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烂人
作品:《春日遗志》 贺祺渊夜里果然醒了,但不是饿的。
轿车疾速飞驰,跃过悬崖,陡然升空。明晃晃的太阳分裂成数个黄色的光圈在云层中急速旋转。明暗之间,他浑身紧绷,小心地在云端探步,可还是踏空。
失重感瞬间袭来。
耳边风声呼啸,震得耳膜乱鼓。只不过不像往日那般惊醒,他落在一片雪地。
冰凉,松软。
屋内一片静谧,只有空气加湿器的声音,可越是安静,他越是想念起迟安。佛珠手串还在腕上,却还是少了点什么。
主卧的东西还没被收起来,他掀开冰凉的被子躺进去。被褥里已经没有迟安睡过的味道,只有冰冷的寒气。
他冷得一抖,睁开眼坐起,又看到落地窗前没被带走的画架和颜料盒。于是起身坐到凳子上,抬头看向天边的月亮。
可窗边没有月光。
他坐了一会儿就感觉无聊,从披着的外套兜里掏出手机,界面显示着贺钧的号码,他皱起眉直接拨了过去。
贺钧盯着来电显示,有一瞬间思考要不要现在就给贺祺渊买机票。
见没人接,贺祺渊又拨了一次,这次只响一声就通了,没等对面开口,他哑着嗓子问:“我跟你打电话说什么了?”
贺钧刚降了点儿的血压腾一下上来,闭着眼开口说道:“别在我这发酒疯,几点了,时差还没调过来吗你?”
“我不高兴。”贺祺渊轻轻开口,残存的醉意让他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贺祺渊小时候一想家就给他打电话,也不说怎么了,就是反复讲不高兴,听着特别可怜。不过后来上初中就不说这些了,但也喜欢扯些有的没的。
贺钧轻揉眉骨,拿他没办法,起身倒了杯水,然后问:“怎么不高兴?”
“就是不高兴。”
“头疼还是哪不舒服?”
“哪都舒服。”贺祺渊嘿嘿一笑。
“你还是小孩吗?”贺钧听他不像清醒的,刚缓和的声音又烦了起来。
他现在倒希望贺祺渊直接醉生梦死,还能像个人一样有点知恩图报的良心。
最怕的就是这种半醉半醒的时候,简直是个半人半神的脑残恶童。
他知道贺祺渊酒醒后不记事,继续骂道:“你刚到英国不会算时差,每次打来我都在上班,后来会算了就挑我睡觉时间打,我那时候学校公司连轴转,被你搞的又累又困,还得担心是不是真出什么事,你现在都多大了,怎么还要人哄着睡?”
贺祺渊刚听到第一句就知道要挨骂,立刻将手机放下,用手指绕着窗帘细穗打圈,直到感觉不到声音震动的时候才拿起来,又重复一遍:“我不高兴。”
贺钧放弃跟他沟通了,又剥一片安眠药,耐着性子问:“具体是什么?”
贺祺渊侧过头看向那画架,一本正经地开口:“我感觉人生特别困惑。”
贺钧深吸一口气,喝口水将药吞下,说:“你是人吗就思考人生?喝点酒装什么深沉,睡觉吧,行吗?”
“我睡不着,你陪我。”
“睡不着去死。”
贺钧终于有点生气了,他没想到这人是真的没事找他。
“你怎么这么没素质?”贺祺渊急了,站起来威胁道:“那我跟贺崇山打,他今天肯定也喝多了,我就说是你让我打的。”
“随便你。”
贺钧刚要挂电话突然又想起什么,笑了一下,“我知道了,是那个迟画家吧?”
