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薨了，上下皆惊。


    彼时众人正在桌旁用早膳。


    听见来人汇报，得知他是服毒自杀的，叶檀忏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他死得倒是轻松。”


    一旁的安阳用过早膳，不紧不慢地拿起手帕轻拭嘴角，惊讶了一瞬，随后了然。


    她吩咐了下去说国公爷生前虽未带兵打仗，但时刻忧心前线战事，曾嘱咐过若有一天不幸先去，身后事应当一切从简。


    一旁的四人听着这番话心知肚明，谢哲元当然没有说过这些话，这也算好的了，起码也没有一卷草席草草了事。


    若说定国公的离去，最伤心的还属谢黎川，尽管先前对父亲可能有的过错有所准备。


    可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叫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还没从对父亲彻底失望的劲中缓过来，又乍闻他的死讯。


    一时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坐在他左侧的宋韵清感受到了他情绪的一番变化，碍于长辈在此，只是悄悄地在桌子下面握住他的手，以示宽慰。


    所有人中最是淡定的莫过于沈昙宁了。


    安阳郡主此刻在吩咐下人如何处理后事，沈昙宁顺理其然地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她出神地望着，眼里带着淡淡的打量。


    人们常说习武之人五感异于常人，沈昙宁是几人中武力最高超的。


    里屋的对话她全都听到了，本来她还在愁把殷至弄死之后，到哪里去找一个合适的人来继位。


    如今看来安阳郡主有这个想法。


    于情于理安阳才是正统。


    先太子安膝下唯一子嗣，嫡贵庶贱一个靠血洗皇室夺位的庶子怎么比得上安阳？


    亡国还是开先河，朝中那群老顽固想必心中自有较量。


    如此看来比找旁人上位要好太多了。


    早膳过后，沈昙宁被安阳郡主单独留下来了。


    没人知道两人在里面商议了什么。


    停灵的第三天，安阳奏请入宫，被准许了。


    入宫时，她身边只带了一个蒙面人来到了养心殿。


    看到安阳身边跟了一个这么奇怪的人，殷至不免有些好奇。


    他明白安阳此行的重点就在这位神秘人身上。


    谨言公公也注意到了这人，见有人面圣竟然还敢遮遮掩掩，当即就开始呵斥。


    殷至倒是来了几分兴致，他抬手制止了谨言公公，遣退了无关之人。


    等到整个养心殿只剩下他们三人外加一个谨言公公，那位蒙面人这才露出了真面目。


    等看清对面那张脸的时候，谨言公公和殷至又惊又恐。


    以至于谨言直接一个闪身直接挡在了殷至面前，生怕沈昙宁诈尸，连忙护驾。


    被护在后面的殷至也是又惊又疑，他们两人再清楚不过沈昙宁已经死在了围剿澄心的那一战中。


    她的尸身至今还躺在净心寺，看守在那里的人并没有上报尸首消失的消息。


    那么眼前好端端站在这里的一个大活人是怎么回事？


    害怕之余，他其实内心隐隐有一些期待。


    难不成她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秘术？


    这样想着，他佯装被欺骗起了怒意：“大胆！罪臣沈氏之女竟也敢欺君？”


    面对龙颜大怒，沈昙宁波澜不惊，她行了个礼，语气恭敬：“昙宁不敢，澄心和巫岐阳虽然罪该万死，但是他们研究出一种秘术，名为‘涅槃’。”


    “哦，涅槃？可是凤凰浴火重生的那个？”殷至的神色缓和下来，他挥退了谨言，一只手支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问道。


    “陛下说的是也不是，澄心在佛学上的造诣的确很高，他们研究出来的秘术可以真正做到死而后生，甚至是永生。”沈昙宁依旧低着头，但她完全可以想象到殷至脸上的激动。


    听闻至此，殷至几乎可以算是欣喜若狂了。


    历朝历代没有哪个皇帝不想长生不老，殷至也不能免俗，他即位后就派人找寻各种方法。


    延年益寿的丹药他吃了又吃，直到现在他还坚持每天服药，就是为了长生。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并没有见到什么成效，甚至近来身体每况愈下。


    人至中年却已经感到力不从心，他慌了。


    如今竟有人在他面前说自己有可以让人永生的办法。


    永生，比长生更让他痴狂，不死不灭谁不心动。


    若是寻常有人这样告诉他，他肯定会嗤之以鼻，以审视戏谑的态度让其试一试。


    可眼前之人非同寻常，她是沈昙宁。


    一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箭穿心，死得并不能再死的程度了。


    太医的鉴定更是给她的死亡加了一个强有力的鉴定，更何况她的尸身至今还在锦衣卫的眼皮子之下躺着。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倘若是易容术头颈之处会有缝隙，可是她没有。


