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的味道1

作品:《春日遗志

    一夜无梦。


    昨天的饭菜被收走了,床头多了套棉麻睡衣,米白色的,尺码看着正好。


    旁边贴着纸条:你衣服在柜子里。


    迟安环顾一圈,这房间简直大的离谱,但空气很旧,有灰尘的味道,豪华的衣帽间只孤伶伶挂着自己的衣服。


    大衣被熨烫得一点儿褶皱都没有,连起球的袖口都光滑无比,又亮又新。那条每次洗完硬得跟两片辣条似的牛仔裤,也松软地叠起来。


    不过迟安只赞叹一秒就准备跑路——在这儿画?他才不要。像贺祺渊那种又挑剔脾气又差的人,要是效果不好,他连跑路都不知道往哪跑。


    可等他换好衣服出来,又愣在门口。


    落地窗前立着一个崭新的三角画架,还有一个明显是刚拆封的月亮椅,上面放了盒水彩,金色包装,应该是他一直没买到的那个限量款。他走上前,发现果然是,而且还是60色的豪华版。


    门外响起敲门声。他才回过神。


    一位中年妇女推门而入,系着围裙,大概四十来岁,扎着低丸子头,笑得温柔:“宝贝,你醒啦?现在吃不吃早饭?”


    “呃……”迟安被她肉麻的称呼尴尬地脸一红,挠挠头低声道:“行。”


    早餐是一碗黑燕麦谷片,用温热的牛奶泡的,还放了蓝莓跟切好的几片香蕉。


    他还没见过这种吃法,舀了一口,味道竟然特别好,比他平常吃的早饭……好像从来没吃过早饭,都是一觉睡到中午。


    “好吃吗?”阿姨问,笑着看他,“祺渊跟我说你是混血,你要想吃包子面条什么的,我再给你重新做。”


    “好吃。”迟安低头搅着燕麦片,总觉得这些话像是在哪听过,但细想时,记忆又像雾一样化掉,不见踪影。


    阿姨看着眼前清瘦的年轻人,眼里的慈爱多了层怜惜,说:“昨天下午他让我把主卧收拾出来,我从家里赶过来,就换了个床单,等会儿我再重新帮你打扫一下,你慢慢吃。”


    “不用,我就临时住两天。”迟安捧着碗说,愣了一下,问道:“这是主卧?”


    “对,他说怕我打扫卫生麻烦,住的小房间。”阿姨笑道,“他还没领过朋友回来呢,你是第一个住这房间的。”


    可能是这个阿姨实在亲切,迟安也忍不住开玩笑:“他没朋友不是很正常,脾气这么差,动不动就骂人。”


    “怎么都说他脾气差。”阿姨坐了下来,捂着嘴笑道,“贺总一开始说他弟弟难相处,但我在这儿工作四年多了,还真没见他发过火,说话也很礼貌。”


    她说完想起什么,抿唇一笑:“不过脾气确实有点怪,吃饭太挑食了,还爱干净,然后不喜欢贺总给他打电话,不过那也没什么事,小孩嘛,都是这样的。”


    “这还叫没什么事?”迟安眉毛一拧,控诉道:“他自己都挑食,昨晚上还摔东西,我以为他什么都吃呢。”


    随后他警惕地问:“昨天我穿的是他的衣服吧,不会让我赔钱吧?”


    “哈哈,你这孩子说话真好玩。”阿姨一下笑倒在他肩头,搂着他说道:“他衣服多,那个你带回去穿也行,不然也是要扔掉的,他不碰别人用过的东西。”


    “真矫情。”迟安吐槽一句,不动声色地从她胳膊下移出来,又怕这动作太明显,欲盖弥彰地仰头把最后一口扒嘴里。


    阿姨直接接过碗:“给我吧,你忙你的。我早上才来,还没来得及买菜,他今天走之前交代我多做几样给你选。”


