裙,忽觉袖间芍药俗气得扎眼。


    “你可认识一个鬓边带着绢花,怀抱琵琶的姑娘?”祁悠然将手中漆盒放下。


    秦婳怔愣抬眼。


    “上回鲁莽,不小心弄脏了那姑娘的鞋,特意买了新的赔不是。”祁悠然解释。


    秦婳眸光微动,看她的目光带了几分真诚:“是芸娘。妾身的琵琶曾受过她指点。”


    祁悠然笑笑:“那芸娘的琵琶可否让我领教一二?”


    秦婳咬唇:“她……前两年伤了手,现在也只能奏些乡野俚曲……”


    祁悠然一顿:“是我唐突了。”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半晌,祁悠然拿过桌上的糕点咬了一口:“秦婳姑娘继续上次那首曲子可好?”


    秦婳点点头,转轴拨弦。


    金戈铁马,剑戟相斫。弦音如刀,将一曲《十面埋伏》弹得精妙绝伦。


    “你去过边关?”祁悠然轻抚掌心称赞。


    秦婳:“郡主说笑,芸娘和乐坊师傅教得好罢了,奴家平日里也偏爱看些话本子,讲那边塞将军的故事可不少,看得多了,也勉勉强强能琢磨出些意境。”


    她垂眼抚摸着琴弦:“绣鞋小巧,连这乐坊后院的青石板路都走不利索,怎么承受得住边塞的沙子?”


    祁悠然注视了她片刻:“可会《春江花月夜》?”


    弦声渐如清泉出涧。


    一曲奏毕,秦婳不自觉露出笑意。她自从到了红绡楼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不用忍受凝视的目光,只专注于琵琶。当年初学琵琶时不识愁滋味的场面仿佛犹在眼前。


    她抬眼,发觉祁悠然不知何时睡着了。她阖眼斜靠在榻上,一只手撑着腮侧,另一只手自然垂下,指尖松松勾着半块酥皮山楂饼。


    此时楼内人不算多,暖阁尚且静谧。铜制香炉吐着甜丝丝的沉水香,暖意温情地铺展至四面八方,空气中泛动慵懒的涟漪,偶有窗外冷风扑在窗纸上的模糊声响传来。


    她也久违地放松下来,甚至有余裕注意到祁悠然腕侧的疤痕。


    未来得及细看,门突然被推开,她侧头看向来人。


    顾濯玄狐大氅上寒意未散,目光触及祁悠然恬淡的睡颜,微微一愣,脚步不自觉放轻。


    随后似是反应过来,他冷淡地看向秦婳,压低声音:“出去。”


    此时天色未完全暗下,暖阁虽掌了灯,仍贮着迟暮的天光。祁悠然的面孔恰搁在这明暗交割处,一半溺入窗柩漏进的余晖,另一半浸在烛火琥珀色的柔光里。


    她睡得有些沉,呼吸绵长,垂下的睫毛长而浓密,不时轻颤,颊边浮着薄绯,像流霞偷饮了佳酿,在暮色里懒洋洋跌了个滚,从天边扑到她脸上,醉醺醺栖在腮畔不肯醒。


    顾濯错神须臾,眉眼堆积的寒意似乎淡了一点。


    秦婳抱琴退至屋外,雕花门扉将合未合之际,她窥见顾濯抬手,轻轻拿走了祁悠然手里的半块糕点。


    动作间他似是轻笑了一声,但又很快将嘴角的弧度压下。


    不经意漏出的温柔稍纵即逝,仿佛是灯影作祟的错觉。


    .


    裴朔醉醺醺朝楼上走,边走边搂着一个娇客往朱漆栏杆上压,猝不及防和顾濯打了个照面。


    他挑眉,露出狎昵的笑:“晏川怎么想到来红绡楼了?”


    也不待顾濯开口,他便言语轻佻地揣测:“莫不是要学那韩寿偷香?依我看,秦婳姑娘那一双玉手确实妙,只用来弹琵琶倒是可惜——”


    “裴公子小心脚下,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过这么摔死,未免也太丢脸了些。”祁悠然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他的下流话,嘴角噙的笑比屋外冰雪还冷三分。


    裴朔这才看见顾濯身后的祁悠然,他神色一顿,一副活见鬼的样子,醉眼里也浮出三分清明。


    .


