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程祎
作品:《善意的复归》 黄昏之时。程祎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忽然睁开双眼,看到熟悉的、掉皮泛黄的天花板。其实到做鬼这一步,地板和天花板也没有什么分别。她沉默地站了起来,离开房子之前瞥了一眼客厅角落的全身立镜。蒙在上面的白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起,露出一小块无暇的银面。程祎在其中看到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死气沉沉的三白眼,瘦削的下巴,以及颈中一道暗红色的疤。
如果程祎愿意,抬头幅度大一点,就能露出切口齐整的气管。早年她死没多久的时候经常这样做,因为无聊,偶尔也会把自己吓一跳。但是人已经死透了,再恐怖的伤也流不出新鲜的血。所以后来她就不再做这种事,因为“展示伤口”变得不再滑稽。她不愿意再做自己的观众,一切都没有意义。
可能对于大部分鬼来说,怨气和仇恨会是唯一的意义,或者说“筹码”。每只鬼刚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总会莫名其妙地和其他鬼攀比自己的死因。似乎谁死状更凄惨、死得更痛苦,就比其他鬼更加高贵或是如何。但是程祎知道这也没有什么意义。死因和怨气不会划对等号,怨气和“拿下人头”的kpi也不会划对等号。这些鬼拿死亡时刻比作人类的投胎,这是活人的惯性。但已经做了鬼,既然已经做了鬼,那么活着时候的记忆,包括对自己死亡那一刻的怨恨,可能只是让自己以鬼的样态再存活一段时间的“暂缓执行”。
程祎一直在等着自己最终消散的那一天。但这天迟迟未到。
于是程祎只是淡淡地移开了目光,先在荒郊野岭飘荡数公里,然后坐上了去集合地的电车。这天没有到来之前,她依然要上鬼班,完成她这个级别鬼的kpi。这届的鬼王似乎在生前也是什么高管,改革持续几轮,现在发展出了固定的“昏会”。顾名思义,与“晨会”相对,在黄昏的时候,所有鬼先去集合地点开会。第一项议程,工作汇报;第二项,当晚计划;最后,思想动员。
“做有价值的鬼!努力努力再努力!”
满怀激情地喊完口号之后解散,再各自投入夜晚的“工作”。群鬼高呼的场景确实罕见,程祎只知道活人形容鬼叫都是什么“鬼哭狼嚎”“鬼泣神号”,大概物转星移,时代确实是变了。
程祎每次参会都头昏脑胀,不知道是否已经形成了应激反应。某天她瞅见旁边站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捧着比脸还大的笔记本,正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记会议笔记。程祎一拍脑门,差点没直接晕过去。
鬼王也是眼神了得,居然在乌压压的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白眼翻得飞起的程祎,当场点名:“想被通报批评?还是想开了愿意去公共厕所值班了?”
程祎头摇得伤口差点开裂。在把脑袋甩出去之前,她编出了一个还信得过去的理由:“我黄昏时候死的,死的那天太阳很大,把我的眼睛都快晃瞎了,所以我眼睛总是不舒服,对不起老大。”
理由真不真不重要,鬼王愿意信就行。活人不是还有个词叫“鬼话连篇”,这个倒是没有与时俱进,看来无论在哪个世界都存在着一些亘古不变的真理。程祎总算是逃过一劫,不用连着好几晚忍受铺天盖地的气味攻击、踮着脚在厕所最后一间蹲人。她总是怀疑在吓死人之前自己会先被熏晕过去。
今晚也平平无奇。电车同往常一样挤,满车厢的鬼味,没有实体,但有实感。程祎本来好好地站在一个角落发自己的呆,不知什么时候移动到她身后的男鬼突然抽疯,跟着电车晃动一阵一阵地往前挤她,还搭了一只手在她肩膀上。
都是死人,温度没有差异,程祎只闻到一股腐臭味从右肩膀袭来。她转头一看,这只手已经和男的躯干分离,但他仍可以控制手指活动。程祎阴沉的目光投过去时,这只男鬼还勾了勾手指,发黑的指甲插进程祎的头发丝,满脸挑衅。
是觉得自己被分尸了、怨气重,别的鬼都不敢惹吗。程祎已经省去了冷笑和嘲讽的步骤,毫无征兆地抓起这只离体的鬼手,劈头盖脸地朝男鬼扇去。男鬼一下被砸懵,程祎没等他反应过来,又轻而易举地掰下男鬼被缝合在颈部、但看不出用处的头,猛地往列车窗户玻璃上一砸。
“砰——!”沉闷的一声响。动静不算小,引得周围的鬼都频频侧目。做鬼做人都喜欢看热闹,这点也是没法改变的。但显然做鬼更有边界感,冷漠地扫一眼,没有谁出声。如果是活人,现在的场景应该是要被处理成黑白画面的鲜血四溅。但大家都已经是死得不能再死的鬼。男鬼的两只眼球向外爆出,嘴巴还不死心地一张一合。程祎看得烦,正要把他的舌头扯出来踩烂,忽然衣角被扯了扯。程祎转头一看,是小水泥。
小水泥冲她扯了扯嘴角,然后伸手指向玻璃上方贴着的标语:“禁止私下斗殴。”
明晃晃一条,白底红字清清楚楚,程祎想再撒谎说自己眼睛不舒服也能看到。何况她已经当了很久的鬼了。
小水泥努了努嘴,小声道:“你还想被罚去看厕所?”
