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跑

作品:《春日遗志

    天空开始下起冷雨,气温骤降。


    周一的中央商务区,除了埋头猛蹿的外卖骑手,楼宇间没有几个闲逛的人。


    祺山集团顶楼办公室内,桌上刚送来的摩卡还冒着热气。贺钧一头利索短发,懒懒地陷进办公椅,米白色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漏出用金线手工缝制的商标。


    医院外,司机冷得跺脚,嘴里哈出一团团冷气,他裹紧新发的工作棉服,低头时,正巧发现袖口上有一抹铁锈,好像是那兔崽子接伞的时候拿他衣服擦手。


    他从车顶捏了点雪在上面揉开,用肩膀夹着手机继续说道:“贺总,今天上午就是这些,我帮他办好手续,他又让我送把伞进去,我看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贺钧将椅子转正,不再看落地窗外的雨,声音清亮:“他最近在忙什么?总去这些不干净的地方吗?”


    “不知道,”司机挠挠头,“他说他车坏了,我今天才刚跟他见面。”


    贺钧瞥一眼日历上标红的日期,叹气道:“算了,等他出来吧。直接送回家。”


    “别墅还是……”司机小心翼翼地问。


    “万华。”贺钧抿了口咖啡,又说:“他以后要回观禾,你必须提前跟我联系。”


    “好。”司机声音有些委屈,“贺总,你弟弟脾气太大了,还喜欢嘲笑人,我今天刚见他,他就问我这么胖能不能转得动方向盘,我不想干了。”


    “下个月给你涨工资。”贺钧笑了一下,安慰道:“别多想,他小时候发过高烧,脑子有点不正常,对我也那样。”


    叮咚——


    药水滴落。


    贺祺渊被迟安突然睁眼吓了一跳,猛地抽回手。床上那人冷着一双眼看他,满脸都是防备。


    “你醒了?”


    “你是谁?”


    两人同时开口,贺祺渊笑了,说:“你烧糊涂了吧?”


    迟安撑着手坐起,大脑仍然眩晕。


    他刚才梦到寺庙中的佛像。


    佛像垂目轻喃,声音幽怨,伴随着诵经声,判词是永远不会放过他。


    贺祺渊瞧他脸上浮一层白,嘴巴还起了层皮,于是倒杯温水递过去:“喝。”迟安只淡淡看了一眼,神情又恢复昨日的淡漠,说道:“你是贺元。”


    “贺祺渊。”他纠正道,又问:“你自己住吗?爸妈呢?”


    迟安闭上眼,眼球朝上转了一圈。然后拔掉针头,掀开被子就朝门口走。


    “上哪去?”贺祺渊抓住他手,慢条斯理道:“别乱跑,医生说让我看着你。”


    语气十分理所应当。迟安疑惑地回过头,仔细看这人多大的脸讲这话。


    贺祺渊长了副很典型的中式脸,五官英气,脸型流畅,眼皮虽然薄,但眸子明亮,面上的皮肤贴着骨,又细又腻,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养出来的。


    从美学上来讲,迟安觉得贺祺渊很像专业素描课里的插图,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一说话就显出自大,惹人生厌。他轻笑一声,问道:“我们很熟吗?”


    笑声实在刺耳,贺祺渊马上感觉这张漂亮脸刻薄起来,但语气依旧礼貌:“那我介绍一下,是我救的你,熟了吗?”


    “让你救了吗。”迟安看都不看他,甩开他手,扯下床头的外套就往身上穿。


    “随便你。”贺祺渊懒得装了,他瞥一眼旁边的伞,准备直接送他,再一转头,人已经没了,医生正巧推门而入。


    “人呢?”医生问。


    “跑了。”贺祺渊答。


    医生狐疑地打量他一圈,实在想不到他人还在这,到底是怎么个跑法。


    “你是他朋友吗?”他又问。


    “不认识,路上捡的。”贺祺渊瞥一眼病床上针头留下的小滩药水痕迹,往脑袋一指,“他是不是这儿有问题?”