    迟安刚想说不用,阿姨就已经带门出去了,也带走了热闹的人声。这房间比他家还要大上数倍,寂静也更加明显。


    莫名的失落升起。


    ——好像很久没被人照顾过了。


    心脏像是凹陷了一下,随后缓缓弹起,充盈,又酸又带着钝痛。


    迟安盯着落地窗前的颜料盒和新画架发呆,突然起身换上了那套睡衣。


    中午是清淡的素炒和没加什么调料的滋补汤,量都不大,但是做了满满一桌。他胃吃不了太多东西,所以剩了很多,本想问能不能打包带回去,可再出来时,餐桌已经空了,于是也只好作罢。


    暖气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就没关过,吹得他昏昏欲睡。身体状态好,手感就不好。贺祺渊给他准备的一看就很贵的定制水彩纸已经被浪费好几张,可画出的效果还是很差,像蒙上了一层雾。


    下午三点。


    颜料刚调好,门开了。


    “贺先生看你中午没吃多少,让我给您送点零食。”阿姨笑着说道。


    刚烤好的华夫饼还冒着热气,还有一盒冰酸奶跟一碗去核的荔枝,晶莹剔透。迟安叹口气,无奈道:“我等会儿吃。”


    可没过多久,门又开了。


    “你说我这脑子,”


    阿姨捧了杯满当当的热饮进来,“他中午说怕你喝水太淡,让我给你做点甜的来着,这芒果西米露,是我跟我闺女新学的,宝贝你尝尝看好不……”


    “阿姨,我真画不完了,他肯定会弄死我的。”迟安苦着脸说道。


    “哈哈,怎么会,他性格最好了。”阿姨笑着把饮料放下,看眼前的脸越来越丧,用围裙擦了擦手,“那我晚饭再来。”


    门咔一声关掉了。


    迟安思考了一会,直接起身锁门,然后关掉暖气,将窗户开了个小缝,又抽出两张纸巾揉成两团分别塞耳朵里,确定听不见声音了才重新坐下。


    贺祺渊当天晚上就回来了。


    他接来钥匙,张嘴就骂:“自己住不锁门,跑我这锁上了。”


    不过门只推了一半就停住。


    窗前的人身上随意披着大衣,微微皱眉,嘴里咬着指甲,手指骨节分明,正专注地在画上涂抹,月光洒在他身上,衬得那副身型更加瘦削,却添了一份圣洁。


    贺祺渊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他双手抱胸靠在门边,视线先是在那人侧脸停留,然后滑向白皙的脖颈,一路带到手腕,最后落到根本没动过的餐盘。


    迟安正专心想着下一步,没注意到有人进来,过了一会儿他取一些没用完的金粉,轻轻吹到画上。粉末在银白月光下似鎏金般闪烁,效果很好。他笑了一下。


    贺祺渊感觉还挺美,不只是这粉末。他大步走上前,将迟安耳朵里的纸捏了出来,笑着问道:“这是行为艺术吗?”


    迟安被吓得一抖,眉头轻蹙,朝贺祺渊投去不满的目光。


    “怎么不吃晚饭?”贺祺渊问。


    “很吵。”


    “又乱答话。”


    贺祺渊收起笑,仔细看起画来。不比平板上的成图,多了几份实感上的细腻,那粉不多,但一下点亮整个画面。


    他开口夸奖:“画得很好。”


    迟安直接不回答了,重新拿起画笔在纸上补色。手绳上的珠子在睡衣袖子里若隐若现,晃起来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贺祺渊突然发现那珠子好像多了一个,盯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你这手绳哪里买的?这么老气。”


    迟安收笔,将袖口扣紧,然后起身去清洗手上蹭到的颜料。


    “现在吃饭吗?”贺祺渊对着他背影又喊一声。


    卫生间水声被开到最大。


    贺祺渊还没被这么冷暴力过,想发脾气又感觉自己有毛病,于是只能从桌上抽了两张纸等他出来擦手。


    水声停了。


    迟安走出来,终于开口:“你别这样,我有自己的工作节奏。”


    “别误会。”贺祺渊听他这语气倒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直接将手里的纸甩给他,“我是怕你饿死在我这儿。”


    “真这么容易就好了。”迟安随口说道,接纸时,两人指尖相蹭,贺祺渊突然反握他小臂,将他拽近了些。


    他一个踉跄,立刻就想挣开,却感觉力度更紧,似乎带了点不知名的火气。


    “您真的很喜欢拉别人的手。”迟安说道。


    “我其实有些搞不清楚你。”贺祺渊也答非所问,然后用另只手推起迟安的睡衣袖子。不比昨晚,屋内开了灯,伤痕在白皙的手臂上更加明显。他敛下眼眸,沉声道:“你真是矛盾,这么作践自己,为什么又要我救你?好玩吗?”


