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雪夜、冷灶与一碗药渣
作品:《君侧红妆》 是冷。
刺骨的冷,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穿透了薄薄的皮肉,扎在骨缝里,将沈舒意的意识从一片沉重而混沌的黑暗中,生生唤醒。
她想呻吟,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阵灼热而干涩的痒意。眼皮重若千斤,她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没有熟悉的、图书馆里旧书与尘埃混合的气味,也没有导师办公室里那盆君子兰清幽的淡香。
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光线,是布满蛛网的粗大房梁,是透过木墙缝隙,呼啸着灌入的、带着雪意的寒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朽木、发霉的稻草与……某种类似铁锈与汗液混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
这不是她的世界。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在她昏沉的脑海中炸响。
记忆的碎片,尖锐而杂乱。上一刻,她仿佛还站在答辩台前,面对着几位史学界的泰斗,阐述着自己关于“宋明时期社会结构变迁”的毕业论文。导师温和的笑容,A4纸上清晰的宋体字,窗外校园里金色的银杏叶……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而下一刻,便是剧烈的头痛,天旋地转,以及坠入无边深渊的失重感。
“……咳……咳咳……”
身旁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回忆。沈舒意僵硬地转动脖子,这才看清自己身处的环境。
这是一间破旧、宽大的柴房。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七八个和她一样身着粗麻囚服的女子,或躺或坐,蜷缩在各个角落。她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像一群被世界遗忘的、等待腐烂的枯叶。
囚服……?
沈舒意的心,猛地一沉。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
那不是她的手。
她的手,因为常年握笔和翻阅古籍,指节分明,皮肤白皙,指甲也总是修剪得干净整-齐。而眼前这双手,却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污垢,手背上还有几道像是被荆棘划破后结痂的、狰狞的红痕。
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一股源于灵魂深处的、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不是在做梦,她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吵什么吵!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角落里,一个稍显强壮的女人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恶狠狠地骂道,“再吵,明儿个牙人来了,我头一个就跟管事嬷嬷说,把你卖去最北边的矿上,让你咳死在那里!”
咳嗽的女孩吓得立刻噤声,只敢用手死死捂住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筛子。
牙人……管事嬷嬷……
几个零碎的词语,却像一把钥匙,倏地打开了这具身体里,一些残存的、不属于她的记忆。
【罪奴】、【靖王府】、【杖责】、【发卖】……
靖王府。
这个称谓对她而言,没有任何特殊的历史意义,它只是一个冰冷的标签,一个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符号。它告诉沈舒意,她此刻正身处于一个等级森严、人命如草芥的封建王府的最底层。
她那颗属于历史系研究生的、训练有素的大脑,在此刻压下了滔天的恐惧,开始疯狂地运转。她强迫自己冷静地分析:从这些人的发髻和衣领样式来看,似乎有宋的影子,又有明的轮廓,却又不完全吻合她所知的任何一个朝代。这是一个……她闻所未闻的、平行的古老时空。
她没有任何可以依仗的“先知”优势。
这个认知,比身体的寒冷,更让她感到绝望。她对这个世界的过去、现在、未来,一无所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会登上权力之巅,谁又会沦为阶下之囚……她全都不清楚。
她像一个被蒙着双眼,推入黑暗森林的旅人,四周皆是未知的危险。她唯一的武器,只有她自己的头脑。
“别想了,”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她身旁那个蜷缩着的、看不清面容的女孩,“明儿个牙人一到,是去矿上还是去边关,就由不得我们了。”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轰然砸下,将她所有的侥幸心理,砸得粉碎。
柴房厚重的木门外,传来巡夜甲士们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他们不耐的交谈。
“这拨罪奴,真是晦气,大冷天的,别死在里面了。”
“死了更好,拖出去埋了,省得明天牙人见了,还要压价钱。”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吱呀”一声,是柴房的气窗被风吹动的声音。
就在沈舒意以为自己将要彻底陷入永恒的黑暗时,一抹微光,从那气窗透了进来,映在她即将闭上的眼帘上。
紧接着,一个黑色的、棱角分明的东西,被悄无声息地,从气窗外递了进来,轻轻地放在了她身旁的干草上。
那是一个粗陶的破碗,碗里,是小半碗黑乎乎的、已经凝固成膏状的药渣。而在碗的旁边,还放着半个干硬、冰冷的黑面馒头。
是……给她的?
沈舒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偏过头。
透过那道窄窄的气窗,她只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在黑夜里,依旧清亮如寒星的眼睛。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那双眼睛的主人,在放下东西后,没有片刻停留,黑色的身影便融入了风雪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可那碗尚有余温的药渣,和那半个能救命的馒头,却真实地存在于此。
在这绝境的第一个夜晚,在这片全然陌生的、残酷的世界里,有人给了她一份最沉默、也最珍贵的生机。
沈舒意死死地盯着那半个馒头,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活下去。
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