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叫醒
作品:《裂釉》 蒋虎闭起眼睛的脸部线条柔和了很多,凌厉的眉峰也舒展开来,一种近乎无害的疲惫。谢重收回视线,盯着天花板上被月光切割出的光影,然后目光又不受控制地滑了过去。
蒋虎身上居然也有疤,而且不少,很多,和谢重的不相上下。
看愈合的形态和颜色,有年头不短的也有新鲜出炉的,或深或浅地纵横交错,能想象到当时的凶险。
他也会流血。
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联结感转瞬即逝。
——同为伤痕累累的困兽?不,不一样。欣赏猎人的伤痕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蒋虎高高在上,是制造伤痕的人,不是承受者。它们和自己身上那些挣扎求生而留下的印记不同,这些伤疤只是证明了他权力路上付出的代价,他走到今天的位置手段只会更狠。
谢重猜不透,也不想去猜,在天马行空的思绪中迷迷糊糊地眯了过去。熬过去,天总会亮的。
杜东泉一大早就来了别墅,他很不安啊,昨天那样对谢重太不地道了,简直是卖队友!谢重初来乍到,在蒋虎身边没根基,没交情,没牵扯,三无人员一个!老大在暴怒时失去理智把对老宅那帮人的气全撒在谢重身上怎么办?
杜东泉觉得祈求老大手下留情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了,谢重不像他爹,他爹再怎么说也算虎哥的半个长辈,虎哥叫他一声叔叔就不会真的迁怒他,面上总留三分情。
谢重不是他,他跟虎哥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交情,那是嫡系中的嫡系。谢重也不是张承煜,张承煜跟着虎哥出生入死多少年了,是实打实用命拼出来的嫡系心腹,平时也能扛点雷。
可谢重有什么?谢重没有任何让蒋虎不看僧面看佛面的地方。
在老大眼里,他多半就是个刚买回来的物件儿,还是个不太顺手的物件儿,昨天那种情况,物件儿碎了也就碎了,老大估计眼皮都不会多眨一下。
杜东泉越想越后悔,肠子都悔青了,问他爹,他爹说没事,怎么可能!老大发火掀桌子砸东西的样子他又不是没见过!
杜东泉大半夜打电话叫醒了游医生,游医生在那边睡意朦胧地沉默了两秒,声音带着点认命:“……杜、东、泉!你是我祖宗行了吧?凌晨三点半!又是哪位爷挂彩了?蒋老大这次是要截肢还是要开颅啊?还是你小子又皮痒了?”
“都不是!是谢重!就虎哥带回来那个!”杜东泉急吼吼地把事情笼统地跟他说了一遍,怕这老油条不肯来还把情况说得特别严重,总之就是让他紧急待命:“万一见血了呢?万一胳膊腿儿脖子断了呢?得急救啊!”
游医生显然也很习惯,长长的叹息一声,充满了我就知道没好事的疲惫感。医者父母心,待命就待命吧,待命到天亮,被他拉去别墅,顶着两个黑眼圈心里把这个二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蒋虎要真发疯,叫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来有什么用?等着收尸顺便被灭口吗?谢重那小子看着挺能扛,码头伤成那样都跟没事人似的哼都不哼一声,希望他骨头够硬,命也够硬,能撑到蒋虎那股邪火自己消下去吧……唉,这都什么事儿啊,觉都睡不安生!游医生疲惫地一屁股坐在客厅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对女佣说:“麻烦给杯咖啡,要最浓的,浓得能当沥青用最好。”
杜叔:“.......”
“毛毛躁躁!”杜叔看着风风火火的儿子和明显没睡醒怨气冲天的游医生,额角隐隐抽动了一下,“一大清早,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还嫌不够乱吗?把你游叔叫来?你是嫌场面不够大,还是嫌事情不够麻烦?”
把人游医生弄来,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场面……杜叔一阵头疼,你是嫌游医生命太长,还是嫌你爹我太清闲,得去给你收拾烂摊子?
