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诛心

作品:《引灵

    “小姑娘,你哭了吗?”


    闻言,羌无猝然一怔。


    声音从殿内传来,不明方向。


    但能轻易分辨出这是少女独有的嗓音,清灵明亮,澄稚有余。若是以声取人,羌无肯定对方年龄绝对不过二十,正值年少。


    除了年少,还十分无礼——十几岁的小姑娘称二十五岁的羌无为“小”,真真不算一派和谐的场景。


    如此问候让羌无担心恐怕来者不善。


    话虽如此,可说话的人语速很慢,声音刻意压低了一些,像询问,又像是慢条斯理的关心,让人平白咂摸出些轻言安慰的在意。


    再加之话音似从大殿四面八方缓步漫来一般,缥缈无源的抚慰在空旷的路上更添几分低柔。


    羌无不负所望地被凭空出现的安慰晃了一下,再次激荡起的情绪受到安抚,突然变成个心有委屈,但硬扛着不说,被人发现,却不愿承认的小姑娘,乃至情急之下脱口反驳道:“我没哭。”


    然而她并未被这声音暗含的抚慰之意困住太久。


    “哭”字结尾处忽的一颤,她回魂般意识到情况不对,刚打盹片刻的警觉再次被主人拉起来放哨站岗。


    “疏忽了……”羌无心想。


    然而对于这个不理想的结果,她并未展现出多大的不喜与恶意,更从前被人戏耍嘲弄展现出的严厉与愤怒大相径庭,甚至有种前所未有的微妙体验。


    只不过这种不可否认的微妙在此时显得不合时宜罢了。


    日月司的人见到羌无时,她还不到三岁。


    烧火棍一样又细又短的孩子茫茫然被人拉扯着走,路上不说不闹,一声不吭,只是好奇地抬头去看。


    然而带她走的那个人实在没给小小的她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刚到日月司的前两年,羌无对身边的人和事很不习惯,一反温和常态,日日喊叫着要离开,不会坏的唢呐一样走到哪哭到哪,日月司的人怎么叫停都不行,谁见谁烦。


    神奇的是她就啕了两年,准确地说是一年半多,之后再不肯在人前掉一滴眼泪,除非眼睛忍不住。


    没人问她为什难受,为什要哭。


    因为在那个叫日月司的地方,哭这个字眼在他们身上是不被允许的。


    片刻不察也许有这里面的原因。


    况且这从天而降的空灵声音并不简单,听来如裹挟着沁入人心的舒适安宁,看似柔韧,实则无孔不入。如细密春雨般洒落入耳,恍若无物,亦不会让人产生抗拒抵触,甚至激化出一种如久旱逢甘霖般难耐的不可思议的感情。


    如此一来,羌无更加确定,此人不俗,而且极难应付。


    警惕之余她试探问道:“你是谁?”


    嘴上客气,其实心里想的是:“这玩意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果她的身体还能动,恐怕戒备的眼神彼时已射出许多凌厉的刀子防卫四周。


    “不要这样,只是开个玩笑嘛,”如雨散来的声音依旧明亮,只是这次没有故意放空压低嗓子,每个字都透着十足的雀跃,“我不会伤害你的。”


    轻俏的歉意感染力十足,寥寥几句将事情修饰得就像同龄女孩玩闹后轻巧顽皮的撒娇,让人不忍深究责骂。


    羌无欲循声找人,奈何音从天降,散在各处,根本寻无可寻。


    那感觉就像耳朵罩在盖子里,盖子上还蒙着被子,被子外面一圈人同时说话,话音却无视盖子和被子直冲耳边,每一句都明白得不像样。


    这怎么找?


    殿中之人除了她,就剩下那二十个白袍,


    既然选择在这个时候说话,根本不可能是他们。


    ——长老的职责是行刑,在这里,他们从头到尾说的人话不超过三句,若谁的心中真有什么疑惑斥责没来得及说出口,也应该找个人少的地方,尤其要趁人还活着的时候发作。


    等到临门一脚才有动作大概率是脑子出了毛病。还出言玩闹?


    开什么玩笑!


    事实确如羌无想的这般,他们巴不得她早点烧死,最好连骨灰都不剩。


    可殿中并未多出其他的人,二十个白袍在大殿中间站着,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这声音难道真的凭空出现?


    来自天外?白日见鬼?


    羌无干脆果断扔飞这个根本站不住脚的可能,放声朝空荡的大殿喝道:“我想咱们还是面对面聊好一些——出来!”


    她被迫从慷慨赴死的惨淡心境里抽离,戒备心早已疲惫不堪,心中忍不住缓缓升腾起个更大的可能——既然对方不愿露面,那么很有可能和那些戴面具隐去面容的长老一样——此人来杀自己的。


    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敌暗我明的状态让羌无无比排斥,就像被蒙着眼睛扎钉子时一样,生怕锥心的疼痛骤然降临,将她仅剩的一口气彻底撕碎。


    “原来你没认出我的惑音啊……”声音嘟囔着,打断了羌无的思绪,声音中带着的微微遗憾一览无余,少许停顿后继续道:“你猜得很对,我既不是下面那些人的同伙,也不会蒙你的眼睛,更不会突然杀你。这里只有你能听到我说话,说吧,还有什么想问的,你要是不问,我就问了。”


    惑音?怪不得,羌无心说,原来心中无故滋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这个原因。


    可听着听着,倒让羌无越发觉不对劲了。


    对方字句坦然,既不尖利逼人,也未得意自居,言谈并不会引人不适,若不放在当下这种针锋相对的紧张气氛之中,只听声便知道是个讨喜的姑娘。


    显然,羌无在意的与此无关,严重的是话里的信息!


