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灵识

作品:《引灵

    林诧,公认的下一任日月使。


    如果用一种独特的的角度解释“公认”,很可以将其看做某个团体里的普罗大众对一枝独秀的敢怒敢言。


    只不过这些人怒得窝囊,言得也窝囊,大多时候不仅口服心不服,还拐弯抹角暗暗调侃讥讽,以淋漓尽致表达自己波涛汹涌的嫉妒之情。


    很有废物窝里横的意思。


    林诧不小心用自己的经历将这个词诠释了个彻底,且开头过于惨烈——父母双死。那年他十岁。


    日月司有个传统,他们每年都会在某个月集中派人出来分发朱签,这些发到朱签的孩子基本都在四岁左右,年龄普遍很小。拿到竹签意味着要长久离家进入日月司,对此,家中长辈皆以之为荣,无不欣然同意。无父无母的孤儿除外。


    只不过选上是一回事,最后能不能留在日月司又是另一回事。


    长辈把自家小孩进去之后会由日月司中人专门教学看护,期间可以看望,不过不能轻易离开,待的时间以年起算。


    这样的时光到了十岁左右便有了改变的可能。因为这时候基本可以确定选进来的小孩是否有天资能承担得起日月使的重任。


    有的话,留下继续培养,没有的话,原封不动送回老家。


    林诧就是要被送回去的那个。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刚进到家,甫一推门就亲眼看到父母带血的尸体无声无息横在地面,原本飞奔而归的喜悦心情顷刻间电闪雷鸣,他哭得全身痉挛,几度窒息晕死过去。


    送他回来的人只能陪着他掩埋双亲,然后又把无家可归的他带了回去。


    也许上天垂怜,林诧突然失去双亲后在日月司遇到个对他十分关心爱护的长辈。虽然不知道这位前辈叫什么,但不可否认的是,已然举目无亲的他很快便将其当做心目中的至亲之人。


    也许是因为这位无名前辈的存在给林诧带来莫大心理安慰,他在之后的修习过程中一骑绝尘,很快便成为在几十个备选人中鹤立鸡群的存在。


    但也正是因此,人群中对他的诋毁层出不穷,传得最广最多的就是说他受到日月司外神秘人的指教,不仅学习禁术,还妄图以此恶毒手段伤害具有竞争力的对手,矛头明里暗里直指他与他的那位无名前辈。


    林诧怎会甘受责骂,更不愿让前辈背上类似帮凶的无礼指摘。


    他问是什么禁术?没人说的清;他问神秘人是谁?住在哪儿?没人指的出来;问他究竟如何加害?加害的谁?更是无人作答。即便如此,关于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言论依旧甚嚣尘上,久不停歇。


    无人在意他的反问,更何况辩解。


    直到某一天嚣水陡然退潮,不仅同辈缄默,甚至日月司中教导他们的师长也不再冷眼旁观,大家一致用“下一任日月使”明里暗里称呼林诧。


    事情解决得干净利索,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要不是时间一长又有耐不住寂寞的跑出来逞口舌之快,林诧几乎要忘掉身边这些兄友弟恭的同辈几年前的嘴脸是多么的飞扬。


    更重要的是,他一直觉得是前辈出手帮他平息了事端。


    虽然没主动相问,但事实表明前辈的确知情,以至于林诧对其愈加亲近起来,甚至自己帮自己坐实指控,开始帮前辈办一些日月司中旁人接触不到的事。


    就比如现在。


    见林诧进门,黑衣老人彻底转过身来。他慢吞吞往门口走了两步,直到站在离林诧不到两步的地方才晃晃悠悠停下。


    林诧似乎很熟悉他这个样子,既没有出言关心,也没动手搀扶一把,而是主动直起身体,面色温和地站在原地等候差遣。


    老人没有立即开口,他一只胳膊沉重抬起,缓慢又费劲,衣袖笨重地坠聚在肘弯。原本很简单的抬手动作,放到他身上仿佛要过几个时辰才能完成般令人心焦。


    直到举到一定高度,小臂上的一段袖子忽然滑落,枯如朽木的五指猝然从袖口露出。


    虽然林诧曾见过这只死人一般的枯树皮手,却还是被眼前这幕吓了一小跳,因此好奇地多盯了会儿。


    不过从他踏入石室那刻,就像从鸟语花香的春天踏进冰窟,全身的鸡皮疙瘩瞬间被这阴冷的环境激起,虽不至于呼出白气,却足够让人费些时间适应,因此没有太多专心拿来认真观察研究人手鸡爪。


    老人的胳膊定在半空,干瘪的食指浅浅一弯,指尖便明晃晃闪出一簇亮光来。


    亮光大小如同蜡烛火苗,形状不大,看着却比着门外透进来的天光还要晃眼些。


    只是亮归亮,却并没有当蜡烛的潜质,除了本身晶晶闪闪外,发不出多余的光来普照万物。


    林诧第一次见时就暗自揣摩:“中看是中看,就是不知道有多中用。”现在已经能自问自答了:“这是?哦,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小玩意。”