“老游,辛苦你白跑一趟,这里没事,请回吧。”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自己天塌了的儿子:“虎哥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他要是真厌弃了什么人,当场就能扔出去,眼皮都不带眨一下,还等你来叫你游叔来收尸?谢重是他带回来的,费了心思养的,他不会轻易....”
杜叔还没来得及把后面更严厉的话说完,三楼主卧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客厅里瞬间死寂。
所有的目光——焦虑的、怨念的、威严的——齐刷刷地向上望去。
谢重顶着一头睡得乱七八糟的黑发、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低气压、嘴唇抿得死紧、穿着睡衣、光着脚,从那扇象征着绝对权力和禁地的主卧门里走了出来。
游医生:“.......”
紧急待命?待命看这个??杜东泉你他妈在逗我?!这像是胳膊腿儿断了的样儿吗?!我的黑眼圈,我的浓咖啡,我这一路提心吊胆......等等……游医生从沙发上坐直了,从蒋虎房里出来?穿着睡衣光着脚?蒋老虎的房里出来个甩脸子的?还活着?还全须全尾?
杜东泉被他爹连珠炮似的训斥砸得有点懵,但“费了心思”这几个字像根针,稍微戳破了他那层谢重要完蛋的恐慌泡沫。他正琢磨好像是这么个理,抬头一看:“???????”
那是虎哥的房间吧????
卧槽?!卧槽槽槽槽!!!那是虎哥的房间吧?!杜东泉大脑宕机了,他没看错吧?!谢重从虎哥房间里出来了?!还活着?!而且……而且那表情……是生气?谢重在生气?!对着虎哥生气?!世界末日要来了吗?老大玩霸王硬上弓把人家惹毛了?卧槽老大你禽兽啊!!!
那就是蒋虎的房间。
蒋虎跟在他后面慢悠悠地从主卧踱了出来,不同于他那一张不高兴的脸,蒋虎心情很不错,神清气爽,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堪称愉悦的弧度,与谢重那副全世界都滚一边去的臭脸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杜叔:“?”
其实昨晚他知道蒋虎把谢重带回了自己的房间,很正常,毕竟第一天蒋虎带他回来就让杜叔给他养养皮,养,杜叔多少也知道点他的意思,药浴、药膏、食补。但是怎么今天的情形那么奇怪呢?谢重脸上颜色的还是第一次那么不好看,看来昨晚并不平静啊。
杜东泉一脸被九天神雷劈了个外焦里嫩的表情,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真的啊?!谢重真生气了?!老大真玩脱了?!还很高兴????
游医生待命半宿的怨气瞬间被这惊天八卦冲得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吃瓜之魂。能看到蒋老虎被人甩脸子还一脸餍足,百年难得一遇啊!
蒋虎的目光扫下来,“出事了?”
看他的热闹不能太嚣张,游医生反应极快,连连摆手,脸上挤出职业假笑:“没有,东泉非说杜叔最近血压有点高,硬把我从被窝里薅起来让我过来给杜叔量量血压,复查一下。”他边说边用手肘狠狠捅了一下旁边还在石化状态的杜东泉。
杜东泉被捅得一激灵,如梦初醒,连忙点头如捣蒜,声音干巴巴的:“啊?对对对!量血压!复查!爸,您最近不是老说头晕嘛!”
杜叔:“……”
他抬起手,面无表情地对游医生道:“嗯,那就有劳游医生了。”
谢重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呆了一个小时。蒋虎坐在餐厅里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目光偶尔扫向楼梯口。
精致的点心和小菜摆满了长桌,杜东泉坐在旁边,屁股底下像长了钉子,坐立不安。他偷瞄着蒋虎的脸色,又看看空着的楼梯,心里七上八下。完了完了,谢重这是气还没消啊?老大让人去叫了没?这都多久了?老大最烦等人吃饭了……
游医生也留下来蹭早餐,心里嘀咕这冷战打得有意思,谢重看着闷不吭声,脾气倒是不小。
蒋虎喝完一杯咖啡,让人叫他下来吃早餐,叫了两遍,他打开门,下楼,一点都不理餐厅里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旁若无人地拿起一个干净的骨瓷餐盘夹了一个红米肠、两个肉包、一碟金钱肚、一碟水晶虾饺,行云流水地转身,上楼梯,回房间——砰。房门关上。
众人:“........”