    迟安开始后悔早上为什么不跑。


    救他?


    他有什么好救的,发病时的梦话也能当真吗。这么稀里糊涂活完今年挺好的,生活但凡去认真深究,只会重新陷入记忆的死胡同,纯属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真正的拯救是那年的一跃而下,而不是旁人不痛不痒的几句安慰,满足了自我的虚荣幻想后,挥挥手,从他的世界潇洒抽离,留他一人在风暴中央。


    房间沉默了。


    华夫饼已经变硬,像被晒干的橘子皮,芒果的果絮凝固着,沉在杯底。


    “我没有作践自己。”迟安认真地说,“我也没有让你救我,我脑子有时候跟正常人不太一样,你当我乱讲的吧。”


    贺祺渊抬头看他一眼,替他扣好袖口,但并没有松手,继续说道:“我大学辅修心理学的时候,有节课的topic是自毁倾向,我感觉还挺有意思。”


    他后撤一步,抽出几张新纸,细心地蘸干迟安手上的水珠。


    “教授当时提了一个概念。她说,人除了生本能,还有死本能,后者在追求毁灭的时候,也会产生愉悦,甚至上瘾。”


    迟安感觉手被他握着很怪,只让他擦一只。另只手悄悄藏到身后,边听贺祺渊讲话边用睡裤蹭干了。


    贺祺渊看一眼他小动作,笑了:“我觉得你哪种都不是,所以我很好奇。”


    迟安开始盯着地上的纸巾发呆。


    他不觉得痛苦,也不觉得愉悦,只是如同行尸走肉,找不到活的意义,而又下意识地抗拒死亡。他甚至都无法想起这一切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仿佛出生时就被迫要接受这困顿又虚无的一生。


    伤口有时会痊愈,有时是流脓,但最后都会在身上留下一道疤痕,或深或浅,是他同精神困兽斗争过的勋章,能让他在情绪风暴里获得短暂的安全,更能让他在个体的这片虚无中感受到真实的存在。


    许久,迟安抬起头。


    “贺先生,我不是您的期末课题。如果你实在对心理学好奇,我建议你先从窥探欲和控制欲入手,或者研读一下皮亚杰先生的书,应该对你有帮助。”


    贺祺渊突然觉得他这阴阳怪气的样子蛮可爱,于是故意把他拽近,冷着语气吓唬道:“当我听不懂?皮亚杰有没有说过你这样的是哪个阶段没发育好?”


    迟安没想到贺祺渊还真学过,眼神马上躲闪,尴尬一笑:“说着玩的。 ”


    “谁跟你玩。”贺祺渊神色冷淡,他感觉握着的手腕开始偷偷发力,立刻攥得更紧,上前贴近他脸,“我控制欲?我窥探欲?我还什么都没干就敢这么诽谤我,谁给你的胆子,是不是觉得自己可有文化?”


    见迟安脸侧过脸不敢看他,他心情愉悦,语气缓和了些:“既然你这么喜欢锁门,那我明天就把门从外面锁上,然后在里面装个监控。我倒想看看你这么久都不饿,是不是在背着我偷吃什么。”


    “怎么样,迟老师?”他笑着说。


    迟安一下抽回手。这人简直比他想的还要恶劣,他退后几步,瞟了一下房门。


    贺祺渊看他这怂样,乐得不行,又想起昨晚熟睡的样子,心中一软,随手揉乱他头发,说道:“逗你玩的,我可没那么变态,睡觉去吧。”


    人都走了,发根处还残存着掌心的触感。


    好陌生。


    好熟悉。


    迟安有些无措,他坐回床边,伸手探向头顶,自欺欺人般地揉了几下,然后低下头,盯着手腕上泛起的红印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