    外面的雨停了,只偶尔落点雪,雪里还夹杂着细小的雨粒。


    今年的冬天比往常邪门。


    司机一直站车外等,瞧见贺祺渊来,忙小跑上前撑伞。贺祺渊睨他一眼,侧头躲开,快走几步钻进后座。脖子里的雪被暖气一吹,化成水滑进后背。


    人各有命,想死谁能拦得住。


    贺祺渊坦然地闭上眼,只是后背进了冰冷的脏水,他烦闷地裹紧外套。


    司机收好伞,扶着腰往车里钻。他搓搓冻僵的手,问道:“咱们回万华吗?”


    贺祺渊闻声抬头,看见他沾了雪的头发跟通红的双手,皱眉问道:“干嘛不在车里等?生病了我怎么出门?”


    “我怕来不及开门,你又生气。”司机解释道,手局促地抓着安全带。


    “没必要。”贺祺渊移开视线,望向窗外,轻声说:“去公司吧。”


    “可是贺总让我送您回家,他说……”


    “不想干滚。”


    白色宾利沉默了一下,闷头启动。


    贺钧刚从办公区出来,刚停下脚步就对身边助理说道:“你去跟人事部那边讲一下,这次就算了,再这么懒散让许昇自己跟我来解释。”


    “好的总经理。”陈时巧忙接话,又低声补充:“刚过完年,大家可能还没调整好,许部长早上开会也说过了。”


    贺钧依然严肃,并不接话。她只好上前替他按下电梯按钮,然后退到旁边,下意识转了一圈腕上的翡翠手镯。


    贺钧看电梯半天不动,掏出手机,给微信一个头像发去语音:“张杨,有个病历本发你邮箱了,查一下,尽快。”


    电梯门打开,贺祺渊一张臭脸,刚看清外面的人就要按下关门。


    贺钧抬脚挡住关一半的门,落下步子踏进去,站定后转身,上下打量着他,问道:“不是让你回万华吗?”


    “想我的好哥哥了。”贺祺渊很乖地答道,还冲他假笑一下。


    贺钧倒是真笑:“回国半个多月,年夜饭也不来家吃,是钱花完了吧。”


    “谁让你不来机场接我。”


    贺祺渊这才露出真面目,冷哼一声,手插着兜,也不看他,电梯刚开就大步拐进总裁办公室,还故意把门带上。


    办公室铺满真丝地毯,宽敞明亮,空气里充盈着新鲜的花香。贺祺渊把外套随手一甩,直接歪进沙发。困意袭来,但脑子里怎么都甩不掉迟安那张脸。


    真见鬼了。


    他烦得鬼叫一声,又抓来一个抱枕。


    “喊什么?”贺钧骂了句。


    那边瞬间噤声。


    他又说:“刚从医院出来,洗个澡再睡,里面有套新的衣服,你先凑合穿,我等会儿让人从万华送一套你的来。”


    贺祺渊把脸埋进抱枕,闷声道:“不要,脏死了,我睡会儿就走,你别吵。”


    贺钧扫他一眼,懒得再管。他弯腰捡起滑落的大衣挂起来,又把空调温度调高几度,然后才坐下开始处理成堆的提案。


    暖风配着翻页声,贺祺渊还真睡着了,直到贺钧起身他还在睡,身上盖着轻柔丝滑的水貂毛毯,发根都被汗浸湿。


    贺钧抬腿就踢。


    皮鞋冰凉,碰到脚踝冷得贺祺渊一个激灵。


    “吃饭去。”


    “不想去。”贺祺渊起太早了,眼都睁不开,但刚翻个身就被贺钧拽起来了。


    贺钧问:“昨天几点睡的?”