杜东泉眼珠子瞪得像铜铃,他他他……他真敢啊?!他是不是不想活了?!
年度大戏,游医生差点被一口豆浆呛死,强行忍住咳嗽,憋得脸通红,这瓜顶,这一宿没白待命。他敏锐地瞄到了谢重手腕上的牙印子,还捅杜东泉腰眼示意他看,压低声音:“赌不赌?那牙印深度绝对出血了。”
连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杜叔都有一点惊讶。
去叫他的人小心翼翼地看向蒋虎。
但蒋虎短促地笑了一声,居然没有计较。他拿起筷子,神色如常地开始享用自己的早餐,甚至还心情不错地多喝了一碗粥。
杜东泉风中凌乱:“?????????”
被当众下面子还高兴???
蒋虎任他在房间里呆了一上午,中午要出门时才好整以暇地敲了敲他的门。
谢重的起床气已经消下去了,蒋虎目标非常明确地低眸去看早上自己咬过的那只手腕,默不作声看了有一分钟吧,满意道:“换衣服,跟我出去。”
谢重的起床气又嘭一下要炸了。
早上他是被蒋虎咬醒的。
蒋虎醒了发现掌中空空如也,手里的脉搏不见了,一丝不悦瞬间攫住了他,翻身,很不高兴地盯了一会谢重的背影。
谢重像只偷溜进巢穴却保持警戒的野猫。
他的目光落在那截从被中露出的手腕上,苍白皮肤下淡青血管如蜿蜒溪流。野兽圈养猎物的本能苏醒,一种近乎孩童被抢走玩具的不爽感涌上心头。
他把谢重那只好看的手重新捉回来,肌肤相触的瞬间,熟悉的脉搏跳动感重新传递到指尖。
蒋虎心底那点莫名的烦躁奇异地被抚平了一些,指腹无意识地在那片细腻的皮肤上蹭了蹭。然后,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张开嘴,在那白皙的手腕内侧,靠近脉搏搏动最清晰的地方——咬了下去。
他咬的时候其实很单纯,绝对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企图。牙齿嵌入皮肤的触感很奇妙,温热,带着微弱的抵抗和弹性,像品尝一块刚蒸好的带着韧劲的米糕。他没什么龌龊的心思,此刻的行为更像一种标记,一种唤醒,一种对昨夜“温顺”延续的粗暴索取。
刚在皮肤上留下一个清晰凹陷的瞬间——
谢重醒了。
与其说是自然醒,不如说是被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对危险和侵犯的极度警觉硬生生从沉睡中拽了出来。意识回笼的前一秒甚至不是眼前的卧室景象,而是拳场后台肮脏的地板,是那个满脸横肉的看守狞笑着将燃烧的烟头狠狠摁在他身上逼他上场,皮肉烧焦的滋响、刺鼻的焦糊味、还有钻心刻骨的剧痛……所有的感官记忆都与手腕上突如其来的、带着湿热的刺痛感完美重叠。
谢重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惊怒和残留的噩梦而急剧收缩。
他看到自己的手腕被人叼在嘴里。
蒋虎近在咫尺的脸、旗帜鲜明的眼神、捕食者的专注、皮肤上的热度和清冽的荷尔蒙气息,齿尖深陷。
谢重有很大的起床气,人醒了脑子还要再睡一会。冷不防地看见这个画面,冲击太强,他几乎是本能地甩开蒋虎往后退,搞得自己差点儿从床上摔下去,被蒋虎及时伸手捞了回来。
谢重看着自己手腕上温润的反光和一圈渗血的皮肉,表情真是一波三折很精彩。他盯着蒋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在干什么??”