贺祺渊瞬间清醒。
对面低声笑起来,继续说道:“你在英国呆久了性取向都变了是吗?人家不理你怎么不直接打电话?还是根本连电话都没有?你也太……”
话还没说完,贺祺渊直接挂了。
贺钧这才心里舒服一点。他丝毫不在意贺祺渊喜欢男的还是女的,甚至是动物都没关系。这人从小就是三分钟热度,去英国前就是个没耐心的小孩。
小时候有客户说要送给他一只布偶猫,贺祺渊听见了高兴得不得了,缠着他买了几大包猫粮,还有一整车不重样的玩具,每天都问他猫什么时候能送来。
他第一次见这人对活物这么感兴趣,便送它了,还专门让保姆收拾一个小房间,准备让他在家里藏着玩。可是那猫崽子真来的时候,上来就挠了贺祺渊一下。
那小子脸当场就变了,捏着小猫后颈皮就把猫扔了出去。
小布偶猫挠着门叫唤了半个多小时,嗓子都哑了,可贺祺渊就是不开门,最后还是自己给抱走,送给了朋友,再回来时,买的所有东西已经全被扔了。
到了英国更为明显,想要的东西马上就要得到,晚一秒就会发火,但买来后也不见得多喜欢,玩两天就不要了,不过扔之前让人必须当着他面毁掉。
他打电话不准贺祺渊这么浪费,那没素质的却说扔了也是自己的东西,不准任何人碰,甚至挂了电话就把手机也给砸了,让人告诉自己给他换最新款。
上初中时候,贺祺渊跟人早恋,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干涉就分手了,之后谈的每段也都不会超过一星期。
他问贺祺渊是不是闲的,那人只说了句“都一样”。他想了想,应该是说的跟谁谈都一样,因为他也不觉得贺祺渊有多喜欢那些小女朋友。
除此之外,他到现在也没听说贺祺渊身边有什么男性朋友,这人一直都是独来独往。除了脾气差这个原因,贺祺渊跟他说过,一样的人见久了他感觉恶心。
所以他对贺祺渊最近莫名其妙而起的艺术鉴赏行为完全无所谓。
贺祺渊一直喜欢漂亮的东西,尤其是难弄到的。那小画家虽然身世不好,但胜在年轻漂亮,照片上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那股冷漠劲也够那死颜控折腾一段时间的。
他后来还问过张杨,张杨说那画家性格简直比贺祺渊还要烂,人缘极差。
烂人配烂人。
贺钧笑了一下,继续睡了。他只希望贺祺渊明天不要再来办公室找他,其余爱找谁找谁,最好今天晚上就去别墅找贺崇山发个酒疯,那样起码能老实一个月。
——自己没有他电话。
意识到这点,贺祺渊忙点开之前的工作群,可是迟安已经退群。他又去翻李元的朋友圈,结果滑了好久也没找到丁点儿迟安的痕迹,全是各种动漫截图跟脑残中二言论。
迟安真的像雪一样,在他的世界里化掉了。
他现在在干什么?
他会晕倒吗?
他今天有吃饭吗?
贺祺渊躺回自己床上,一个个问题不断冒出来,脑子比喝醉时还要乱。
雪确实开始化了。安明本就多年不下雪,天气此刻已有回暖的征兆。今天的太阳格外好,迟安收到了贺祺渊的尾款,比普通的商单要多好多。
李元还另外给他发了个大红包,说是精神损失费,让他去买点好吃的。
他去小区超市买了个新锅,又称小半袋散装米回家。两天没回来了,他趁着机器煮饭开始吭哧吭哧拖地。
饭好了。刚掀开锅盖,他就凑上前闻,滚烫的湿气瞬间钻进鼻腔,呛得他连咳几声。他擦一把被激出的眼泪,用超市送的锅铲挖一块米放进嘴里。
水放少了,有点干,不比在贺祺渊家里吃的,粒粒分明,又香又甜。迟安突然想问一下那阿姨到底是怎么煮的,然后想起自己没贺祺渊联系方式。
不过这样也挺好。
他盘腿坐在地上,边吃边发呆。
他们确实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是短暂地交集了一下,就像他之前碰到的很多人一样,主动也好,被动也罢,反正最终都只会留他一人。
木地板刚拖过,很凉,坐一会儿裤子就潮了。衣柜里只零零散散挂了几件外穿的厚衣服,他一时兴起,从最下面柜子里翻出了大学时候宿舍长送给他的睡衣裤。
有两套,一件是宿舍长穿过不要的,纯灰色,很大,只有上衣。另外一套是特意买来送给他的,印满了卡通兔子图案。
衣服刚抖开,就扑来一股熟悉的味道。是他们宿舍最爱买的那个打折洗衣粉,特便宜、特大包,香味特别重。
他其实不太喜欢那个味道,班里女生还调侃过他们是不是晚上睡一个被窝。他扯起身上的毛领嗅嗅,贺祺渊家里洗衣粉味道就刚刚好,很淡,但是很好闻。
不过因为他年纪最小,室友对他都很好,甚至休学前,精神极度不稳定,他们也处处包容自己,排班帮自己签到、带饭。所以他总想跟他们合群一点。
真好。
短暂的一年正常人生活。
迟安笑了一下,两套都没舍得穿,又叠回柜子,光着腚钻进被窝继续吃饭。
祺山总裁办公室内。
中央空调大开着,落地窗上满是雾。矮桌上摆着洗好的车厘子和切成小块的冰菠萝,还有一杯看着就齁甜的果汁。
贺祺渊上身只穿件轻薄的淡蓝卫衣,腿翘在沙发背上随意晃着,偶尔叉一块水果塞嘴里吃,然后对着手机傻笑。
贺钧放下手里的文件,累得脑子都疼。抬头看见那人悠闲的模样,心里来了一股火,恨不得连人带沙发一起扔出去。
他除了上班,几乎不在办公室里呆着,原本装修的时候买的是小沙发,贺祺渊嫌那个不气派,趁他出差给换成了店里最贵的,一回国就有事没事来这里躺。
贺钧盯了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怎么还不走?”
贺祺渊正在刷同城的画师群,他听见声音,漫不经心地回话:“去哪?”