    他连忙给两人赐座，身子微微前倾，眼中热切的目光怎么也藏不住：“不知这涅槃秘术该如何施展？”


    相比于对面的急切，沈昙宁这边依旧十分淡定，把世外高人的从容不迫学了个十成十。


    她并不着急将秘术先说出来，而是如寻常老道般先卖起了关子。


    “人的一生犹如一堆柴火，点燃柴火变为生，熄灭柴火变为死，这便是人的一生。”


    “可火熄灭了，柴木还在，里面藏有的暗火等到合适的时机，风一吹又死灰复燃了，是为轮回。”


    “支撑火苗燃烧的是业力、是执念，暗火重燃意为轮回转世。暗火可以是你累世的功德，从熄灭到重燃，是人在地狱受苦的过程。”


    “等到某天功德没了，暗火熄灭之时，便是永堕阿鼻地狱之日。焦黑的柴木没有减少，反倒是在累世轮回之中为了让火苗持续燃烧而不断添加。”


    “所谓业力不灭，火因柴木而生，也为柴木所困，倘若它能放下执念离开柴木，它熄灭了，也解脱了。”


    “它的有无此刻再也无法被人的感官所感知，因为它已经超出了六道轮回，无影无形无处不在，它不因人的主观臆断而消亡，它就在那里，正如人们看不见却知道佛陀的存在。”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所谓涅槃，便是离开越累越高的柴木，斩断生死业力的束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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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容易做起来却很难，施行此秘术需要执行者服下特制蛊虫，将生平做过公之于众，以示忏悔之意。”


    “再一箭穿心，以穿心之罚挣脱业障束缚先死而后生，至此秘术已成。”


    一番话下来殷至完全相信了沈昙宁所言，尽管一箭穿心属实险而又险，但这些都不是空穴来风。


    她说的每一个步骤，都与在净心寺死前所行一一对上，锦衣卫向他汇报过，不会有错的。


    他整个人忽然激动地站了起来，龙袍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他一个快步走上前，重重地拉住沈昙宁的双手龙颜大悦，一连说了三个好。


    “重重有赏，你可有何想要的啊？”


    “昙宁贪心，既然邪僧已除，国师之位空下来了，臣女斗胆想试上一试。”沈昙宁垂下了眼睛，她知道若自己无欲无求，殷至反而会起疑。


    只有野心足够大，才配得上这“涅槃”背后的代价。


    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安阳此刻掩唇一笑，劝阻道：“这小丫头确实贪心，皇叔可千万不要答应啊。”


    乍一听对方的诉求，殷至确实生出了一丝丝犹豫，可安阳一开口，这一丝犹豫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有野心好啊，这种明面上的野心总比澄心那种背地里的好太多了。


    而且他特别喜欢沈昙宁这种有野心但很聪明识时务，知道真正要忠诚的人是谁。


    他爽朗一笑：“朕允了，谨言给朕研墨，朕即刻下旨任命爱卿为新国师。”


    立在一旁的谨言听到吩咐，迈着碎步跑到书桌旁研起了墨。


    殷至坐回椅子，提笔沾墨，不料却被沈昙宁打断。


    “陛下且慢，国师一事暂且放缓，当务之急是准备‘涅槃’一事。陛下贵为真龙天子，哪是一小小国师所能比的？”


    “不如等陛下涅槃重生之后再任命也不迟，如此一来这国师之位也是实至名归。”


    准备落下的笔尖在空中顿了顿，然后提起。


    事已至此，殷至对沈昙宁口中的秘术已经是深信不疑了，他甚至想不出她有什么欺骗他的理由。


    若要谈复仇，她的九族是她亲手交到自己的手上的，四舍五入她反倒替她报了仇。


    ***


    平嘉二十三年冬。


    漫天飞雪如鹅毛般飞舞在空中，往年下雪百姓们都门窗紧闭，在家御寒。


    可今年的冬天在整个大燕显得格外特殊，放眼历史的长河都是极为罕见的。


    当今骄奢□□的圣上竟然颁布了罪己诏。


    简直匪夷所思！


    榜前挤满了人，大街上也充斥着很多读书人，将诏书上的内容念给不识字的百姓听。


    大理寺不少人看着这份诏书泣不成声。


    写下这份罪己诏的人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不少人光是看着这上面的字都觉得窒息，字字泣血。


    捧着罪己诏的叶檀忏来到了外祖父生前办案的大理寺门前。


    他一袭黑衣在猎猎寒风中衣袂翻飞，他转过身仰头看着天空中飘飞的白雪，心中升起了无尽的悲凉。


    二十二年前的叶氏一案终于在今天沉冤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