    至此,老人方开口。帽子下传出的声音声音嘶哑难听,还带着久不见光的沉闷,说话倒是不颤巍,他对林诧嘱咐道:“去看看,身穿白衣者,全部诛杀。”


    话毕,火苗大小的亮光从嶙峋的指尖跳出,绕着年林诧翻飞了两圈后停在半空中。它很有有灵性地定住不动,等人来拿。


    一只细长有力的苍白大手覆上,将亮光收拢手心,然后声音清亮地答道:“是。”


    林诧右手紧攥转身出门,临走时忍不住扭头往石室内瞥了一眼,只见前辈将那只难看的老手举到帽子前,停下的位置正对着眼睛。


    “这是做什么?”他两只手使劲搓着胳膊取暖,不解的眉头扬了又皱,然后大步往前走下了台阶,边下边继续疑惑,“真的能看见?”


    又下几个台阶后自顾自摇头,轻轻嘟囔出声音:“啧,肯定不能。”接着两步变作一步,飞快下了高塔,直奔前辈让他“去看看”的那处。


    不怪他离的稍远没听不清,只因老人低语的声音喑哑,难以捕捉,石门又关得神速,林诧才没有机会听到前辈口中呢喃而出的四个字——意识,灵识。


    他不知道这四个字与他即将要去的地方、将要看到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  ·


    而这两个词之间的纠葛,远在千里之外的阿清也不止一次地深深思考过。


    阿清天生喜动不喜静,对看书这事总是开心不起来。再加上爹娘对她看书的态度时好时坏,久而久之,她就变得更不在意黄金屋和颜如玉了。


    然而有那么一本,准确地说是半本,在她身处一片黑暗,急切地想要知道些什么时,一想到书中的星星点点,就好比找到仙丹灵药一般,恨不得打开脑子,把书中的内容一字不落地捧出来。


    书上完整的内容她记不得,时至今日只能回忆个大概。更没想到,那本随手翻开的书本中所写的内容,简直就是她死后的真实写照。


    此书出现在风和日丽的一天。


    那一天,她在桌边发现一本古老纯朴的竹简,独特的气质在一众纸张书本中脱颖而出,便顺手抄起打开翻看。


    将将露出几行字,还没认真细读,上面鬼画符似的字迹就逼得她想闭眼。


    不过好歹是主动拿的,自己的面子还是要给一些,于是耐着性子把书端在手里,眯着眼细致分辨上面狗爬似的丑字,读得稍显艰难。


    刚开始的几段拖拖拉拉,翻来覆去,东扯西扯其实说的统共一个意思:灵识与意识不同;根本区别在于,灵识可以独立于任何器物单独存在,意识则如同烟雾,易散易消。


    阿清心说长篇大论太啰嗦,里面里有的东西根本不用多费笔墨,光凭字面就能看出来。比如灵识比意识多了点“灵”,再稍微一想就知道,这世上先有意识,再有灵识。


    她耐着性子继续看了下去,发现后面的内容拐到了死人身上,动不动死的活的,晦气。


    不过好在里面有的地方写的比较有意思,看着看着也就进去了。


    ——所谓意识,是人的精神与记忆所在,只有意识和身体完全融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当某天意识离开身体一去不回,就是人们所说的死了。


    据此反推,不难得出一个结论:人死后只要保存好尸体,再用一些高深莫测的术法把意识收回装起来,时机一到,把意识往尸体里一倒,诶,人就活了。


    是不是听起来如同炒菜一样简单,先放葱姜蒜,再放肉和菜。理解倒是可以这样理解,实际动起手来却不是一般的难。


    难如上青天啊!


    可有人非想扶摇直上九万里。


    那么问题来了。


    尸体怎么保存?存你家还是我家?腐烂了怎么办?高深莫测的办法哪里找?都说是高深莫测了好找吗?意识在哪儿?谁去找?我去吗?怎么找?打着灯笼?找到了怎么装?装哪里?你家酱缸里?倒的时候往嘴里倒还是往肚脐眼倒?天时地利人和的吉时怎么定?怎么知道那就是吉时呢?有多吉?