    贺祺渊甩开他手,一脸烦躁:“奔四的人了,问这些无不无聊,谈个恋爱吧,别什么都跟贺崇山学。”


    “谁又惹你了?”贺钧抬腿补一脚,然后才把手里的围巾给他系上,“我才比你大几岁,你现在数都不会算了吗?”


    两人谁也不跟谁讲话,一前一后进了家法式餐厅。


    刀刃划过中火慢煎的牛肉,将纹理处分割地十分平整,肉质紧实,也没有多余的油花,滋滋声中,肉香四溢。


    贺钧回复完工作消息,抬头就看对面的饿死鬼已经闷头吃完一半。他将倒好的红酒推过去,一本正经地问道:


    “英国还在工业革命吗?”


    “你自己算呗。”贺祺渊笑笑,端起酒杯尝了一口。味道酸涩,他还是喝不惯,于是又重新倒杯果汁,问道:“你怎么不请我吃中餐,这我都吃腻了。”


    “你赵哥新改良的,带你尝尝。”贺钧说完看他好像真挺喜欢,心下一松,仍挪揄道:“中餐怕你嘴刁,吃不习惯。”


    “是怕我吃不习惯,还是怕我吃习惯了不走?”


    贺钧终于知道他今天就是来找事的,放下刀叉,眼中含笑:“吃饱了就去玩,我最近很忙,没工夫陪你。”


    “你忙我又不忙,”


    贺祺渊越看他这么笑心里越不爽,不急不缓地问:“过两天爷爷生辰你去吗?”


    “当然去。”


    “你送的什么?”


    “茶叶。”贺钧随口一答,抬头看他笑得狡诈,又补充道:“滇城的古树茶,托人从拍卖会上买的,很贵,你再敢像去年那样跟他讲是客户送的,我就揍死你。”


    贺祺渊还是阴阳怪气地叫唤起来:“哎呀,贺总脾气可真好,我要是你,见都不想见他,更别说给他准备礼物。”


    贺钧持着酒杯晃了晃,没回答。


    嗡——


    手机振动,贺钧看一眼来电人,嘴角轻勾,直接点开了免提。


    “贺总,那人跟云湾工程没关系,不过也挺复杂的。”对面说道。


    贺祺渊也学贺钧晃着果汁杯,只是倒得太满,在桌上洒出来了一些,他手忙脚乱地拿来擦手的热毛巾蘸蘸。


    贺钧错开视线:“你直接讲。”


    “他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叫严安,是进安明福利院的时候取的,后来还有过一个领养手续,不知道为什么又撤回了。”


    “福利院之前什么来头?“


    对面的声音低了些:“查不到。”


    “查不到是什么意思?”贺钧皱起眉。


    “没有出生证明,也没有学历,身份证和户口本,全都是后期补的,后来……”


    贺祺渊插嘴道:“你这样不犯法吗?”


    “你报警吧。”贺钧看都懒得看他,又敲敲桌面,“继续。”


    对面轻笑一声,说:“后来十五岁走政策进的安明美院,但只上一年就休学了。现在名字也是在那时候改的,改完买了一套云海湾的二手房。目前职业是插画师,没交社保,大概是兼职工。”


    “十五岁上大学?他今年多大?”


    “十九。”


    贺钧意味深长地看了贺祺渊一眼。


    贺祺渊正准备听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惹贺钧——这人一向睚眦必报,就连兄弟之间的日常友好交流都不会吃一丁点儿亏。


    听到最后,他有点耳熟,抬起头,正好对上那目光,又赶紧望向别处,佯装自然地吞下嘴里最后一口牛肉。


    贺钧看他那傻样,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明知故问道:“现在叫什么名字?”


    “迟安。走之底的迟,安静的安。”


    钢琴曲的最后一个音节重重落下,像巴掌抽在脸上。贺祺渊抿了下唇,抓来毛巾用力砸向对面,一言不发。


    贺钧将扔来的毛巾叠好,又推回对面,声音中没了笑意:“耍什么少爷脾气,都大学毕业了还当自己是teenager?”


