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往事

作品:《观火录

    “浮山,我们要快点了。我已经不想等了,也等不得了。”黑衣人正是夙兴夜寐秘密从上京赶来的太子,魏泓。


    魏泓在李浮山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悲愤,“我知道你想筹谋得更周全些,可你知道吗?前天,父皇居然听信王琨谗言坑杀了白鹿洞参与‘哭庙抗议’的学子,满堂文武谏言劝阻,那厮竟怂恿父皇秘密下令,让司礼监那些阉人们黑夜逮捕学子,直接坑杀。”魏泓满眼的痛惜。


    宣明帝魏琮登基三十多年,可以说是大魏在位最久的皇帝。可是自从宣明帝久病不愈,他就开始沉迷于追求长生,日日与那术士炼丹修道,疏于政务。


    因着那王琨自小服侍帝王,深受宣明帝信任赏识,皇帝便成立了司礼监由其掌管。司礼监独立于正统政务体系之外,行使其职权来不受辖制,行事多有逾矩。近年来司礼监宦官愈发不循旧制,圣意竟直接越过内阁,由司礼监上传下达。更别说司礼监下设东厂特务机构,只对皇帝负责,不经司法机关批准,可随意监督缉拿臣民,更是弄的众朝臣人心惶惶。


    李浮山便是被司礼监阴谋诡计陷害成如今地步。李浮山听到魏泓带来的消息,眼里一片痛意,当初对他便是手段残忍,如今竟是连世人眼光都不顾了,疯了一般地赶尽杀绝。


    “殿下可知,宣明帝在位多年,无大错,”李浮山问的是太子其实也是自己,释然一瞬后他接着道,“迈出这一步,殿下您以后在史书上便永远会被后人诟病。”


    魏泓听到这里豁然一笑,“浮山,我便知道,你一直想为我多周全一些,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不求名留青史,但求国益民康,谨守我朝基业。”


    李浮山看到太子灼灼的目光,仿佛看到了刚入仕时的自己。他心想,是啊,自己当初又何曾怕过,怎么回家几年竟变得如此畏手畏脚了。


    不再犹豫,李浮山躬身行礼,“愿为殿下破局之刃!”


    太子走后,李浮山在摘星院室外静坐,木竹通过中堂的窗看着大少爷静默的背影,想到的却是去年大少爷跪在冰冷金砖上的身形。其实李浮山也正在夜色下回忆,回忆着几年前的自己。


    不禁感慨,短短几年,竟已物是人非。


    记忆拉回七年前。


    少年尚书直挺挺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脊梁骨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承受着那盘龙金椅上投下的森冷目光。


    “李卿……”皇帝魏琮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尾音拖得极长,带着一种被所谓的灵丹妙药浸透的粘腻沙哑,“国舅……毕竟是贵妃的亲兄长啊。”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钩子,直直刺向李浮山怀中那份沉甸甸的卷宗——里面层层叠叠的诉状、铁证如山的账目、甚至还有几张来自灾民血手沾印的泣血状纸,俱是指向国舅府贪婪无度、私吞黄河一带防洪救命银两的如山铁证。李浮山的手在袖底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细微的痛感勉强维系着他摇摇欲坠的清明。


    “陛下!”李浮山抬起头,声音因克制而微颤,“明堂悬镜!此案所涉,非止一人之私利,乃万民之性命,乃我大魏社稷之根基!若不彻查严惩,法纪无存,人心尽失!下一次堤防崩溃,葬送的将是更多子民!陛下——!”


    他的目光越过阶前侍立、皮笑肉不笑的司礼监大珰王琨,死死钉在御座上那身明黄色的身影上,试图穿透那浑浊的眼,寻找到一丝清明、一点帝王的尊严。宣明帝那张原本尚显英挺的面容,如今却笼着一层不健康的灰败气,眼神混沌。


    “够了!”皇帝猛地挥袖,御座上的面孔在殿中烛火的明灭间显得狰狞,连带着声音也骤然拔高,“万民,万民!朕听够了你们的万民!退下!都给朕退下!卷宗留下!”他声音尖利地呵斥,眼神却下意识地扫向阶下王琨。


    王琨嘴角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躬身向前半步,声音谦卑得如同浸泡过的丝绵:“皇上息怒,龙体要紧。李大人忠心为国的苦心……陛下,您是明白的。”


    他微微侧身,眼角的余光扫过李浮山紧绷的下颌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熟稔而危险的蛊惑意味:“皇上深仁厚泽,岂能不怜惜贵妃这唯一的血脉至亲?依老奴愚见,不若……让李大人走一趟河南道?亲自去看看那里的……实情。眼见为实嘛,也好给百官、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王琨那双保养得宜、骨节却不甚分明的胖手轻轻一拂,仿佛掸去案几上微不可见的尘埃,却又似拂去了李浮山这份沉甸甸的卷宗本身应有的千斤之重。他脸上挂着的,是一种早已臻至化境的悲悯与和稀泥的微笑。“李尚书忧国忧民,实乃百官楷模。可那毕竟是国舅啊……贵妃的亲兄长,骨肉至亲……皇上重情,日夜为此神伤啊!”