“去哪都行。”
“那也得有个地方。”
贺钧看他躺得乱糟糟的头发,说道:“剪头去吧。”
贺祺渊抬头瞅一眼贺钧的短发,又盯着手机笑:“不是说正月剪头死舅舅吗?你怎么头剪得这么利索,沈富知道吗?”
“无所谓。”贺钧也笑了,“他昨天不是来了吗,应该没什么事,你也去剪。”
“我才不去,我都不知道我舅舅是谁,万一是个好人呢。”
贺祺渊坐起,将果汁喝了个大半,咂咂嘴说道:“我感觉我现在口味乱七八糟的,以前觉得英国的饮料甜得恶心,现在又感觉国内的太淡。昨天吃饭也是,一桌没几个想吃的,我都想整点豆子,你说我的胃是不是被资本主义害了。”
“要不说你嘴巴叼呢,你还不信。”贺钧说完,想起贺祺渊的舅舅,嘴角收了起来,说:“你还是回去吧,糖吃多点还能想着健身,我看你这半个月胖不少。”
“哪胖了?”贺祺渊最讨厌别人说他身材不好,马上站起来,掀开衣角展示了一下腹肌,边拍边说:“Look!muscle!”
贺钧笑出声:“别把自己憋死了。”
贺祺渊看他心情不错,赶紧说道:“我能不能晚点回去,在那边也没事干。”
“你在这不也没事干?”贺钧感觉这人真是见缝插针,马上收起笑,“你还没gap完吗,什么时候申学校,换个专业读吧。”
“不换,我就喜欢这个。”贺祺渊边摸着肚子边朝他那走,声音多了几分刻意的讨好:“别催我了,我听赵连城说,你帮我找教授呢,我下个月再走行不行。”
门外有人敲门,陈时巧走进来。
贺祺渊见贺钧不理他,知道他平常爱装高冷上司,立刻晃他胳膊,又故意夹着嗓子耍赖:“我下个月真走,我都多久没回来了,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
“别吵。”
贺钧感觉到助理的目光,抽出胳膊,扭头盯着他,等他鸟嘴闭上了才拿起笔,“他骗你的,我没帮你找,你自己早点准备材料吧,别什么都指望别人。”
“那我不读了。”
话音刚落,贺祺渊就看到贺钧脸沉下来,忙说:“这不是还没到时间吗。”
“你非得等九月才准备?”贺钧骂完,见贺祺渊表情一蔫,语气松了些:“算了,你自己找地方去玩吧,下个月我正好要出差,我们一起走。”
贺祺渊把手机放到贺钧要签字的文件上,语气更加老实:“再给我点钱吧。”
“我没停你卡。”贺钧直接拍走。
“限额了。”贺祺渊两指按住屏幕,又把手机推回去。
“又乱买什么?全限额了吗?”贺钧瞪他一眼,却还是拿出手机,又说:“你这手机是去年的款吧,哪天去换个新的。”
“麻烦死了,不想换。”
贺祺渊收了钱,抄起羽绒服外套就跑,感觉这提款机话真多。
贺钧看着他背影,笑了,他感觉这句话从贺祺渊嘴里说出来真是邪门。
半小时后,方圆工作室的风铃突然狂响,直到人进来了还在乱甩,认真摸鱼的几位画师全都抬起头瞧。
初五早就过了,财神爷还上赶着来。李元美滋滋地迎上去:“贺先生,上次的画感觉怎么样?”
“挺好,”贺祺渊不动声色地瞧一圈昂扬的向日葵们,没发现想找的人,不爽地问:“迟画家呢?怎么没来上班。”
“哎呀,我们早上还问呢,”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孩抱着刚接满的大水杯路过,对李元忿忿道:“元宝,你今年再不让他来,我也要申请居家办公了。”
“别乱喊!”李元尴尬地看一眼贺祺渊,又扭头瞪她:“就你天天最爱迟到早退,跟居家办公有什么区别?”
贺祺渊懒得听他俩打情骂俏,直接问道:“你这儿还有迟画家其他作品吗?”
李元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但想到他结尾款的时候多给了好几倍,立马换上笑脸,领着他进了一间小展览室。
屋内的画很多,什么风格都有,贺祺渊一眼就看到正对着门的那副。
画中是夜色下的江。
江面上只有寥寥几艘货船,亮着灯,星星点点。画面几乎都是蓝色,但深浅浓度却掌控得很好。天边有一轮月色,淡淡的一抹黄,让画更添静韵。
贺祺渊莫名感觉这幅就是迟安的。果然,李元伸手指向它,说:“这个是他面试时候带来的。”
“多少钱?”
“啊?”李元诧异。
贺祺渊盯着那幅画,又问了一遍:“多少钱?”
“这个我们没有版权卖。”李元一脸为难,“要不您找迟画家问一下?”
画室响起收款五万元的冷酷播报。
当晚这幅画就被送到了贺祺渊卧室,挂在墙上,正好对着床。
还有迟安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