程祎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忽然松手,这只已经看不出人样的脑袋就“啪”地掉到了地上。旁边站着的鬼依旧无动于衷,甚至往旁边避了避,不想被可疑液体溅到。
程祎随意擦了擦手,目光一转,瞥了眼小水泥脖子上相似的缝合针脚,看向她的眼睛:“你不会举报我吧?”
小水泥耸了耸肩。她没再说话,眼睛看向电车窗户外面,和刚刚的程祎一样发着呆。当然看的是没被污染的那扇窗户。
程祎便也闭了嘴。她和小水泥在不喜欢说话这点上还是很相像的,两个同样不喜欢说话的人或许不容易成为朋友,但两只同样沉默寡言的鬼可以。因为语言不再被鬼需要了,她们要做的只是感受。
现在程祎感受到的就是小水泥的不耐烦。她的眼珠也被蒙上一层水泥色,灰蒙蒙的,所有情绪都被恰到好处地掩饰住了,甚至成为了她弱小的伪装。这反而为程祎认识她创造了机会。因为第一次见面那天,小水泥正在被看上去比她大只很多的鬼揍。程祎见义勇为,但那时还是只新鬼,没有多少打架斗殴的经验,断了的气管拖出来一截,最后反倒被小水泥救了。
当时小水泥看向那只鬼的眼神就是不耐烦,让程祎都感到一阵恶寒。后来程祎才知道,小水泥是厉鬼。就是……很厉害的那种鬼。彼时的程祎说她是扮猪吃老虎,说她那会要是不装窝囊,自己也不会白挨一顿打,都死了还要被人拽气管。小水泥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耸了耸肩。就像刚才一样。
她被分尸,身体各部分先是丢进塑料袋里打包送去了不同的垃圾场,后来又被凶手收集起来,封进了水泥桶里。据说这些水泥桶差点就要被扔进大海,彻底被毁尸灭迹,但小水泥一点都不怕水,每次鬼界运动会她都很积极地报名跳水项目——虽然她一次也没拿过奖。不过这并不影响程祎觉得她很厉害。
所以小水泥当然不叫小水泥,鬼没有必要还记得自己活着时候的名字,名字只是个代号。可程祎记得小水泥,也记得很多其他的鬼,往往都是和死因直接相关。她不当面叫她们这些名字,但她觉得自己应该记住。
虽然她记忆中属于自己死因的那部分都有些模糊了。
她们两个没能享受太久的安谧。分尸男鬼终于重新拼好了身体,看上去是接受不了自己被如此羞辱,要抓住程祎报复回来。这时电车刚好到站,程祎才要顺着鬼流动的方向往车门走,忽然看见小水泥头也没回,刷地一抬手,拳头直接打在后面那只男鬼脸上,力道太大,刚安上去的脑袋又骨碌碌地滚落下去。
鬼们一股脑地涌出电车,程祎回头看时,男鬼还在原地蹲着,在来往众多青色的鬼脚中无措地摸索,想找到自己的脑袋。
小水泥在迈出电车门时又伸出手指戳了戳程祎:“让他迟到,到时候被老大骂,罚他去看厕所。”
程祎心领神会,笑起来:“男公厕的kpi可没那么好拿。”
心情莫名就舒畅了很多。所以今晚程祎破天荒没再在昏会上闭眼,这当然是因为不能再翻白眼;也没有在笔记本上漫无目的地涂涂画画,创造一些不仅会吓到活人,可能也会吓到鬼的“鬼画符”。程祎甚至记住了鬼王发言的第三点:“开源节流。开源是更多地去感受别家鬼的愤恨,节流是在杀人的时候少用自身死亡的怨气。来来回回总是那么一套,创新在哪里?效率在哪里?”
程祎以为这样的好心情可以一直持续到明天晚上。昏会结束,程祎在电车上还一路哼着歌。但回到房子时,她察觉到了不对劲。
有人在房子里。不止一个。
总有人类喜欢来这种地方探险。程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只是犯了懒不想工作。所以程祎想,算了,走个过场弄出点动静把人吓走就行,就不现身了。
程祎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她缓缓往二楼飘去,她听到了一些声音。停在二楼门洞前,她周遭的温度已经不受控制地下降。与之相反,脑袋里离奇地发着烫,就像血液又重新开始流动。
血液像新芽一样从地板上渗出,紧紧抓住了在场每个人的鞋子。
程祎倒吊着,从垂下来的黑发的间隙中看见了那双眼睛。
她不会忘记那双眼睛,那个女孩的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她小时候捧在手里的玻璃珠。有两颗曾经掉到沙发下面,她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伤心,后来却因为哭声被大人打骂。
现在她找到了。她久违地又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