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作品:《银镯子

    1992年的春天,土地还未化冻,郑橙几经周转,跟着她血缘上最亲的陌生母亲,从农村来到鹏城——这座充满无数可能的城市。空气中,到处扬起的尘埃,无不在昭示这座城市的蜕变。在关内,几乎看不到丁点沿海渔村的痕迹。


    关内这个词,是她的朋友冯澄说的。


    长长的铁丝网,把城市和乡村隔开。以前乡下人进城,没觉得多难。可在这里,买公交车票,需要在关外买一张,跨过那道铁丝网之后还要再买一张。她的手上,绑着一条奶奶给她在新年夜系上的红绳子,奶奶说,这红绳子辟邪。


    看见这根红绳子,郑橙的内心觉得一点都不害怕了。


    她伸出手,两个年岁不大的女孩,穿着蓝布衣裳,手拉手蹦蹦跳跳走过工厂外的马路。


    *


    阳光有点烈,和工地上的机器一样摸着烫烫的。墙壁上随处可见的‘鹏城欢迎你’,路口巨大的伟人标语牌,电线杆上的各种小广告,甚至路边报摊的广播都响个不停。


    郑橙趁着年纪小,拿着一份报纸匆匆略过,版面印着四个大字“南巡讲话”。她不理解,放下报纸,拉着沉浸在港台美妆杂志的冯澄,去往今天的目的地——宝安县图书馆。


    在妈妈的回忆里,她爸就是转业太早,不然也可以参与城市建造,也能分一套房子。现在,她要为自己的房子奋斗。


    郑橙甩甩头,拉着冯澄,两个人从口袋里摸出有点热的硬币,在村口买了张公交车票。


    *


    半截车票捏在手心里,一张小小的凭证,让她们短暂有了在钢铁城市穿梭的资格。


    车厢里,混杂着来自各地的方言。


    冯澄紧紧挨着郑橙,两个人透过车窗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巨大的推土机在啃落后的村落,红色的砖块和红色的土地裸露在空气中,像被揭了疤的伤口;而在不远处,冰冷的钢筋混凝建筑从土地里窜出来,直冲云霄。


    车子到了一个陌生的站点后下车。


    两个人又按照之前的记忆,买了第二张车票。


    这一次,车上的人穿着干练的制服,他们的衣服没有城中村里衣服晒不干的霉味。下了车,路边的广告牌上,除了中文还有洋文。


    郑橙没有学过,但她看过妈妈的床头柜放着一本半旧的英语词典,从不让她碰。


    *


    “小橘,快。”冯澄拉着还在走神的郑橙往人群里钻,又是一张新的车票。


    郑橙拿出妈妈淘汰的零钱包,把车票和零钱放在一起,里已经躺着好几张不同颜色的票根,就像城市海报一样色彩纷呈,零钱包最深处是一张借书证。


    转两次车,三张车票,是她们进城的必经之路。


    *


    车子驶过公路,留下长长的尾气。远处的高楼镶嵌巨大的玻璃,映衬着蓝天白云。也照出两张稚嫩的脸,眼中的好奇与迷茫。窗外的世界飞速变化,像一个神奇万花筒。这一刻,郑橙才明白妈妈说的,鹏城是个大城市,她要在这里抓住一线生机。


    下车后不久,两人在图书馆外排队。个不高,在人流中显得额外渺小。


    她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就像拥有了勇往直前的力量。


    两个人在书架中寻找,那一本本藏着宝藏的书,散发着墨香,在她们身后飘荡。


    冯澄在一本《鹏城斯芬克斯之谜》旁边,逢见一本半旧的《青蛇》,她展开了这本像是鬼怪小说的书,进入那个奇怪的世界。


    *


    郑橙按照妈妈给的书单,找到自己要看的《成语故事》,在书中她找到了很多奶奶讲过的故事。


    两个人,靠在墙角,一页页的纸张翻过去。


    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日头也从东边落到西边。


    两人手忙脚乱把书塞回书架上,拿出要借回家看的书做登记,啪——一声,借书证上留下一行新的记录。两人挤上公交回到关外的城中村。


    逼仄的房子里,郑橙在妈妈下班前已经热好了饭,等她回来炒菜。


    霓虹灯管在暮色里刚亮起来,叶玉卿那张风情的脸映在积水里。冯澄抬脚跨过那滩漂着烟蒂的污水上了楼。


    她很清楚。她什么都明白。


    *


    夜晚是最迷人的时候,尤其是发廊的生意。


    冯澄在床上翻过身,看着手中的《青蛇》,十分不解。这明明就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为什么会是这么奇怪的描述呢?她后悔没有借神话故事全集了,那么厚的一本,可以看好久。


    她又翻过身,想起郑橙手上的红绳子。她说,是老家的习俗。刚出生的女孩,都要带银镯子,这样才会一辈子都安好!可她出生的时候,哥哥出现了意外,本来给她的银镯子卖给别人给哥哥看病了。不过,红绳子也有一样的作用,不过在褪色的时候需要更换。