    还“诶活了”,真是天地之大,自以为自己聪明的不像话。


    可扛不住总有人突发奇想,控制不了全身躁动准备大展身手,双眼冒火决计必定让人起死回生,“呸呸”两声再搓搓手,信誓旦旦地拿出自己堪比炒菜的技术理论,打算一个伸手把意识全铲回来倒进身体里。


    那么恭喜,这下人死的更彻底了。


    这部分阿清记的最清楚,虽然没啥用。接下来大段佶屈聱牙的内容都在对“人死不能复生”大书特书,她当时只粗略扫了几眼,越看越不感兴趣,不过好在稍微记住了一些。


    ——这句话常常被人拿来宽慰死者的亲近之人,再配上一句慨叹憾惋的“节哀”,不知何时开始长久地成为灵堂的常客,穿梭在披麻戴孝的人的耳朵里。


    死者离世的无限惋惜,生者心中轻易难纾解的悲痛,或多或少都可以通过这两句传达出个一二分。


    总的来说,这六个字传达出的各种意义大过本质内容。


    当抛开意义不谈,只关注内容时,就要直面一个让人无比痛苦的事实——人死,真的不能复生。死亡是一种双向失去,至此阳间不能看向阴间,阴间不能涉足阳间。


    哪怕所有困难全都迎刃而解,身体、意识、人、时间,所有的一切有条不紊蓄势待发,可死了就是死了,回天乏术。


    冰冷僵硬的身体再也不能回应那些呼喊,闭上的双眼再也不能睡眼惺忪地懒散张开,终有一日会棺解肉消……


    ……


    这都什么呀……阿清大致扫过后面的内容,都是在说死了之后怎么怎么样,越写越晦涩。于是实在忍不下去,啪地把竹简合上,面无表情将书丢在一旁,完全没有被影响到一丝一毫,大步流星走出房间。


    撂下书时,阿清只觉此中通篇都在瞎扯,虽说看起来还挺有逻辑的,但那都是胡话。


    她一向不看好这种东西,没有真凭实据,仅凭猜测和臆想就敢拿腔拿调地胡咧咧,典型的话一出口不负责,糊弄一个算一个。


    光是书中说的“能够通过捕捉意识的办法将人救活”这个步骤,根本不成立,当阎王吃干饭的,开这种玩笑。万一真有哪个脑瓜子不灵光的当了真,岂不是误人子弟。


    笼统读下来,她只对写书人的非凡想象赞赏有加,心想若是这人多花点工夫构思几本神神鬼鬼、天马行空的爱情故事或者神话传说,绝对比这不严肃的害人玩意有意思。


    若单纯把书简当个消遣的乐子倒也能看,可一段段写得神秘兮兮煞有其事,弄得阿清道心不静,非想叫个板。


    出门几步远还满心不屑地反驳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是这事真发生了,跟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比母猪会上树还不可思议。”


    所以当她惊奇地发现自己是一团绿哇哇的意识——不,灵识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虽和书中的炒菜大师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有一点不谋而合——浅薄了。


    这番发现一度让阿清陷入令人迷茫无措的未知天地里,简直快要颠覆她对这个大千世界的认识,以至于不得不强迫自己相信并回忆那本书中的内容。


    然而大部分关于灵识的内容,她想破头也想不起来——头烂了也不行,压根没看多少!


    劈头盖脸的悔恨让年轻人立刻懂得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血的教训提醒她以后待人接物都要尊重,否则迟早遭报应。


    根据脑中有限的内容而开始胡乱发散的思绪如苍蝇般一通东碰西撞,说不上有啥卓越的进展,却是勉强爬出了些头绪。虽不知爬的对不对,倒是先把自己为难为个七窍生烟,方得出一段她认为很有道理的推论。


    在阿清看来,未散的意识必定存在外力维持。且此外力须得极其剽悍,以致于力量强大稳固到一种能够抗衡自然法则的程度,进而达到的效果几乎与起死回生无异。


    在此过程中,意识被某个类似法阵的东西封存着,法阵中无时无刻涌动着丰厚的灵力,在其外围形成水泄不通的保护罩。


    被这样照顾起来的意识是“死去”的。


    一旦类似法阵的东西松懈破碎,那么意识极易四泄,此时包裹在意识外面的灵力便会充当第二层保护罩。


    在长时间的保护中,灵力与意识接触碰撞,难免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反应。


    当中很可能有一种情况是,意识吸收了足够多的灵力,当达到一定程度时,“死去”的意识就会“醒来”,使其得以脱离身体后,还能如同活人一样思考着、“活”着。


    如此产生的意识便是所谓的灵识。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阿清可以胸有成竹地肯定:意识可依托灵力四散,理论上讲灵力越强,意识覆盖的范围就会越广。


    这是她的亲身试体验,童叟无欺。


    要不是除恶殿困住了她,而且意识最大范围也只能从殿东边溜达到殿西边,连门缝都挤不进,她的结论会更有说服力。


    总而言之,灵识偶然出现在世间的可能微乎其微。


    这不禁让阿清轻易陷入另一个百思不得其解当中——究竟谁花这么大功夫在她身上?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上辈子就不是揭秘纠案的料,再活一辈子也一样,于是每每想到这里,总是一无所获,只得不了了之。


    阿清落在羌无额心之上。


    她不能再耽误时间,否则一旦引出那个一直在暗处“关照”她的力量,那么精心准备的一切将再次功亏一篑。


    绿眸振翅,眨眼进入羌无的身体,霎时消失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