    那悲悯在他脸上如同劣质的脂粉,只浮在表皮。


    李浮山的心,猛地向无底深渊沉下去,比双膝久跪金砖时更冷、更重。他看到龙椅上的帝王烦躁地摆手,如同驱赶一只恼人的蝇虫,那浑浊的眼神里只剩下被搅扰了清闲的戾气与疲倦:“王琨所言甚是。李卿……去看看吧。朕乏了!”


    “皇上……”李浮山心中全是不解的愤怒。他想咆哮律法昭彰何在,想质问帝王良知怎泯?他甚至想豁出去,指着王琨那油滑的面孔,斥责其包藏祸心!


    然而他的目光,终究凝固在王琨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冰冷得如同爬行动物鳞片的笑意上。


    王琨给的台阶怎么会是好意?


    连绵的秋雨仿佛天河倒倾,将整片豫西山地浇透了。稀烂的黑泥仿佛有了生命,贪婪地纠缠着每一双踏足其上的靴子。李浮山裹着厚重的蓑衣,拄着一根粗糙的木棍,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泥泞的山道上。粗粝的麻绳紧紧勒在他的掌心,正奋力拖拽身后一辆几乎要被泥浆吞噬的板车。车上层层叠叠盖着破旧的油布,露出的几角苍白面孔,是在这段名为“飞猿峡”的天险索道上因栈桥朽木断裂而不幸罹难的民夫。


    三天前,他带着一小队疲惫不堪的禁卫抵达这号称防洪加固工程核心区的飞猿峡。眼前的景象比他所预想的一切更令人胆寒心碎。山道旁新立的石堤花哨得近乎讽刺,单薄如纸,而本该用于加固、用巨木牢牢支撑山体、防止滑坡落石的工事,竟全是烂草和泥巴糊弄出来的样子货!


    一捆朽烂的麦草从那摇摇欲坠的堤坝边缘滑落,跌入脚下浑浊汹涌、打着漩涡的洪水中,瞬间被浊浪无声地吞没。


    李浮山的心脏剧烈地撞击着胸腔,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一种濒临窒息的冰冷愤怒。“天杀的硕鼠……”他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诅咒。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里冷冰冰的文字,终究抵不过这触目惊心、带着尸骸腐烂气的血淋淋现实!


    他再次猛地发力拖车,泥水灌入靴筒的冰冷触感几乎麻木了他的双腿。头顶悬壁上,那些被草草遮掩的滑坡裂口,如同怪物贪婪的口器,在阴惨惨的天光下隐约可见。


    突然间,一丝比脚下的泥泞更加深重的寒意,倏地窜上了李浮山的后脊,尖锐得让他几乎冻结在原地。眼角余光扫过斜上方——


    峭壁之上,不知何时多了十几道沉默的身影。他们披着厚重的黑色蓑衣,如同融入山壁的鬼魅。寒光就在那一瞬骤然炸开!


    十几柄强弩,已稳稳定在了发射位上!


    “散开!”李浮山声嘶力竭。与此同时,他几乎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拼尽全力将身旁两名尚未反应过来的随行文书狠狠推开!


    “嗤嗤嗤嗤——!”


    一片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毒蛇骤然吐信,比骤雨更为密集、更为致命!冰冷的劲弩撕裂潮湿滞重的空气,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尖啸!巨大的撞击声、令人牙酸的木石碎裂声以及某种令人心惊肉跳的钝响瞬间压过了山洪的咆哮。


    “轰隆!!!”


    几乎就在那致命的弩箭倾泻而下的刹那,头顶积蓄已久、被雨水和拙劣加固彻底浸泡松垮的山体,如同巨兽终于挣脱了束缚,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饱含毁灭力量的咆哮,以万钧之势猛然崩塌!


    仿佛整座山都活了过来,带着滔天的恶意向下扑咬!


    来不及了!


    视野瞬间被铺天盖地涌来的泥浆和破碎的巨石彻底吞噬。仿佛世界末日降临。脚下的大地疯狂地抽搐、拱动、塌陷。李浮山只感觉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凶狠地砸在自己背后,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裹挟着数不清的碎石烂木,如同被卷入疯狂的怒海漩涡,狠狠地将他的身体掼向前方!


    剧痛——一种超越了意志能够承载极限的、来自双腿深处的、仿佛被巨物瞬间碾压碎裂的灭顶剧痛——猛地爆发开来!


    眼前一片飞溅的猩红血雾之后,便是无边无际、粘稠如墨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