    “就问你一句爷爷的事,至于吗?你之前不是答应过不管我的私生活。”


    “少扯别人。”


    贺钧直接无视他最后一句,“你要给他送礼,直接自己去找,我才懒得管你这些,你就非得用祺山的名义?谁教你的?财务到时候怎么对账?”


    他说完,抬手擦了一下西装上的水渍,又看一眼屏幕,这才挂掉电话。


    “你缺我这笔帐?”贺祺渊听他噼里啪啦一顿骂,一脸不服,“你这几年给自己换那么多新人,又搞这么多蠢东西放我身边,给他们发工资就不是走公司的账吗?”


    “我用自己工资。”


    贺祺渊见他就回一句,立马乘胜追击:“你还不如把钱给我,你怕我什么?整天针对我,监视我,就是不对外承认我,搞得外人都猜咱俩关系不好,这样你就高兴了是吗?”


    “我有什么好怕的,”贺钧丝毫不恼,反而笑了起来,“倒是你,费了心讨好贺劲丘,能讨来个什么?你能不能回国是爸说了算,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能替你跟佛祖说上几句话,你也想去极乐世界吗?”


    “我跟爷爷感情好关你什么事,要去极乐世界也不会带着你!”


    贺祺渊瞪他一眼,将掉下来的围巾往后一甩,“当初就你使坏让贺崇山给我送英国的,你才应该少扯别人。”


    应该在国内上完小学再给送出去的。


    贺钧微微眯起眼,反省了一下自己跟傻子对骂的掉价行为。他起身走到贺祺渊身侧,扯掉自己的围巾,笑道:“少吃点饭,多读点书。”


    说完,又有电话打进来。


    他拿起刚叠好的毛巾,擦了擦手,往贺祺渊脖子里猛地一塞,扭头直接走了。


    贺祺渊刚把毛巾抓出来,不一会儿就瞧见一个人朝他走来。脸更臭了。


    “大过年的,怎么又吵架。”


    赵连城悠闲地晃晃手里的账单,满脸笑意,“你哥让我把账单给你,付钱吧,一共两千二,这酒你带回去喝。”


    “你报警吧。”贺祺渊说。


    赵连城突然神情严峻:“不过看在你今年还没找到男朋友,哥给你抹个零,你们圈子不都分这个什么1啊——”


    “滚啊——”


    贺祺渊被吓得声音都大了,刀叉也掉桌上。他猛回头往门外瞧,见贺钧不在才不满地瞪他一眼,骂道:“你有病吗?”


    “不禁逗,还没小时候好玩。”赵连城用账单扇了下他后脑勺,又问:“你这次回国还走吗?”


    “不知道。”贺祺渊重新拿起刀叉,“回来给爷爷过寿的,应该能多待几天。”


    “你都毕业了,还在外面干什么。”赵连城停了一下,“不过我上次看你哥联系剑桥的博导,你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早干嘛去了,天天比我还惦记着Cam,我看就是不想让我回来。”


    “怎么可能?”赵连城换了个长辈的语气,语重心长道:“别那么想你哥,你爸之前不让人提你,他还经常跟我聊你在英国的事儿,说毕业就把你接回来。”


    “你俩谈了吗?”贺祺渊笑问,“我天天给他发消息他都不带回的。”


    “谁都跟你似得。”赵连城也笑,“我去年刚结的婚,通知你了吧,没来参加就算了,什么时候补给我份子钱。”


    “我圣诞假又不回国,再晚两个月说不定还能赏脸。”贺祺渊直接站起来,轻踢他赵哥小腿,“让让,我吃饱了。”


    “我看贺钧还是脾气太好了。”赵连城调侃一句,收腿给他让出位。


    外面冷得要死,贺祺渊出门找了一圈没看见车,又给司机打电话,结果铃声只响一秒就被挂断。


    随后贺钧的信息弹了出来。


    ——不忙就走回去吧。


    贺祺渊捋了一把头发,一下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