    郑橙说,手上的红绳子是第十二根了。


    她摸了摸空荡荡的手腕,突然也渴望拥有一根红绳子。


    楼下的大排档坐满了人,发廊的生意也很好。


    她的妈妈冯玉,坐在门口,抽根烟再帮人镜面。她的手指很软,一看就不是会做饭的人。帮人修剪头发,需要一双柔软的手。


    冯澄本来吃习惯了楼下的大排档,可当她去郑橙的家里,她妈妈给她盛汤的时候,味蕾有些不习惯这清淡的味道。飘着一丁点油的汤上,浮着几颗枸杞,喝下去带点回甘。就连喝的水,也是从老家带过来的金银花凉茶。


    *


    她翻起身,趴在窗户上。


    窗户下面,一群人在一边喝酒一边打牌。


    她看着楼下的人,来来往往,和她在杂志上看到的一点不同。挂历上的模特,穿着亮眼的衣裳,涂着蜜色的口红。郑澄的妈妈一样,穿着小皮鞋和裙子,坐在办公室里算账。这是她的老本行,之前就在城里的供销社做账。


    哐啷一声,又是有人喝醉了酒打碎了盘子,掀翻了塑料凳。冯澄的目光落在楼下吵架的人群上。她听到老板娘骂骂咧咧的方言,听不出什么意思,声音很大,在热闹的夜市中,连同她手里的锅铲一样砰砰响。和电影里茶餐厅的生活完全不一样。茶餐厅的桌子擦得锃亮,楼下的折叠桌是经年的油渍;茶餐厅的服务员穿着修身的制服,楼下老板娘的围裙成一坨酱紫色。她抬头,对面的男人和女人拥在一起,他们的身体紧紧相贴。


    冯澄拉上窗帘,听着楼下的动静,仿佛看到了今后的生活。


    在热闹的街市里做一只老鼠。


    *


    她躺在床上,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就是一个衣柜和一张小凳子。她平时趴在床上写作业,或在楼下吃饭的折叠桌上。作业不多,和她有限的见识一样。


    冯澄抱着那本《青蛇》入睡,在梦里,仿佛看到了一条蛇从她的身体里钻出来。


    等她醒了,一摸裤子,一手的血。


    她跑出房间摇醒了正在睡觉的冯玉,光着两条腿,拎着那条被血浸透了的裤子,“我,是不是快死了。”


    冯玉先是不在乎,在梦中摇了摇头。然后,冲鼻的血腥味让她一瞬间从梦里醒过来,抢过那条已经开始变硬的裤子,盯着冯澄的脸:“过来。”说完,拉着人进了卫生间,拿卫生纸给人垫上,“以后,不准和男生走得太近,被我抓到了,非打断你的腿把你嫁了。”


    “那我会死吗?”冯澄擦着泪换上干净的裤子。


    冯玉:“死什么死,不把你读书的钱还我,你还敢死。”她昨晚半夜才睡,又喝了酒,头疼得厉害。往冯澄书包里塞了两个卫生巾,又随便给了几张零钱,打发人早点去学校。


    等人走了,她看着厕所旁的裤子,揉了揉腰,认命一般把床上的那染血的床单拆下来泡着。


    *


    突然觉得身体有点不同的冯澄,一进教室就趴在桌子上。


    她觉得很奇怪,很疲惫。肚子很疼。


    可她在班级的朋友不多。她是两年前转过来的,转过来没多久,班上的人都知道她妈妈是开发廊的,男生会撕下厕所里的广告牌问她有没有病。她就像是一个走错了路的人,贸然闯进了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郑橙转学过来的那天,窗外的梧桐树开满了花。


    她看着眼前这个蘑菇头的女生,脑海中迸发出一个声音,她一直以来的孤独,就是为了等待郑橙。和她成为朋友,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只是两个人的名字相似。


    她就拉上了她的手。


    *


    郑橙进教室时,冯澄刚吃完茶叶蛋。


    交上作业,在班长的催促声中开始了今天的早读。


    琅琅的读书声飘出了教室,越过学校的围墙。伴随着不远处正在新建的工地机器声音,飞入城市上空。


    那一天的日头很烈,金黄的颜色,照得红领巾更鲜亮。


    课间操后,冯澄趴在郑橙的耳边,“你知道那个吗?下面会流血。”


    “什么血?”


    郑橙没有这个意识。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们,女生和男生的区别,从不在姓名和外在,是身体的不同,是她们内心的感受。她听着冯澄说的,会流很多血,在梦里像是死去了一次,醒来后又活过来了。


    郑橙听完,搓了搓手,觉得暖暖的。


    手放在冯澄的肚子上,问她:“这样呢?还冷吗?”


    她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只是觉得,冯澄的眼神,在躲闪。


    远处工地打桩机的声音和教室的铃声混在一起,冯澄觉得,肚子上的那只手,好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