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我死的那天他在为实习生过生日

    顾凯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玄关的衣帽架上,一股若有似无的甜腻香水味,像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又是新的味道,和上周那款清新的茉莉花香调截然不同。


    第七年了。


    时间真像个劣质的笑话,年年讲,年年不新鲜。


    我坐在客厅冰冷的丝绒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光滑昂贵的布料。


    电视屏幕无声地闪烁着光怪陆离的画面,映在我空洞的瞳孔里,激不起半点涟漪。


    胃里那点熟悉的、带着锈蚀感的隐痛,像潜伏的毒蛇,又悄然抬起了头。


    我下意识地蜷了蜷身体,把那阵翻搅压下去。


    电子密码锁的声音格外清晰。


    顾凯回来了。


    他高大的身影裹挟着一丝室外清冷的夜风走进来,随手将车钥匙丢在旁边的水晶盘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甚至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向酒柜,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


    琥珀色的液体在剔透的杯壁里晃荡,映着他线条冷硬的侧脸。


    “还没睡?”


    他抿了一口酒,声音带着工作后的松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


    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带着点审视的意味,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状态。


    我的视线落在他领口。


    那里,在挺括的白衬衫领子下方,靠近锁骨的位置,沾着一抹极其细微的、近乎透明的粉红。


    不是口红,更像某种亮晶晶的唇蜜,在顶灯下反射着一点微光。


    很小,很隐蔽,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球发涩。


    “嗯。”


    我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厉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磨过。


    胃里的毒蛇似乎咬得更深了一点。


    我深深吸了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也无法浇熄胸腔里那股灼烧的疲惫。


    七年了,年年如此。


    从最初的震惊、愤怒、歇斯底里的质问,到后来麻木的争吵,再到……如今连争吵的力气都彻底被抽干。


    “今天……很忙?”


    我终究还是问出了口,连自己都觉得多余。


    问什么呢?


    答案从来都只有一个。


    果然,顾凯晃了晃酒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盖过了我那点微弱的疑问。


    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带着习惯性的敷衍,眼神甚至没有完全聚焦在我脸上,似乎思绪还飘在别处。


    “嗯,有个新项目启动,带新人熟悉流程,事情多。”


    他顿了顿,像是才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今年新来的实习生,叫安娜,挺有灵气的。”


    安娜。


    名字像根更细的针,精准地刺入心脏某个早已麻木的角落,带来一阵迟滞的钝痛。


    去年的叫思思,前年是薇薇,再往前……名字在我脑子里混乱地搅成一团。


    每个名字背后,都曾是我彻夜难眠的眼泪和顾凯不耐烦的“工作需要,你别闹”。


    工作。


    多么冠冕堂皇又无懈可击的理由。


    胃里猛地一阵剧烈抽搐,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我。


    我用力掐住沙发扶手,指节泛白,才勉强没让痛哼溢出喉咙。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冰冷的、印着“胃癌晚期”几个刺眼黑字的诊断书,仿佛就在我口袋里灼烧。


    “哦。”


    我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惊涛骇浪。


    那股曾经支撑着我一次次质问、一次次撕扯的力气,早已随着癌细胞一起,被啃噬得千疮百孔。


    质问?解释?争吵?


    都太累了。


    顾凯似乎对我的平静感到一丝意外,他探究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


    但很快,那点意外就被更深的不耐取代。


    他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先去洗澡。”


    他转身,背影挺拔而冷漠,走向主卧的方向,留下那丝甜腻的香水味和威士忌的余韵,在空旷的客厅里无声地发酵。


    浴室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我扶着冰凉的沙发扶手,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腹腔深处那顽固的疼痛。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像个无声的影子,挪向书房。