这变态属狗的吗?
事实上蒋虎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蒋虎很淡定:“叫醒你。”
谢重看着他:“.......”
叫醒他?用咬的?还咬出血?
你有病啊?
疯子。变态。神经病。一秒,两秒,三秒,谢重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所有的忍耐都在这一刻崩溃,再次甩开他掀了被子连拖鞋都顾不上穿就往外走。
他手腕都破皮了,你他妈把人咬破皮了是为了叫醒人?这跟拳场里那些用疼痛驯服野兽的手段有什么区别?
蒋虎承认这次是他没轻没重。
谢重忍了一晚上没吱声,早上反倒炸毛了。这幅样子他没见过,他好像无意间戳破了一层坚硬的壳,露出了里面更柔软也更有攻击性的东西,他觉得很有趣。
谢重觉得自己实在低估了这个人的变态,气懵了一通,在自己房间又睡了一觉。
他没想到蒋虎居然还很满意,还要带他出去。满意?对什么满意?满意他气得半死?
谢重有点受不了了,他想劈开蒋虎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全是扭曲的神经回路。
杀人不过头点地。
谢重在车上闷着气。
蒋虎关上手机,今天的阳光够好,谢重来脸上那些细小的绒毛被照得近乎透明,像是给这张总是绷着的脸镀了层脆弱的糖衣。
蒋虎好笑地伸手去捏谢重的腕,指尖搭上去,艳赤赤的一个印子嵌在冷白皮肤上,像雪地里落了一瓣梅,要从皮上浸入骨里。他一点点用指腹摩挲着,“很疼吗?”
谢重:“.......”
有病。
咬人的是他,问疼的也是他。就像那些观众,既享受血腥又假惺惺移开视线。
后视镜里的画面太过惊悚,杜东泉手上一个打滑,车子猛地拐出一个惊悚的"S"型,轮胎蹭着隔离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险之又险地擦边而过。
早上被游医生捅咕的那一瞥太匆忙,他现在偷瞄才看清楚了那个牙印,谢重从虎哥房里出来时那副要吃人的臭脸瞬间有了答案!杜东泉脑子里简直嗡的一声瞬间炸开了锅,老大你真下嘴啊?!还咬这么狠?!这他妈是情趣还是刑讯啊?昨晚战况这么激烈的吗?!谢重那身板扛得住老大这么啃?!难怪早上气得饭都不肯下来吃!
谢重因惯性向右歪倒,手肘“咚”一声闷响撞在车门上。蒋虎扫了他一眼:“开稳点。”
杜东泉人都要裂开了,声音崩溃得几乎要劈叉:“好、好的!”
谢重不想再继续早上的回忆了,懒得理蒋虎那明知故问的废话。他第一次带着点不耐烦、干脆利落地从蒋虎掌心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胆子大了。蒋虎想,发现自己居然不觉得生气,反而有一种新奇的愉悦,小狼崽终于敢亮爪子了。
温如岚指间夹着的细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烟灰缸里堆了七八个烟蒂。蒋虎推门进来时,她正望着窗外层叠的山景出神,仿佛想从那片冷硬的黛色里榨出点答案来,眼下两片阴影在阳光中无所遁形。
显然一夜没合过眼,蒋虎脚步微滞,皱了皱眉。他很少见小姨这样失态。温家两个女儿,一个像火,一个像刀。他母亲是那把刀,锋利果决,宁折不弯,小姨是那团火,永远昂着下巴,明亮灼人,再大的风也吹不灭。
他被推进荷花池的时候是她踩着十厘米高跟鞋冲过来,当众甩了对方两耳光。
但此刻,她像是被一场暴雨淋透的炭,只剩下一缕倔强的青烟。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被个吃软饭的逼到这一步,他们夫妻俩感情一般,早就分居了,有一个女儿,除开女儿的事情外差不多是各玩各的。
“没睡好?”他落座时扫过烟灰缸,桌上摆着份港口批文复印件。