    在羌无听来,送到耳边的每一句无异于一道带电的霹雳劈在脚下,电闪雷鸣,轰彻云霄,接连不断的雷霆之击几乎快要把她给劈碎。


    ——对方竟然在一五一十地回答她心里的问题。


    盘算和戒备不仅被人听到,还被细细拆分后诚诚恳恳地给出回答。如此神鬼莫测的招数比两军对垒时临阵投降还要可怕,简直诛心。


    这次来的又是什么东西!


    羌无僵硬在原地,犹如卡在跳跃腾扑的火焰上,目光无措地扫视着眼前阴郁空荡的大殿,茫然然找不到落脚处。


    她被这通狂暴如锤的回答震撼得难以言表,一时间想无比暴躁地吼些什么。


    须臾之间脑中犹如狂风过境,吹得她筋疲力尽。


    今天见到的新奇人物和东西不算少,金面长老和火祭桩好歹听过名字,可实际经历的都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的酷刑。


    至于没听过、没见过的,更是打得她经脉尽断、求死不能。


    ——用卧虎藏龙来形容除恶殿离里面的神神鬼鬼都是屈才了。


    进到除恶殿就是要死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羌无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对她来说,踏入殿中、缚于刑架后等待她的全是杀人流血的东西,此乃意料之中。


    当一些意味不明的东西跑到跟前,还跟人捏着嗓子说话时,便是大大的意料之外了。


    尤其这从四面八方飞来的声音听着难辨真假、难分好坏,就算真的非敌,甚至愿意和和气气地交个朋友,她也实在没什么兴趣多做纠缠。


    与其说没什么兴趣,倒不如说没什么力气。


    有个很现实的东西摆在羌无面前——她没有几刻能活了,就算花费时间和口舌打交道,又道不出几朵金灿灿的莲花把她托到无忧无虑的往生。


    她很闲吗?她图什么?


    都说活下去是世上最大的诱惑,铭刻骨髓,堪称与生俱来的强大本能,更没人会心甘情愿放弃多看世界几眼的机会。


    关于这点,羌无也一样,哪怕有一丁点机会,就算挣扎个粉身碎骨,也要为自己拼个出路。


    可这个出路早就被她放弃了。


    羌无有预感,现在的她,可能已经死了。至于现在灵魂升天的情况,从没听人说过,也许是另类的回光返照。


    看了看脚下依旧升腾跳跃的大火,黑红、诡谲,除此之外什么都已被吞噬隐没。


    火焰将所有都一丝不漏地包围在阵法中,大概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她就会彻底化为灰烬,永远消失。


    阵法周围的二十人依旧没有离去,他们要等一个结果——尸骨无存。


    人被烤着,一堆人守着,怎么都逃不过。


    当人都要没了的时候,继续纠缠不会活死人肉白骨。


    陡峭低沉的思绪戛然而止,犹如狂风洪水骤然褪去,留下一片虚假的清明。


    声音的主人兴致勃勃地听着羌无的想法。


    心里话一旦开了头,后面能扯出一堆有的没的,尤其是心事重的,能不动声色地琢磨一下午。


    好巧不巧羌无就是这样的人。


    愈加繁乱的心绪长如棉线,不剪不断,没有穷尽地越来越多,经历过七拐八拐,直到紧紧缠在一起,连头也找不到了。


    即便偶尔心绪烦乱,甚至让人从心神冷冽变得怒气冲天,但在常年自我碾磨形成的定局之下,再天花乱坠的念头也不会让羌无产生什么出人意料的变化。


    事实也的确如此。


    眼前这些刑罚对羌无而言没什么太大区别——都是杀人刀,有的钝些,筋烂骨碎;有的一刀见血,封喉立毙。


    当人心存死志坦然接受死亡时,外界的一切波动都难以对某些结果造成改变,除非强行扭转一个人的意志。


    能走到这一步的人,心里都压了一座千斤难移的大山。


    除非有雷霆之势将其一击击碎,或是绵绵之力不辞辛苦,不计时间,决意长久地将山挖个干净。


    事实当然并非想象那般简单。


    外界波动或湍急或涟漪,根本难以与心力抗衡,更大的可能则是汇成溪流聚成瀑布,流入为心海后成其难以摇撼的一份子。


    没人知道,羌无的心里住了一座七年的山。


    所见所闻、所行所触不断往山上投入落石。


    千重变万重,结局可想而知——一座明晃晃写着必死无疑的山。


    女主正式出场!


    没错,就是那个白日见鬼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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