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作品:《穿成女主后我连剧本都没看过》 还未入盛夏,栖星阁附近已有微弱蛙叫,此时萤火低飞,蒲草沙沙,倒是衬得屋内极为寂静。
蜡烛快烧完了,季照微坐在窗前闷声绣花。针线在布上走了几针,又停下来,见有不速之客,季照微掩起了鸳鸯图纸,起身迎客。
“小妹今日真美,我刚煮了杏酪,正准备送去,可真巧,你这就来了……”季照微说话永远温柔得体,让人如沐春风。
季明月生病时,恍惚间听到季照微来探视几次,回回都让英娘打发走了,嘴里还抱怨“她一回来月姑娘就病了可不是丧门星”,送来的蜜饯果脯、泥偶磨喝乐全都丢了出去,直嫌晦气。
想到这里,季明月耳尖微微发烫,心底泛起一丝愧疚,她的这位姊姊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行事周全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可偏偏是这份无可挑剔的完美,像一面纤尘不染的铜镜,照得人心里没来由地发慌。
季明月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陈设不过寻常,案几上摆着苏氏送来的几支鎏金钗子,衣裳倒是花团锦簇,却透着一股子刻意堆砌的俗艳。
季照微浑身上下唯一能入眼的,便是耳垂上那对翡翠坠子,小得可怜,像两粒没长开的绿豆。贴身伺候的婢女,还是苏氏指来的那个,木着脸站在角落,可见连个递茶倒水的亲近人都没有。
季明月见状,放柔了声音说:“姊姊切勿见外。我前些日子身体抱恙,未能及早拜望,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今儿特备了些时新玩意儿,算不得稀罕东西,还望姊姊莫要嫌弃。”
季照微垂下眼来,纤细的指尖抚过红木托盘上的钗环,一只琉璃蝴蝶翅膀微微颤动,振翅欲飞,像是回应她的触摸。
“常言道,蝴蝶飞不过沧海……真美……真精巧……”季照微愁容上扯出柔柔一笑,表达了她的喜爱。
季明月想,西施捧心恐怕也就是这个样子吧,不过这礼物并不增加季照微对她的好感度,因为积分没有任何变动。
季明月当然知道这是为何,季照微从小受尽白眼,好不容易得父亲垂怜,现又要嫁至湟水那鸟不拉屎的贫瘠之地,她能没有怨言吗?
要换成她,早就发疯了,说不定还会离家出走。
“姊姊,我知道你在烦忧什么。是不是担心湟水乃不毛之地,烦忧那节度使并非良人?我偷偷告诉你——我见过他啦!就在长乐坊!”季明月兴奋地拉过季照微的手,一五一十说了经过。
季照微淡然一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蒙父母慈训,自当从命。待吉日定下,必当备妥妆奁,不负亲恩。只是——”
她的目光倏尔落在窗外,季明月的目光也跟随她去,只见夜色如墨,悄然无声,并无他物。
木着脸的婢女唤作云敛,掀帘捧了两只青瓷碗,乳白透亮的乳酪上面飘着几片杏仁。看见那眼熟的婢子,季明月忽然想起那倔强倨傲的少年来。
“李砚舟呢?”季明月揣测,恐怕季照微不仅烦恼于婚事,对拾柳的感情也剪不断理还乱。
季照微定了定神,咬唇道:“拾柳他……不,砚舟他白天在私塾帮忙晒书……晚上……应该在柴房劈柴……”
季明月心领神会,李砚舟与季家非亲非故,季家能收留给口饭吃,已是主母心慈,季照微断不敢再提要求,但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季照微定不忍心看他在府中蹉跎,既然如此,那她就帮季照微做件好事!
夜深露重,柴房院子外传来阵阵哄笑,酒气混着骰子声从门缝里钻进来。几个粗糙家仆围坐灯下,酒碗碰得叮当响,嘴里嚼着从厨房偷来的鲫鱼鲊,袖口蹭的全是油光。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喝了酒的糙汉们脱去上衣,汗臭酸腐刺鼻,如发酵的馊布混着油脂腥膻。有人乜斜着眼,朝柴堆方向啐了一口:“我不过是摸了一下他的脸,他就?我,那神情,像我们乡下发了情的野狼,要把我眼剜了似的。”
“哎,陈大,你嘴也放干净点,怎么着也是微娘子带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嘛……说不定,两人早就暗通款曲……嘿嘿……你看这小子长得……真俊……”这污言秽语反而越来越大,生怕别人听不见。
李砚舟不语,只将粗麻衣袖挽得更高。陈大故意刁难他,给了他一把生锈的斧头,可他用起来极为顺手,斧刃破开木纹,碎屑飞溅,汗珠顺着眉骨滚落,在火光里映出清冷的轮廓。掌心磨出的血泡早已破裂,混着木渣黏在斧柄上,他却似不觉痛,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将这夜劈出个窟窿来。
长安富家子弟好蓄俊仆,对于这点,季明月早有耳闻,前朝玄学盛行,士人崇尚通脱放达,常以与男子共榻而眠、携手同游为荣,高宗时期,权臣李义府以美貌得宠,皇室贵族也争相模仿,成为流行。
只是不知何时,这喜好俊男之风越吹越歪,连世家大族里的下人也开始追捧。
季明月“啪”一脚把院内门踹开,众人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立在门口,绯色斗篷被风吹得咧咧作响,露出一张明艳如画的脸。
她是真的很生气唉!这张帅脸,她还没摸过,怎么让这臭男人先摸了去!