    书桌宽大厚重,红木的纹理在灯光下流淌着沉静的光泽。


    我拉开最底下的那个抽屉。


    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丝绒盒子,安静地躺在角落。


    我伸出手,指尖不自觉地颤抖,轻轻拂过盒子光滑的表面,没有打开。


    里面是一块昂贵的腕表,我几个月前就买好的,顾凯的生日礼物。


    下个月就是他的生日了。


    往年,我总提前很久就开始期待,精心挑选礼物,计划着如何庆祝。


    今年……我点开手机日历,找到那个被我设置了年复一年提醒的日子。


    指尖悬在“删除提醒”的选项上,停顿了足足几十秒,最终,轻轻按了下去。


    屏幕闪烁了一下,那个小小的蛋糕图标消失了。


    像是亲手掐灭了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


    我关上抽屉,没有再去看那个盒子。


    转身,目光落在书桌正中央。


    那里放着一个崭新的牛皮纸文件袋。


    我把它拿了出来,纸袋光滑微凉,上面没有任何标记,却重逾千斤。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


    我拿着文件袋,一步一步走回客厅。


    水声停了,顾凯穿着深灰色的丝质睡袍走出来,头发半湿,带着清爽的沐浴露气息。


    他用毛巾随意地擦着头发,看到我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拿着东西,眉头习惯性地蹙起。


    “什么?”


    他声音里带着沐浴后的慵懒,但那份慵懒之下,是根深蒂固的掌控感。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他面前,隔着那张昂贵的、光可鉴人的大理石茶几。


    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他擦头发时毛巾摩擦的细微声响。


    然后,我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轻轻地、平稳地推到了他面前的大理石桌面上。


    纸张摩擦过光滑的石面,发出“沙”的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顾凯擦头发的动作顿住了。


    他低头,目光落在那份没有任何标记、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文件袋上。


    他好看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眼神里混合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愕然。


    “这什么?”


    他语气硬邦邦的,毛巾被他随手扔在了旁边的单人沙发扶手上。


    我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胃里的疼痛奇异地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麻木感压了下去。


    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珠子,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离婚协议。”


    空气彻底冻结了。


    顾凯脸上的表情有片刻的空白,仿佛没听清,或者根本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几秒后,那点空白被一种极其荒谬的神色取代。


    他嗤笑出声,那笑声短促、尖锐,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尤为刺耳。


    “沈非晚,”


    他向前倾身,双手撑在冰冷的茶几边缘,那双深邃的、曾让我迷恋不已的眸子此刻紧紧攫住我,里面翻涌着被冒犯的怒火和一种近乎可笑的笃定,


    “跟我玩这套?欲擒故纵?”


    他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眼神锐利得像刀子,试图剖开我的平静,“七年了,你还没玩腻?”


    欲擒故纵。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咙口,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他不知道。


    他永远不会知道,在他眼里这场拙劣的“表演”背后,抽屉里那张薄薄的诊断书上,“晚期”两个字是如何触目惊心。


    他不知道我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吞咽,身体里那个疯狂滋长的东西都在无声地宣告着倒计时。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不耐烦和笃定“我在耍手段”的脸,只觉得一股深不见底的疲惫席卷而来,要将我吞没。


    解释?争吵?证明?


    太可笑了。


    也太迟了。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都带着锯齿,刮擦着我的气管。


    我避开他审视的目光,视线落在他身后昂贵的落地窗帘上,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丝波澜,像淬了最冷的冰:


    “签了吧,顾凯。”


    我顿了顿,胃部的剧痛又汹涌地袭来,我甚至能感觉到额角的冷汗在凝聚,“对你我都好。”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脸上瞬间变幻的错愕和陡然升腾的、更加汹涌的怒气。


    我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像一个用尽最后力气维持尊严的士兵,一步一步,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走向属于我的、冰冷的客卧。


    门在我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他可能爆发的任何言语。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里那根强行绷紧的弦骤然断裂。


    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般袭来,我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


    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才勉强将那灭顶的痛楚和几乎冲破喉咙的呜咽堵了回去。


    眼泪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不是因为顾凯的误解和嘲讽,而是为了这具正在急速崩坏的身体,为了这走到穷途末路的七年,为了那即将独自面对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客卧的窗帘没有拉严,一道惨白的月光斜斜地切进来,落在地板上,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冰冷地横亘在我和他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