    街边飘来一阵糕点香,祁悠然撩开车帘:“停车。”


    “这么晚了还没有收摊?”她下马车。


    路边支摊的老妪呵着白雾,认出她后冲她笑笑:“快了。”


    老妪似是想起了什么:“小娘子上回买的梅花糕可还适口?你夫君可喜欢?”


    顾濯一愣,垂眸看她。


    祁悠然神色未变:“送给别人赔礼了。”


    “剩下这些我全买了,你快些回去吧。”


    “这怎么好意思……”


    “我喜欢,我夫君……也喜欢。”


    “可这也太多了。”


    祁悠然正想再劝她。


    “江烨,付钱。”顾濯突然开口。


    老妪一愣,看着他们,乐呵呵笑起来,絮絮说着吉祥话。


    祁悠然看向顾濯,眼中流光暗涌。她自欺欺人地生出几分恃宠而骄的熏熏然来:“这里离侯府不算太远,我们走回去吧。”


    顾濯静静注视着她,一贯平淡冷漠的眼底浮着捉摸不透的光。


    祁悠然敛目,将那点溢出来的异想天开尽数藏起:“算了……”


    “好。”


    天上下起了雪,零零散散飘落着,不算大,也不算小。


    顾濯撑起伞。


    青石板上的影子被月光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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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袖摆与她的裙裾,始终隔着一段的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过去,梦到了阿姐,梦到了你。祁悠然没再说话。


    冷风惊散暖阁熏出的困倦,吹得祁悠然有些发沉的脑袋冷静下来。


    她收起想和顾濯倾吐些什么的念头。


    梦境是不可言说的秘密,一旦启齿,犹如水落绢画——滴下的瞬间,浮光旧事便洇作苍山雾霭,记忆散乱,细节混淆。


    祁悠然肩上落下几粒雪,她却偏不往伞下靠半步。


    风卷起雪粒,扑在她滚了兔毛的立领上,伞面默默朝她那侧倾斜了一些:“嗯。”


    .


    回府时,许伯已在门口候着。


    见他们一道回来,老人脸上浮现了笑意。


    两道影子叠过影壁,被细碎的光裁作连理枝。花厅窗上新糊的窗纱筛着夜色,将一室烛火烙出金玉般的光晕。


    桌上盛着烟火气。原汤的浓香、蒸菜的醇鲜和甜食的蜜意,都一并囫囵打包送来,同进屋的人撞了个满怀,胡搅蛮缠地在鼻尖停留。


    “西市布庄上月短了三百两流水。许是染坊的茜草价涨了……”祁悠然看着腾起的袅袅烟缕,说着白日里账簿的事。


    顾濯侧耳听着,时不时问询几句。


    许伯在一旁默默叹气。难得和和乐乐一起回来,好好的一顿饭,不说点家常话,净聊些公事。


    “那些前朝孤本……”顾濯搁箸看她,“是你送过去的?”


    祁悠然盛汤的动作一顿:“是。”


    顾濯沉默地喝着汤,半晌,淡淡道:“以后不必如此。”


    祁悠然没正面应下,换了个话题:“书房里的北狄炭换成了随州的云丝炭,你可还用得习惯?”


    “嗯。”


    “那便好。”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间或响起筷子触碰碗盘的声音。


    桌上的龙井虾仁合她口味,祁悠然不禁多吃了几个。


    “你的咳疾还好?”顾濯问道。


    “……无事。不过风寒。”祁悠然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


    “嗯。”


    “宋……”


    “你……”


    两人同时开口,皆愣住。


    祁悠然舀了勺糖蒸酥酪:“你先说。”


    “宋伯父近日归京,到时要去拜访,你看看库房,拟一份礼单。”


    “好。”


    “你刚刚要说什么?”


    祁悠然顿了顿,到底没把问询他体内寒毒的话说出口。


    她把酥酪往顾濯手边推了半寸:“味道不错,你尝尝。”


    “……尚可。”


    顾濯搁下勺子,看了眼桌上的菜:“我去书房,你早些歇息。”


    祁悠然闻言应下。


    一顿饭对话滞涩,两人都带着些没话找话的刻意,却是他们这一年难得称得上温情的时刻。


    她盯着桌上的那碗火腿青笋,油花浮在面上,看着颇没胃口。


    对着冷炙残羹发了会呆,她起身离开。


    罢了,总比三年前好些。那时他们都有意地避开对方,连面都难见上一见。


    两个孤家寡人成了亲,依然是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