季明月杏眸微眯,扫过满屋狼藉,最后落在李砚舟身上。他仍握着斧,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柄未出鞘的剑。
“谁准你们在这儿赌钱喝酒的?”季明月开口,声音不大,却冷得像淬了冰。
方才还嚣张的家仆们顿时噤若寒蝉。领头的陈大张了张嘴,赔笑道:“二小娘子,咱们就是歇会儿……”
“歇会儿?这都亥时了,你们不睡觉,明天卯时能起来嘛!想偷懒嘛?还有这酒肉,我倒要去问问英娘,平日给你们的伙食有这么好嘛?”季明月的声音脆生生,发脾气的样子像只炸了毛的狸奴。
陈大是季家的家生子,祖上在季家还未发迹时便已签了死契。有一年长安大旱,赤地千里,饿殍塞道,陈大的祖父为抢半条鹿腿,与饿狼厮斗,生生被撕去半条胳膊,才将那点血肉叼回主家。
这事陈大常挂在嘴边,自诩是季家的恩人,如今在府中行走,便也总端着三分威风,加之有人刻意讨好,他真把自己当成季府半个主子了。
陈大早就对季明月憋着一口恶气——前些日子,他咬牙掏空了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好不容易把自家闺女塞进了明月阁当差,指望着她能攀上高枝。谁知不过半日,那丫头就哭哭啼啼地被撵了回来,说是季明月嫌她生得碍眼,站在跟前连饭都用不香,还说什么“这副尊容,与龅牙珍有八分相似”。
陈大至今也没想明白“龅牙珍”究竟是何方神圣,但这个仇是记下了,今日见她独自一人,又灌了几碗黄汤下肚,陈大那点子装模作样的恭敬早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舌头打着卷儿道:“明娘子,今儿该干的活计,兄弟们可都干利索了。这聚在一处吃酒——”说着踢了踢脚边的陶碗,里头几根啃剩的骨头滚了出来,“府上倒出来的馊水,咱们捡来打打牙祭,总不犯天朝律法吧?”
“哇塞——陈管事好大的威风。”季明月不咸不淡道,从李砚舟手中夺过锈斧,直直飞到陈大两腿间,连眼皮都没抬:“我听英娘说,你祖父抢鹿腿是六七一年冬的事吧?”
陈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知道她所言为何。
“那年庄子上饿死三十七人——”季明月终于抬眼,乌黑的瞳仁里一点冷光,“倒有二十六个,是你们陈家克扣了口粮——”她忽然轻笑一声,“你要算恩情,不如先算算人命?”
季明月刚穿书进来时,为了摸清书中世界,可是借着学管家的由头把账本翻了个底朝天,也是在那时,英娘提及季家祖上这段恩情,只是她都无需拨弄算珠,便看出了其中蹊跷。
俗话说,丰年则籴,岁俭则粜,以季家当时的余粮足有一万三千旦,除去供前线军需的九千、开仓施粥的三千,剩下的就算每日煮上一锅稀薄的粟米粥,也断不至于饿死人的。然而,在那饥馑之年,这些黄澄澄的粟米粒粒金贵,若私运至黑市发卖,怕是要价值连城。饥民们为求活命,典妻鬻子者有之,倾家荡产者更甚,此中暴利,可想而知。
不过,这潭浑水里搅着的不止陈家一家。陈大那祖父充其量不过是个经手的,真正幕后之人恐怕早化作黄土一抔。季明月不想管,也管不着,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出来,对她又没好处。
陈大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肥厚的嘴唇哆嗦着,额头上渗出油汗。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嗓门,此刻挤出来的声音却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娘子明鉴,那都是老黄历了,我祖父救主不假啊……”
“是呀,老黄历了。”季明月忽然站起身,石榴红的裙裾扫过地面,惊得陈大倒退半步。
“可有些人,偏喜欢把老黄历挂在嘴上,不是吗?狗仗人势的东西。”她收回手,冲陈大甜甜一笑,“不如这样,明日我请阿娘把当年的账本和卖身契都拿出来晒晒?”
陈大膝盖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众人脸色煞白,也跟着跪了一地。季明月拉长了声音:“你们——各领十板子,这个月的月钱,扣了。”家仆们面如土色,却不敢反驳。
季明月径直走到一直沉默的少年面前,他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却垂着眼,安静如石。
“从今日起,你跟我走。”季明月脱口而出。
雁回着急劝道:“月娘,这怎么能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不进内院不就行了。”季明月不耐烦道。
李砚舟开了口:“我不愿意。”
季明月乐呵一笑:“原来你不是哑巴呀。”她凑到李砚舟跟前,悄声说:“小石榴,你不去的话,我就把你夜闯祠堂的事情告诉姊姊,嘿嘿。”
“你到底想干什么?”李砚舟抬起眼,眸子里已经染上一层不耐烦。
季明月撇撇嘴,心里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想大半夜来这里耍威风啊,我脖子都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你看见没,还不是为了讨好你们。
季明月瞧着李砚舟倔巴巴的模样,心知是个油盐不进的硬茬子。她眼珠一转,忽然换了副推心置腹的口气:“你莫非真要在这劈一辈子的柴?”她凑近半步,压低声音,“我阿娘说什么让你给我哥伴读,那都是哄人的。我哥那吊儿郎当的样儿,十有**考不上的,我阿娘能放他回来?”
雁回脸色刷白,这话要是让夫人听到,月姑娘又少不了一顿家法教训。
季明月故意顿了顿,瞥见李砚舟握紧的手指紧了紧,才慢悠悠补上最后一句:“是你姊姊不忍心,特意让我来捞你的。你可别辜负她这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